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藏地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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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老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接到了格瑞丝的电话。格瑞丝要求约会,要求一起吃晚饭。这时候他刚回到住所,实在不想再出去,就说你不就是想听听有关知青的事么?饭就免了吧,你们的所谓一起吃饭也还是各吃各的。这样吧,你要是有兴趣吃了饭就到我这儿来。格瑞丝没有吃饭,她买了两个汉堡包用纸袋托着就来敲门了。这使老萨有点过意不去。他给格瑞丝冲了一杯咖啡,给自己拿了一听啤酒,又从冰箱里拿出几块板结着白油的熟羊肉,笑着说对献身理想的人上帝会优待的,吃吧,全世界最好的阿拉尔羊肉,来自青藏高原。接着就把手机关了,把电话掐了。又说你想知道什么随便问,我这张嘴今天晚上不说别的,只听你调遣。格瑞丝皱皱眉,望着羊肉上的白油就像清教徒望着毒品。老萨说我们做知青时经常吃这种肉,吃惯了,回城后千方百计得搞些羊肉放着,要不然……生命就缺乏质量。他生怕格瑞丝听不懂,又补充道羊肉是补肾的,尤其是阿拉尔羊肉,内外都补,格瑞丝虔诚地点头。她的知青癖立马就给羊肉起了个名字叫知青肉。她说如果是知青肉我肯定要吃的。说着放下汉堡包,抓起一块羊肉撕了一绺放进嘴里。她没有嚼,她生怕一嚼会嚼出什么异味来。她想囫囵咽下去,舌头一动,唾液便嗞嗞地涌出来,一股奇味几乎把她撞晕过去。她禁不住大嚼,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上帝啊这是天上的食物。老萨说中国人把最好吃的叫美,什么最美?羊大为美。你今天吃到最原始也最朴实的佳肴啦。怎么样?咱们就从吃说起,知青吃什么。格瑞丝摇摇头说萨先生,我今天来不是听你说的,而是求你帮个忙。老萨说说吧,我这个人最喜欢给女士帮忙。她犹豫了一下说我要做知青。他说什么?做知青?知青早没了。她说我要回到历史中去。又说我要回去,做一个知青。还说体验比听讲更重要,没有什么能比体验更彻底了。老萨愣着。他听懂了她的话,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给她什么帮助就假装不懂。她又问萨先生你可以帮助我么?他说行啊,我要是有回天之力我就把时间倒回去。格瑞丝笑起来:对对,就好比我们正处在那个时代,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萨先生,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可以……老萨说你可以付给我报酬,而且是美元是么?心说你这个梦想狂,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美元是红是绿呢。他摇头,说不可能,我没有时间。格瑞丝还要说什么,他摆摆手--他听到了敲门声,知道柯虹找上门来了。

柯虹来了就走。她既不问为什么掐了电话关了手机,也不问格瑞丝什么的干活。一看屋里有人而且是一男一女,就断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醋意就像一双大力神的手,那么有力地把她拽走了。她来到楼下,拿不准应该去什么地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走下去,突然意识到今夜不该如此寂寞,或者说寂寞的不该是她。她还没有窝囊到已是黄昏独自愁的地步吧。愁什么?愁老萨居然约了另一个女人在家里?不不,他有另一个女人,我就有另一个男人。我才不吃亏呢。这时候她蓦然想起在老萨的脑子里已经有过她被强奸的图象。她说我的爱人以为我已经和王一狼有染了,那还不如真的有染一回呢。就这么想着她走过了漫漫长街,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城市的十字路口总是意味着彷徨与选择。她在这里晃悠来晃悠去,突然抓起公用电话,狠狠地拨向老萨。这回有人接了。因为老萨知道她笃定会来电话,就把掐掉的线又铆合上了。她说你能不能出来一下。老萨说我这儿有客人我怎么出去?你回来吧,咱们一起聊。她说我才不回呢,那个外国娘们长得跟莎朗·斯通一样****,我一见就吐。他说你别挑剔人家的长相了,你长得不也是很……那个嘛。她说才认识多久就辩护上了,你不出来别后悔。他说你不回来别后悔。她气得紫了脸,咚地挂上电话又喊一声:婊子。她知道任何男人此刻的回答都是:谁是婊子还不知道呢。她不再选择,走向回家的路,她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走着瞧,是婊子总会自己跳出来。

