我们知道,中年写作或中年特征,是上世纪一个十分重要的诗学观念,其成熟、智慧、怀旧、理性等内容与主张备受关注。读了黄亚洲的诗歌后,我觉得,无论是作为与“青春期写作”相对的“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还是对时间性理解上的“既此又彼”的后现代性特征,都不能完全涵盖黄亚洲的诗歌状况。我一直以为,在人的一生中,无论是从客观的年龄上,还是从主观的思想上,都应该存在一段很容易为许多人所忽视的时期,这个时期,不是青年,不是中年,更不是少年、老年等,其心理特征当然也不能简单地归之于青年、中年、少年、老年等。那或许仅是曾经存在过的一种情愫抑或心绪。既有天凉好个秋的超脱淡定,也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热情率性。
这首“生活多么有趣”就是这样一首十分典型的诗歌:“生活多么有趣∕迎面走来一只白狗∕有人一早就开始除草∕露珠在叶面上滚来滚去//夏天已经绿得发黑∕溪水还唱着沙哑的歌曲∕果壳箱外面,发现了瓜皮∕生活多么有趣//那群青蛙,一定全叫累了∕跟我一样,开始做∕十次深呼吸∕生活多么有趣//太阳走得快,不是坏事∕女儿打来电话∕她的城市继续下雨∕生活多么有趣//电波里又发生爆炸∕报纸上,有人叙述委屈∕小鸟衔来油墨的香味∕生活多么有趣”。当然,这首诗并不是黄亚洲写的最好的诗歌,但那种鲜活雀跃而又老成善思的形象颇能使人读到一种超越中年写作的特色。还有像“智者”、“我的诗瘦骨伶仃”那样的诗歌,也都具有这些特点。
由是观之,你不但可以从黄亚洲的诗歌中读出中年写作的理性智慧,而且也可以从其诗歌中读出热情奔放的感性情绪。这种感性与理性的和谐统一,构成了黄亚洲式的悲悯情怀和真挚情感。从近几年黄亚洲行走于世界各地,行色匆匆、诗篇高产的情况看,也充分证明了我的这一看法,如果没有具备鲜活的诗心、锐利的诗眼、智慧的诗思三者的高度统一,如果没有对自然,对社会,对生命的热爱与感悟,那么,一个诗人是很难有这些热情的行为与这么多产的诗篇的。
因此,我以为,只有首先理解了黄亚洲诗歌的这二个写作向度,我们再去看黄亚洲的什么后现代诗歌手法以及诗歌语言的奇崛等等,才会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穿透时代的诗性光芒
——黄亚洲诗集《我钦佩》读后
叶 坪
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诗人黄亚洲是我老友,无话不说,坦诚相见。今天,诗刊社第二届“永嘉?青春回眸”诗会暨首届“中国?楠溪江诗会”在美丽的楠溪江畔举行,在永嘉县文联精心的安排下,我们在这里召开一次“黄亚洲诗歌近作研讨会”,我觉得很适宜也很到位,或者说,也很有一种青春回眸的感动。安排我发言,我个人也很愿意发言,因此很开心很谢谢东道主。
常听到有人说,诗歌属于青年人。我以为,更为完整的说法是后面应该加上一句:同时,也属于热爱诗歌的老年人。从现实来看,也确实如此。我们无法否定,当今诗坛上有许多宝刀不老的老诗人常有好诗不断地问世,而且常常是超越自我,越写越精采。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想以十分真诚的心态,告诉在座年轻的诗人朋友们:诗歌属于你们,也属于我们,写诗的人一家亲,彼此应该真诚相待,爱诗一如爱自己也爱这个时代。诗人,充其量只是一个写诗的人而已,写诗不是第一的,我以为首先是要把自己这个“人”字写端正。更何况当今社会,姓“钱”的是老大,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诗人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我以为这一点尤为紧要。也许,你可以笑我刚才说的这一番开场白是废话、多余的话。好,这就言归正传,让我对亚洲小兄的诗歌近作,着重以他前不久出版的诗集《我钦佩》谈谈我的读后感,以求抛砖引玉,敬请各位不吝赐教。
