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藏地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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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老萨被带到了城市罪恶管理局审讯室。对他的审讯是午夜搞起来的。两个警察只想知道细节,老问他在酒吧是摸了小姐的什么。他老实交代。又问他是伸进去摸了还是隔着衣服摸了。老萨的回答是心伸进去了手没伸进去。后来又问到他在美食街包间里的情形,他如实奉告,对方不相信,一再启发他交代发生性关系的全过程。他琢磨要是不能满足这两个警察的欲念今晚就别想离开,就比照着自己和柯虹侃侃而谈了一个迷人的过程,把两个警察听得眼睛里都有了煤气灶上的蓝焰。接着警察们要罚款5000元,老萨说我没带钱,我打个电话让他们送来。于是他拨通了王一狼说我在知青宫****叫你们豢养的妓女揭发了,现在人家要罚款,你看这笔钱是你出还是我出?你招的都是些什么小姐,叛徒、特务、内奸、工贼,要是传扬出去谁还敢去知青宫找小姐。王一狼大吃一惊:我们这里有妓女?不会吧,我查一下。你被抓了?在哪里?我立马派人带钱把你保出来。老萨说就这么着,你快点。他仿佛看到王一狼得意的面孔上横肉乱跳。

燃烧起来的警察很快离开了审讯室。老萨被放了出来。已是凌晨四点,天就要亮了。残星和残灯正在收敛,结结实实的夜色慢慢地涣散着。街头空无一人。老萨想起这时候荒原上觅食的孤狼正在归去,秃鹫已经醒了,野兔正欲探头出洞,就像是他呀。他是一只哀嗥的孤狼么?是一只寄情天空的秃鹫么?是一只被知青猎杀了祖父祖母的野兔么?是一座只有荒原才可容纳的沙丘么?城市的荒丘正在移动--他不知要去哪里。突然想起孩子了,心说******,孩子从来不给我写信。

不写信的儿子已经是一个月薪5000元的外企白领了,整天扑在替外国人捕获钞票的猎犬生涯中还自鸣得意呢。你得意什么?你不给你老爹写信所有的得意都等于零你知道么?因为一个连亲爹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别说他是白领,就是白袖子白裤衩也不能像毛主席说的那样成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儿子你算完啦,你亲爹不欣赏你你就算完蛋定啦。老萨这么想着,心里长舒一口气:他终于可以不在乎儿子了。一个因****被收审过的父亲终于可以不在乎包括儿子在内的一切了。一阵轻松,他呜里哇啦唱起来,突然又不唱了,不唱是由于又不轻松了。他发现自已怎么可能会不在乎儿子呢?要是不在乎他就不会信马由缰来这里。这里是他的故居、叶思柔的住宅。

叶思柔曾是他的老婆。他的老婆因为他跟柯虹的关系跟他离婚了。多么狭隘的女人啊,他想,我老萨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么?你得到了又不珍惜,真正是要替你遗憾了;你不是猪脑子就是狗脑子,肯定的。老萨站在自己的故居前,愣了半天又回头看,好像后面散淡的夜色里逐渐清晰了一面镜子似的。不错,是有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天已经亮了,老萨生怕叫太阳看见似地迅速敲响了门。一个半老徐娘出来了,惊诧地瞪着他:你?你怎么……老萨赶紧说我知道我来的不是时候,但是没办法,鬼使神差我就特别想知道咱儿子最近的情况。半老徐娘叶思柔说那你问他去呀。老萨说不,我要问你,他已经很长时间不给我写信了,我想知道为什么。她说这我怎么知道。老萨说你肯定知道,因为原因就是你。叶思柔琢磨,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叫思柔她肯定会吼起来。她说你的意思是我不让他给你写信?我犯得着么?之后镜子里就像演电影似地改变了场景:叶思柔为了证明什么推开门让老萨进去。老萨看到自己熟悉的客厅里已是家徒四壁了。家具呢?墙上的字画呢?他又看看儿子住过的房间,同样是空空荡荡的。他说怎么搞的?你怎么把家搞成这样了?思柔说我要走了。他说走?去哪里?马上反应到她可能要去儿子打天下的那个城市了。就说他的天下还没有打成你不能欠考虑。思柔苦苦一笑,想说什么又朝卧室看一眼。卧室就像得到了信号似地推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男人。那个人走到镜子里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地笑笑。老萨愣了。他相信自己看错了人又相信自己肯定是在骗自己:怎么会看错人呢?秋发就是秋发,他不过是老了一点但依然是秋发。秋发是他们连唯一一个仍然留在荒原种庄稼的人。是老了一点,但依然是秋发。你好。老萨伸出手去,听说你是农场的场长了。秋发不好意思地笑笑,也说你好,但伸出来的是双手。一双手握住一只手,秋发说你看你看,东西都卖完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老萨大度地笑笑:没关系,我又不是来坐的。心说卧室里那张床为什么不卖掉?那张床原来是我的,我在上面跟思柔……现在你上去了,你去跟她……你难道不知道我跟柯虹并没有结婚,我随时都可能跟思柔复婚?但这时思柔那柔美无比的眼睛告诉他:去跟鬼复婚吧,我已经是秋发的人了。一个警醒偷袭得老萨差点叫起来:思柔要走?要回荒原?要跟着秋发回荒原?接着他就得到了明确的回答--思柔说儿子是喜欢黄浦的,他肯定要回来。他回来后这里就你一个亲人了,我怎么会不让他给你写信呢?老萨干干巴巴地笑着:你别误解,我没这个意思,真要走啊?怎么事先不告诉我一声?秋发来了也不找我。秋发说忙啊,一来就忙着处理家具。不尴不尬的三个人又说了一些都不愿意说的废话,老萨就告辞了。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分手的场面,这个场面不容怀疑地成了历史的界碑:老萨最后一次来到故居。思柔要走了。一个秋发打败了大海,打败了黄浦,打败了大海和黄浦的全部魅力。