但是她又拐弯了,一百八十度,弯道技术相当漂亮。她穿着高跟鞋,旋踵一转就把屁股对准自己的家了。继续往前走,她看到知青宫的霓虹灯在海边闪烁成了一座偌大而璀璨的坟墓。坟墓连接着林荫道,那么浓密的松桧遮去了所有的光明。柯虹来到这个没有光明的地方。高跟鞋把清脆迷人的声音传得很远。一个流氓听到了,知青宫的王一狼听到了。

王一狼想在知青宫各处走一遭,了解一下为什么美食街的生意半个月以来每况愈下,而夜总会的收入却一天好似一天。他先来到夜总会的东方红酒吧,一进门就被一个小姐搀住了:先生好帅呀,先生要不要去包间?他说我找聂照水。小姐说聂照水我不认识,她漂不漂亮啊?王一狼一愣,立住了:你是干什么的?小姐说我是等先生的啦。他明白了,这他妈压根就不是知青宫的员工。他甩开小姐,走向吧台,突然又回身往外走:还了解什么?这不是明摆着嘛,夜总会赚的是婊子钱。他来到美食街,恰好碰到彭世才:怎么样?彭世才说不怎么样,连官员们都不来了。刚才有人打电话订一桌菜,说有没有小姐。我说没有。人家说要是自己带小姐能不能提供方便。我说我得请示啊。王一狼火了:请示个屁,你请示我,我请示谁?请示公安局去?你们就这个本事,没有婊子就不会经营啦?那我就招一些婊子给我干,你们都给我回老家去。彭世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咱不能逆历史潮流而动是吧?今年就流行《回老家》,卡拉OK里没有不点这首歌的,总经理挺会赶时髦。王一狼从鼻子深处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何老板听到了从黑暗的林荫道传来的柯虹的脚步声,顿时兴奋得什么也不顾了。他是被老爸何望洲雇来看护二楼中厅的,这时候他人去楼空,不期而成为鲨鱼跳出大鱼缸的帮凶。鲨鱼们看他离去,立马开始行动。水的激响回应着户外的海浪响,空气动荡着,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鲨鱼们发现人并不是生活在水里的,也就是说鱼缸外面没有水。第一个跳出来的鲨鱼大喊一声;危险,不能再跳了。但是已经晚了,离弦的箭收不回去,撑杆跳的运动员一旦跳起来就无法落回原地。话音未落,鲨鱼们纷纷出水。

何老板奔跑着,当他跑出知青宫大门口时,熟悉他的门迎问他:何老板哪里去,这么着急?他说去找爱人哪有不着急的,我是头叫驴你不是不知道。门迎问谁是你的爱人,何老板?何老板一样地不回答问题,巍巍然离去了。他当然不是什么老板,只是因为长得一副官相且做起坏事来往往理直气壮,大家就给他起了一个如此体面的绰号。他当仁不让,老板就老板吧,比我老爸高一点不是?

何老板来到漆黑一片的林荫道。他的火眼金睛把什么都看清楚了:这儿没人,路上没车,除了柯虹。柯虹高跟鞋的橐橐声就像敲响的丧钟。他禁不住一阵窃笑,悄然过去。柯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下,四下里看看:怎么这么黑啊?原来可不是这样。