有人说,诗到语言为止,也有人很强调诗歌的技巧,我以为见仁见智,各有所取。黄亚洲是一位多才多艺又高产的诗人、作家、散文家和剧作家。他为人正派,待人真诚。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他在嘉兴编《南湖》,我在温州编《文学青年》,我们就因为爱诗、写诗、对诗的敬畏和虔诚而成了好朋友。《我钦佩》是亚洲的第十二部诗集。他走笔纵横,游刃于电影、电视剧、小说、散文和诗歌的多种跨界的写作姿态之间,却一直保持着诗人的本真和诗性的开掘。他对亲情的一唱三叹,在只有短短的四首小诗组成的第一辑《爸爸已经被风吹远》里就抒写得淋漓尽致,感人很深。“这是哪一个黄昏/我眼眶里,突然蓄满泪花/我已经不习惯再用哽咽的声音/唤一声‘爸爸’”。然而,面对爸爸的遗像,“柜子上那张褪色的照片/会响起笑声,慈祥而又沙哑”……虽然可亲可爱的爸爸已经被风吹远,在孝顺儿子的心里,依然有永远的温暖,依然有无尽的缅怀,因为“爸爸的骨骼有山的纹理/习惯于挺拔”,因为爸爸在蒙冤受屈的艰苦岁月里,除了一年又一年地呼吁“尊敬的领导”进行复查平反之外;发工资的日子,就是把“每一分钱,他都上交妈妈”,上交给含辛茹苦、勤俭持家的妈妈。
就这样,“爸爸”成了一个艺术形象,在亚洲的诗歌里得以永生。
即便是写农民工,亚洲也是倾注了亲人般的感情。城里的农民工是如此地思念那个“她”:“眼边那颗泪珠/如果可以剖开,剖成两半,那么/一半是故乡/一半是她”,但他们的爱情注定不可能是完整的,“我眼边的泪珠,哪能/剖开呢/自去年开春,它就是一个完整的月亮”,在一个独特的隐喻中,当下的一个城市悲剧就无可奈何地凸现出来了,使人为之扼腕。
据我看,亚洲把自己撷取生命体验中最为深刻的那部分诗作,都编进了这本诗集的第二辑《季节没有来临》之中,其可贵之处,不是以诗人的矜持站在象牙塔塔顶上高高在上地俯视人生,而是以平民化的视角和人格特征对生存状态和生存心理,进行自己独特的思考。
就以他作为诗集名所写的《我钦佩》这首诗为例,其间对“蚱蜢”、“蝴蝶”以及“为冷却的心房涂一层最后的温暖”的“你”的钦佩,至最后一节直接写“至于钦佩自己”,是“我愿意做一只小小的蚂蚁/把人家的鞋底,当成美丽的夜空”,就这样以卑微而又勤劳的“一只小小的蚂蚁”的自喻,完成了诗人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和赞美,即使是极有可能会踩死或踩伤这“一只小小的蚂蚁”的“人家的鞋底”也“当成美丽的夜空”,是否可以这么说:善良也是属于诗人的一种本真。当然,善良有时也会伤人的。在文坛,由于黄亚洲的善良,他曾经充当过《农夫与蛇》中“农夫”这个角色而被“蛇”咬伤过,这在文坛几乎是人所皆知。为此,我曾经写七律一首《醉后登赤城山兼赠黄亚洲小兄》:“小人作祟似狡虫,窥眼无言装哑聋。你不笑他他笑你,松如扶我我扶松。羸牛喘月常昂首,骏马啸天且豁胸。壮志声摇山岳动,大江东去识英雄。”但亚洲还是一直坚持着善良的本真。我记得在他写的《只能抓一把糖给老刘》这篇散文中,黄亚洲对老刘说:“我是一个文人,有用的时候很有用,没用的时候真的一点用也没有。”这话听起来有点心酸,却是实话。也许,生活就是如此,才显得《生活多么有趣》之后的《诗人》一诗,我以为更是诗人由《我钦佩》转入了更加本真的自我吟唱:“诗人经常被人逮住烘烤/惨状有点像哥白尼/诗人也经常烘烤自己/一律用凤凰涅槃的比喻”,为的是“继续举起火炬/只有这个唯一的理由,让人活得下去”。这让我们不论从感情上或思想上都感染了诗人的坚韧,以及诗人人格的升华:“可以飞翔/无法迷航”(见《我之飞翔》一诗)。
