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藏地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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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老萨在等人。确切地说在等一个导游小姐和一个旅游团。是早晨的电话,小姐说,她带的这个团里有一个专门研究中国知青问题的美国专家,她已经夸下海口,说到了知青宫由中国知青专家亲自介绍情况。她说原谅我事先没有打招呼就这么定了,但我知道萨老师肯定会帮这个忙的。老萨本能地拒绝着:我忙得要死,怎么可以干这种事情?再说这肯定是王一狼的主意,他自己怎么不去介绍?赚钱赚到我头上来啦?小姐说萨老师你别误会,王经理他不是专家,他介绍不了。您是我推荐的,王经理说那你自已给他说吧。萨老师,我确实没有利用你赚钱的意思。老萨还是不行。小姐哭了。她说萨老师,您就看在我爸爸的面子上帮我这一次,我求求您啦。老萨心里噔一下:她爸爸?她爸爸已经死。她爸爸也是老知青,早已经死了。他沉默着,突然笑起来:你哭什么?跟你玩呢,我就爱干这种事情。你们来吧,我等着。他听到了一句柔弱到无声的话:谢谢萨老师。他似乎担心那边断了气,扯线拉网似地喊起来:说个时间,早点来,要介绍就很多。

旅游团来得很准时,几乎和约定的时间不差一分。导游小姐李莫雨第一个跳下来跑向老萨。这是一个细高条的姑娘,一身素装,一脸固定的迷茫,好在她漂亮,且表情夸张,就把那迷茫暂时遮去了。萨老师你好,老远我就看见您了,给你添麻烦了。他点点头,笑着,朝陆续下车的人群里瞅,想尽快知道哪个是来自美国的中国知青问题专家。李莫雨又跑回去,从车门口带出一位年龄在二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的女士。两人边说边朝这边走来。老萨望着这个外国女人,突然觉得她十分遥远又非常熟悉,就像他时常回想起来的那些死去的熟人,比如导游小姐的爸爸。她爸爸叫李家傲,这个外国女人叫格瑞丝,完全是两种东西,却能给人一种相同的感觉,这是为什么?老萨在见过格瑞丝后很想延续这种感觉以便找到答案。但这种感觉很快没有了。李莫雨想把旅游团的所有人都介绍给他,却使他在礼节性的握手中迅速烦躁起来。他打断李莫雨的介绍,朝格瑞丝笑笑说,其实我讲的都是些过时了的话题,好像没必要仔细讲了是吧?你们多看看,对什么感兴趣我再讲。格瑞丝说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兴趣,萨先生,我很希望你把该讲的都讲到。他摇头:那得多长时间?得讲一个月、一年、一个世纪。格瑞丝说我就是想让你多给我讲讲,多长时间都行,当然我会按照美国人的习惯和标准付给你薪水。老萨说那我就成了贩卖苦难的人啦,那敢情好,我动动嘴皮子就能挣到美元,而且有这么漂亮的一位女士陪伴。李莫雨说萨老师好像你是有兴趣的?他苦笑一声:因为我想把日子过得无聊一点。格瑞丝说我们不会无聊,我们可以穿插一些别的节目,比如一起吃饭,一起散步。老萨说你还认真起来啦?那就将来以后吧,将来以后,我一定单独给你讲。格瑞丝拍拍手:不能是将来以后,你要说个具体时间。老萨说在地愿为连理枝,在天愿为比翼鸟,就到那个时候吧。格瑞丝略微反应了一下:萨先生,你是认真的么?老萨双手一摊:开玩笑,开玩笑。说着取出名片递给了格瑞丝。她仿佛大喜过望,小姑娘似地跳起来:呀,太好了。