王一狼回到办公窒,闷闷地喝了半瓶雪山青稞八年不出窖然后就睡着了。他知道自己睡着是为了有梦,为了梦见那些在清醒时来不及思考的。来不及思考的首先是一张那么妖冶俗丽的面孔。这面孔是谁的?好半天才搞清是东方红酒吧那个挽住他的胳膊先生长先生短的人的。那人半袒了胸脯,几乎露尽了后背;露出来的还有大腿,典型的美腿小姐,刺激人眼哪,就像灯,白了不行,要红的,红了也不行,要霓虹的。他没想到,自己和她邂逅了就那么几分钟,已经把她从头到脚尽收眼底,尽收梦里了。尽收眼底的时候他恶心她,尽收梦里的时候就说不准了。他梦到自己彬彬有礼地告别了小姐,然后就去找柯虹。柯虹也是袒胸露背的,也把大腿露得几乎可以知根知底。他说柯虹你虽然天下第一性感却没有人家年轻是不是?他说柯虹你跟老萨的关系叫那条鲨鱼不高兴是不是?他说柯虹你心里头根本就没有我是不是?他兀自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人不过是购物中心的一个塑料模特儿。而真正的柯虹却在梦的另一边。梦的另一边是噩梦黑梦食物不消化才有的梦。在这个梦里,柯虹正在黑暗中行走,正在被惊恐击倒,正在遭到暴徒的拥抱。完了,又一次强奸就要发生了。柯虹惨然变色。王一狼告诫自己:这是梦不是真的。对,不是真的,就好比他现在给彭世才打电话,如果是真的怎么可能看到星星和太阳同时悬挂在天空呢?他说彭世才啊,我想把你调去负责夜总会你觉得怎么样?夜总会的收入最近蒸蒸日上你可千万不要落下来。彭世才毫无反应。于是他又打电话给聂照水:我要调你去管理美食街你可不要推辞。美食街这些日子情况不好,你可千万要促上去。我们是做生意,衡量一个人的成绩就是钱。聂照水同样没有反应。王一狼寂寞地大喊一声你们都死了么?

都死了,都死了,所有的鲨鱼都死了。有人在二楼中厅发现了跳出大鱼缸的鲨鱼然后就惊呼起来。又有人说还有一条没有死,在鱼缸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爱柯鲨最终没有跳出大鱼缸,更不知道此时伏在下面痛声嚎哭的爱柯鲨根本就没有把同类的死放在心上。它在哭它的爱人柯虹。它知道美丽的柯虹已经遭人强奸了。她几乎没有反抗,因为那流氓一上去就用匕首对准了她粉嫩的脖子:你是想活着让****你,还是想死了让****你。爱柯鲨大喊一声你别怕,那匕首是塑料玩具,你只要喊救命就会吓跑那流氓。但是柯虹没有这样,她像面对世界人民的纸老虎美帝国主义一样害怕得发起抖来,说是你要干啥就干啥,千万别杀我。何老板厉声说我要干啥你难道不知道?脱。爱柯鲨封闭了所有的器官再也不想知道什么了。

柯虹曾想象老萨和那外国女人躲在一间屋子里是为了亲密无间,可是他们偏偏就没有。老萨拒绝了格瑞丝要他跟她一起去荒原的要求后,格瑞丝就毫不掩饰地表示了失望。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美国女人一旦对男人表示失望那就是骨头里面都开始冰凉了。她一冰凉就像开启了一台柜机王空调,忽忽地全世界都冰凉起来。老萨挽救不了这冰凉,沮丧地说吃羊肉吃羊肉。格瑞丝不吃羊肉只吃她带来的汉堡包,又说萨先生不是要说说知青的食物么?老萨说改日吧改日吧,今天晚上美国总统要来中国。格瑞丝惊喜道你要去迎接?老萨说看电视。格瑞丝把最后一口汉堡包咽下去说看样子我该走了。

柯虹不辞而别,随着异地采访团远去高原了。萨满江若有所失,王一狼若有所失。两个若有所失的男人在一个凄迷的黄昏通了一次电话。谁也不知道这次通话的内容,王一狼守口如瓶,萨满江更是讳莫如深,但却直接导致了何老板的失踪。