诗集第三辑《国家大事》和第四辑《烟台印象》、第五辑《四写长城》、第六辑《故乡吴越》、第七辑《行走越燕》、第九辑《广安吟唱》、第十辑《闲看平顶山》等诗作,是诗人黄亚洲在行走江湖之时对一些山川、名胜和城市的由衷赞叹和燃烧着时代激情的真诚放歌。作者无论是写《宝岛斑斓》,还是写《桐庐之钓》,或者写《华莹山之思》等,所切入的视角或意象的采撷,以及语言所展示的精到和奇特,有芬芳有交错更有张力,总能给我们留下深长的意味和丰富的联想,这也正是我们常能读到的一些缺乏真情、临场草就的应酬诗作跟作者独特的诗性发挥的激情真诚的根本区别。
在这里,我想着重谈谈读第八辑《红色西柏坡》以及涉及对重大历史事件的观照和历史人物的审视的这一类让我读之拍案叫绝的好诗。如《刘少奇与“全国土地会议”》、《三百封作战电报,毛泽东亲笔》、《中央全会,在伙房举行》、《主席桌上铺虎皮》,以及《阿部规秀的指挥刀》、《朱重庆与他的航民村》。这类题材的诗,一般是极难写好的。通读这些诗作,我感到黄亚洲并不是在唱廉价的颂歌,而是穿透历史和扎根现实的一次次满怀革命激情的诗化的再现和抒唱,如:“刘少奇是中国土地的儿子,这两个月/他一直坐在主席台的中央/他要把他最挚爱的土地,分配给/土地的真正的爹、土地的真正的娘!”;“中国的百姓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刘少奇胃寒,因此,他最知道土地,对于/中国百姓的胃部的力量”。(见《刘少奇与“全国土地会议”》一诗)又如:“不敢相信,中共七届二中全会的会场/竟然是,一间狭长的伙房/我抬脸,看见天花板上,有偌大一个/供炊烟飘出的天窗”;七天之后,中共七届二中全会在伙房里胜利结束,作者最后写道:“饭后,毛泽东美美地点燃一根烟/炊烟就是这样升起的/一个新国家,即将/开出伙仓”。黄亚洲几乎是把他写电影剧本时所运用的细节展示、蒙太奇、特写镜头等手法也都有机地运用在他的诗作之中,显得那么生动,那么自然而过目难忘;使一幕幕事关中国命运的伟大的历史事件,以他的诗作达到了穿透时代的诗性光芒和理性价值,从而又一次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再读《阿部规秀的指挥刀》中的诗句:
他想切割一块察哈尔,切割一块河北
他很想收藏一块中国版图
因为他是中将,是第二混成旅团长
他根本不相信晋察冀一带
还能挺起中国的脊梁骨
指挥刀这一天从他手里飞走
他遇到了一把更锐利的刀:中国八路
他的指挥刀沾上的最后一抹鲜血
来自他本人的头颅
诗句写得简洁而又犀利,机敏而又豪迈,从而又诗意地歌颂了正义的人民战争所不可逆转的伟大胜利。我突然想到前不久著名作家、诗人熊召政在评谭仲池抒性长诗《东方的太阳》,题为《历史的寻梦者》一文中的一句话:“一位成熟的诗人,往往从感情出发,收获的却是思想的光芒。”也诚如黄亚洲诗集《我钦佩》所附录的黄亚洲答记者余义林问中所说过的话:“诗歌的本质是思想和热情,其实也可以叫作世界观。”写诗,是融化在血液里的东西。我对此很有同感。
所以,通读黄亚洲诗集《我钦佩》正应验了我国著名诗人峭岩在创作《遵义诗笔记》时的体会:我今天为什么要写遵义?“它的存在与今天有什么联系?它的深层意义何在?我在采风路上一直拷问自己。难道要复述历史吗?那有教科书、有纪念馆,用不着写诗。当事物进入诗的层面,必须是经典的、动人的、启迪的,甚至是永恒的。”我以为黄亚洲的上述诗作,正是经典的、动人的、启迪的,甚至是永恒的。我又以为,恰恰是在亚洲从汶川大地震一线归来,又从领导岗位退居二线之后,他的诗歌创作又进入一个新的层面,对于我而言,不仅是一种情感上的感染,艺术上的享受,更是一种学习,一种思想上的升华。诗人,不但是一位充满激情、永远行走在路上的不倦的行者,更应该是一位追求真理的、成熟的思想者。
读黄亚洲诗集《我钦佩》让我钦佩不已。当然,我和亚洲都明白,我们共同钦佩的对象,是诗歌艺术的不可战胜的永恒!