秋发是个小个子,他站起来还没有思柔高,居然就和思柔搞关系,搞了关系还不算还要崔健似的摇滚一句:你何时跟我走?更难以理解高高大大排排场场的叶思柔竟也跟着摇起来:我这就跟你走。走到荒原去干什么还不知道,反正就这么离开黄浦了。黄浦是国际大都市,是东方夏威夷,是世界海鲜城,是万国建筑博览会,是个连希特勒都想买栋别墅住下来再也不想发动战争的地方。黄浦是随便离的么。老萨想着就有了大大地发一通脾气的欲望,有了欲望就不想遏制,于是就开骂:****个姥姥……蓦然一回首:太阳出来了,思柔不见了,连自己的故居也不见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敢骂是由于离开他们已经很远很远了。他想真怪。我怎么变得这么粗鲁了?好像在荒原,面对着遥远的地平线。地平线正在消失,老萨正在消失,城市以及全部虚伪的禁忌都在消失,都在消失了,老萨想。他就想着这么一句话,走到清晨的疲倦中去了。他身后,镜子歪斜了一下,映照出一张床。老萨上去了,挺直了。镜子还想映照出一个女人,映照出一点低级趣味来,可是没有,女人和低级趣味都没有了。镜子想那就对不住读者的期待啦,那就让期待的继续期待吧,总会有的。因为爱情离了小说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柯虹去高原了。她是老萨的情人,她被强奸后就去了高原,似乎高原能够还给她贞操似的。镜子以为难道老萨不应该追寻而去?老萨的前妻叶思柔也要去高原了,她是被爱情俘虏而去的,老萨大受刺激大为失落--秋发哪一点能超过自己,她居然抛弃故土义无反顾神经兮兮万里流放。老萨只能在心里恨着秋发,只能去荒原找到前妻再次施展自己的魅力挑拨离间了。镜子知道所有的刺激中最强烈的还是知青宫的昌盛和王一狼对他的驱使:回到荒原去吧。仿佛真的要回去了,仿佛一去荒原就可以毁灭知青宫了,仿佛王一狼是先知是导师是他的理想的缔造者了。去******。镜子替他骂一句,然后清晰地照出了他的梦。--是格瑞丝的启示,回去吧回去吧回到历史中去。格瑞丝脱光了衣服启示他,就像是镜子让她摆出各种姿势要给她搞********似的。******外国婊子流氓到中国土地上来了。资产阶级及其代表人物总是利用机会千方百计地腐蚀我们的青年。老萨的梦居然是如此革命的梦,镜子差点没笑出声来。梦中的情景里还有老萨那颗本来应该在荒原被子弹打掉但因为福大命大且特别聪明而没有被打掉的头脑。这颗头脑曾使老萨很容易地回到了城市,又使他很容易地失去了固定的职业,因为它什么鬼点子都能想出来要职业干什么。镜子曾经映照过它给企业策划股票上市的情形,在那情形的尾声,老萨得到了26万元的报酬。它还映照过它设计的建筑图纸,亨利大酒店人一眼看中:我们就用它啦。钞票哗啦啦流过水。知情宫当然也是这颗头脑的杰作,但镜子没能照出它计算钞票的样子,大概是清高了一回吧。这颗头脑还写过一本书叫作《理想革命》,畅销得不得了,光古巴和朝鲜就一次性购进了8000万本。两国人民差不多人手一册啦。镜子看到出版社付给老萨的版税不是现金而是支票,支票上的数字有三米长,你根本就数不清楚。镜子想数不清就不数啦,老萨也有隐私权,咱还是照顾他一次吧。但镜子知道老萨并不领情,他总是不领情,他要是领情他就不会跳起来。