连何望洲都不知道儿子失踪到哪里去了。

之后,老萨去了一趟知青宫。他先来到夜总会花钱乱“摸”,就像摸自家养的狗一样肆无忌惮。又来到美食街执意要一个包间。聂照水说老萨你一个人要什么包间,我们的包间要另收费,很贵的。老萨说你不会给我再找一个人嘛,钱我花得起。聂照水说既然这样那就这边请这边请。老萨在一个十分舒适的包间里接待了一位十分木然的小姐。小姐不笑,你就是亲她就是挠她的痒痒她也不笑。老萨索然无味就给她灌酒,想用酒精刺激她娇笑来。但小姐酒量大如斗,喝多少都无动于衷。老萨溜出来问聂照水:你给我派了个木头啊?聂照水说今天晚上七八十个小姐都不够用啦,她是刚来的,听说也是知青的后代,你就多包涵。老萨脸一沉,心说你把知青的后代都搞来干这事,你他妈对得起知青这个称号么?他回到包间,给了小姐两百块钱结了账出来,又去了游艺城。阿拉斯加之夜已经开场,失乐园轮盘机在明亮宽敞的大厅里如同一座座长满了草的山头。人多得就像股票交易所,豪赌的、小赌的、看热闹的,一个个脸上上政治课似的严肃着,所有人都是一副赌不起的架势。黑衣保安们紧张地环侍在周围。老萨当然不是来赌的。他来看看,听说了就想来看看。他看到一个小偷正在把手指伸向一个女人的坤包,看到几个流汗的男人已经把命运交给一贫如洗了,看到那么多贪官在肚子里塞满了人民币然后惊人地下注。他来到大厅一侧的麻将走廊和扑克殿,发现这儿赌得更狂,完全是中国式的,没有人不作弊,戴着隐形透视眼镜的,用魔术似的快手法偷牌换牌的,用《麻野日记》里的阴算法偷巧弄奸的,还有用迷你烟把对方熏得颠三倒四胡乱出牌的。他觉得十分******,所以他一路走一路不停地说着******。紧挨着麻将走廊的游艺厅更是******,千姿百态的老虎机、兔子机、猎豹机都张着同样可怕的大嘴把大人孩子的钱一次次地吞进去了。吞进去时还唱着歌:天大地大不如你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你老人家亲。他心说这伙资产阶级居然是这个样子的,真该把他们搞到文革里去。他想着充满鼻涕的鼻子里就唱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噢就是好。突然一个喷嚏,正如马雅柯夫斯基所说:让我们的生产进度表/万箭齐发/那红色的箭头/射向更远的地方。老萨赶紧走出赌博机的包围,又一连打了好几个万箭齐发的喷嚏。

老萨回家去了,半路上他使手机拨通了114,又拨通城市罪恶管理局,举报知青宫娼妓翻天、赌博盖地。对方问他姓名,他犹豫了一下如实相告,又说许多纳税人都希望立马取缔知青宫。对方说纳税人?纳税人是谁?老萨说就是给国家交税的人。对方说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去找税务局嘛。老萨想解释,觉得很费劲,就说人民群众不希望这个城市里有一个性病伽马源。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是你,人民是人民,人民才不管这些事呢,妓女嫖客也是人民嘛。行了,我们会调查清楚采取措施的。老萨说你们会给举报人保密的是吧?尤其是不要告诉传媒。对方说那当然,我们是干什么吃的。

但是仅仅过了十分钟,王一狼就知道老萨举报了他。他问告密的人你们打算怎么办?对方说那就看你的意思了。王一狼说,我的意思是把姓萨的当嫖客抓起来,以后他就不举报了。对方问有证据么?王一狼说有,他刚刚还在我们这里潇洒呢。

老萨是步行回家的。他刚走到楼下,就有几个警察从行道树后面蹿出来,问清了姓名,拽起他就往路边的警车里塞。老萨问你们抓我干什么?对方说有几个女人揭发你今天晚上骚扰了她们。老萨立马就反应过来:****的王一狼真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