牛人本色是诗人
——写在黄亚洲诗集《父亲,父亲》研讨会后
卢文丽
记得1992年黄亚洲的电影《开天辟地》荣获金鸡奖最佳编剧奖时,我正在杭报当文化记者。有一天,我奉头儿之命骑着脚踏车,赶到莫干山路上的煤炭招待所采访他,省作协当时在那里办公。采访结束,黄亚洲送给我一本淡黄色封皮的诗集《无病呻吟》,我才晓得他还是一位诗人。
其实,黄亚洲看上去一点儿不像诗人,而是一位革命本色不改的人:剃一个学生头,背一只军挎包,胸口别一支塑料笔,包里插一瓶矿泉水,雄赳赳气昂昂,亲切又大方。后来,他的军挎包换成了真皮包,那是他在意大利参加电影节时买的。但是,当他腰杆儿笔挺地走在同志们的前后左右时,不知为啥,总让人觉得背着的还是一只军挎包。有时,快人快语的他也会给大家来点儿小幽默,尽管有人刻薄地指出他的幽默是“恐怖幽默”:因为他那种一本正经的脸上,实在是少幽默气象,突然而来的幽默,反而会把人吓一跳。
《父亲,父亲》是黄亚洲的第三本诗集,共七辑六十九首,读完后喜欢的有不少,最鲜明的印象有三点。
一、直白
平易近人是黄亚洲诗歌语言的特质,这跟他随和而有原则的为人相似。他的诗不做作、不浑浊、不矫情,“你在的时候/我走来走去不觉着什么/你离去之后/我才发觉走来走去的/是你的骨架子”(《父亲》)。“在父亲仁慈的鼻息里/我们像经筒上的文字一样嘈杂/传宗接代,简单而快活”(《父亲,父亲》)。“而肩膀,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部位/这个世界的所有云彩,风/乃至屋宇,乃至厢房里坐着的/所有我关注的人/都是我的载重,他们坐着的沙发/是我肩膀的真皮”(《关于我的生肖》),挥洒自如,精确迷人,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所有琐事都在身边伺候/如一群斜眼看你的丫头姑娘/你点哪一个/哪一个就上来挠痒”(《回忆》)。“名留青史其实很容易/只要做一座垂眉顺眼的山/胃部深处,也可以/有一些岩浆/但是注意不要反刍”(《做一座山其实很容易》)。“农民的一块方形补丁/在二十一世纪/成为朝服”(《横店影视城》)……这样的诗句,机智俏皮,又发人深思。作者不动声色的清醒目光,以及拿生活和自我开涮的姿态,让人感受到一位俗世中人超越庸常羁绊,不失时机流露出的真性情。
口语化是时下被人谈得很多的一个话题,有的诗虽然深刻,但读者未必接受;有的诗貌似通俗,但是缺乏诗意。黄亚洲诗歌的叙述方式,个性直白,诗意盎然,别开生面,自成一家,并且还可以说是革命的、先锋的、有风格的,称得上是一种新诗。
二、大气
依我看,黄亚洲是一位能够把爱祖国、爱家乡抒发得特别真切自然、举重若轻、朗朗上口的人。
这些年,黄亚洲走了不少地方,屐痕所至,诗心处处,“我们只有通过脚掌/才能使脑壳升起,成为太阳”(《万荣后土祠》)。是的,生命永远在路上,对于一个清醒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在路上更真切,更敏锐,更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