老萨跳起来了。这时候早晨已经过去,镜子也要休息了。它最后望了一眼睡得死猪一样的老萨,悄然闭上了眼睛。老萨的梦境就在这个时候变得可怕起来--他必须反抗,否则他就要被恶狼吃掉了。于是他跳了起来,他看到恶狼也跳了起来就扑过去一拳出手。仿佛打在了地球的神经上,整个世界摇晃起来。镜子剧烈地惨叫了一声,砉然碎了。老萨吃了一惊,心说怎么碎了的是这玩意而不是恶狼呢?还有自己,自己也碎了。他看到破碎的镜子迅速繁殖出了无数个不完整的老萨,看到不完整的老萨以空前颓唐的神情再次倒在了床上,看到他很快回到了梦里--那儿是荒原,那儿是女人的荒原,那儿的荒原辽阔得就像古哲人的思想。在古哲人的思想里,老萨看到自己了。

老萨看到的自已正在起草一份《知青大回归宣言》。这份宣言的庄重严肃和强烈的理想色彩在老萨看来是前所未有的,所以他就自觉不自觉地模仿了《共产党宣言》。--一个幽灵,知识青年的幽灵,在中国徘徊。他们为了驱除一切世俗的困扰而结成了神圣的同盟。他们的目的是要离开全部现存的都市和现存的生活才能达到。让怯懦和贪欲在我们面前发抖吧。知识青年在这次回归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所有的知青都应该回归。我们的回归是历史的重演:我们将忠实于当时的背景、当时的心情以及当时的服饰和饮食。我们将提醒大家牢记,这是1968年,我们离开的那年那日那时。我们的热情来源于******一个著名的比喻: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我们的动机来源于革命: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愿意的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的,或者是反革命的。我们的信念来源于那段知青们传抄烂了的美髯公马克思的语录: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我们就不会为它的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作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万人,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我们的目的来源于反潮流的举动:我们毁灭大多数人创造的,我们创造大多数人毁灭的。我们万岁,知青万岁,大回归万岁。全黄浦的知青,联合起来。

三天以后,《宣言》分别出现在日报、晚报和午报上。似乎都愣了,好几天都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反应就说明快有反应了。老萨并不着急。他知道这种反应或许是艰难的,得冷静地想一想:值得么?有必要么?身体还能适应么?手头有这么多事情丢得开么?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如果还不冷静那就白活了。当然也有不冷静的,但那不是知青而是知青的后代。《宣言》发表一个星期后,李莫雨首先来电话了:萨老师你们都准备好了吧?我也算一个,我代表我爸爸……老萨说你不能去,代表谁也不能去。莫雨说为什么?你们还没有走就开始搞清理阶级阶伍啦?反正我要去,格瑞丝也要去。老萨说不行。对方说偏行。老萨苦笑一声放下电话。老萨叫白一个人只要执著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李莫雨和格瑞丝也不例外,她们要是硬挤进回归队伍,你能把她们绑架回去?

第二个来电活的是格瑞丝,她说她看了《宣言》非常兴奋,她不走了,要等着参加知青大回归。她希望自己近期还能拜访一次老萨。老萨想了想说我们不需要采访的记者,也不需要体验生活的作家,你要是参加你就是知青,是知青就得做知青的事,比如你很革命或者很反革命,你要么挨整要么整人,你可能会逃跑、会自杀、会被别人打断一条腿。到荒原不久你就得谈恋爱,但因为你很漂亮,追你的异性不下五个,你彷徨你迷惘你要选择,但还没等你确定跟谁去幽会你就被强奸啦,强奸你的人可能不是连长指导员就是团长政委,或者官儿更大,是农建师的师长。你被强奸了还不敢声张,只能一次次地哀求:给我办手续吧,让我回黄浦。于是你被第三十次强奸以后孤苦伶仃地回到了故乡。故乡不欢迎你,故乡没你的工作,那是一个傍晚,你要投海自杀……格瑞丝在电话那头抑制不住地欢呼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就希望做一个地地道道的知青,用知青的心情度过知青的生活。当然我最后不能自杀,找不到工作我就回美国,我在纽约银行里还有存款。老萨说那不行,一旦你想到你的美国的纽约银行里的存款你就不是知青了,大部分知青都是穷途末路,总之你要是知青你就不能回美国,你就得做好终生贫寒的准备。你要想清楚了,当有人已经告诉你前面是黑暗的时候你是不是趁早打住呢?格瑞丝说萨先生你是在吓唬我么?我和你们一样,你们不打住我也不打住。再说不是每一个知青都像你说的那么惨,像你,你就是一个活得很有地位的人嘛。格瑞丝说萨先生你放心,大多数知青是怎样的我就是怎样的。我把什么都想过了,毛主席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我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我要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我活着就要为人类的幸福而奋斗。请相信我。我的决心是钢铁的决心,我的献身精神是耶稣基督的精神。萨先生,我想很快见到你,我要让你看看,我已经是一个知识青年了。老萨说再说吧再说吧,有时间我约你。心想连耶稣基督都出来了,她完了,她已经是反革命了。他想仅仅是为了把她打成反革命,我也得把回归搞起来。他蓦然想到王一狼,******,还得去找他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