柯虹看到那么多人在二楼中厅围观着鲨鱼。十几条鲨鱼在长方形的鱼缸里来回穿梭。它们想这么多人呆头呆脑地在看什么呀?人真是怪东西,居然能直立着一动不动。它们想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游动是来回重复,我们之所以喜欢重复是因为我们不再好奇了。--该死的好奇曾经使我们跳出鱼缸去,跳出了香格里拉大鱼缸而成了知青宫大鱼缸的居民,做这儿的居民真是天大的屈辱啊。它们想那个叫柯虹的女人还不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柯虹看到在另一个鱼缸里,只有一条鲨鱼焦躁地游动着。那鲨鱼约有三米长,身上的花纹就像五花大绑的绳子。它在拼命甩脱,它此生的使命就是甩脱,可是它甩不脱,甩不脱它就人五人六地骂开了:****……柯虹瞅了一眼鱼缸一角的招牌,“爱柯鲨”几个字居然是王一狼签了名的手笔,浓墨淡扫,很有意思。她琢磨这家伙还是一条附庸风雅的狼呢。她很想在舞台上演戏似地叫起来:它就是咬我的那条呀?很漂亮,特雄壮;很想此时有一个熟人告诉这里的全体:她就是记者柯虹,这鲨鱼咬了她才叫爱柯鲨的。但是四周一片蛮荒,居然没有人理她。鲨鱼说****,你这么性感怎么会没有人理你呢?她听到了从鱼缸里传出来的人的语言,仔细琢磨那是什么意思,突然想到我在这里干什么,应该去找王一狼,突然感觉到有人在她身后很紧地挨着她,有个地方挨得尤其紧;下一秒她奋力转过身去,冲着一个身穿维多利亚T恤、伊丽莎白短裤的男子大叫一声:流氓。鲨鱼们骚动起来。尤其是爱柯鲨以为这是对它说过的****的回答,赶紧往深水里钻去。可是鱼缸里的水能深到哪儿去呢,它没钻多久就碰到玻璃上了。它说****,这世界真小。鱼缸外面,那个真正猥亵了柯虹的流氓撒腿就跑,人群学着鲨鱼的样子骚动起来。柯虹摸着屁股又喊了一声:流氓。顿时被两个保安死死拽住了:你喊什么?你以为你喊流氓你就不是流氓啦?

鲨鱼们看到真正的流氓已经跑到门口,有人进来恰好拦住了他,一把撕住,吼一声你又干什么啦?被撕住的是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十分官相的小伙子。小伙子战战兢兢说狼叔叔,那个女人说我是流氓。王一狼说那你肯定没干好事。谁放你进来的?小伙子不说。王一狼又对门口的礼仪先生说把他给我扔到鲨鱼缸里去。连鲨鱼都知道这是开玩笑。礼仪先生僵立着不动。王一狼放开了流氓,流氓跑了。

王一狼大步过去。他是在办公室的监视屏幕上看见了柯虹后匆匆赶来的。两个保安一见总经理就赶快放开了柯虹。柯虹立马发作:你们这是什么地方?我受了污辱我倒成了流氓,我是记者我曝你们的光。鲨鱼们窃喜,爱柯鲨活跃得上窜下跳。王一狼说你真是跟我们这儿有缘分,第一次来遇到了鲨鱼,第二次来遇到了流氓,第三次还不知道遇到什么呢。柯虹说没有第三次啦,我怎么可能还会来你们这种肮脏可怕的地方。王一狼说别把话说绝,走走走,咱们换个地方你再冲我发火。然后又怒斥两个保安:你们给我听着,谁以后再敢放进何老板谁就立马给我滚出知青宫。

王一狼带着柯虹离开了二楼中厅。鲨鱼们突然就不游不动,都那么悄然忧伤地望着她的背影。爱柯鲨呜呜呜地哭起来:我他妈真后悔,干吗要爱上她呢?造物主说你一旦被创造你就得受难,难道说的就是我么?

还是在三楼平台,面对着一壶崂山绿茶。遮阳伞的蘑菇遍生在开阔的海滩,人更多了。彩色的气垫床和橡皮船以及救生圈就像撕烂了天国的花蕊。天气的情绪很好,有风无浪,瓦蓝到骨子里去了。柯虹沉默了许久。她沉默的时候幽幽地升起了音乐,是《知青体验--遥远的梦幻》。好音乐加上好天气,再加上苦韵缕缕的好茶,真正是清热解毒,败火消气了。流氓随风淡淡而去,不快随风淡淡而去。她说给我一根烟。青烟随风淡淡而去。她说你本事不小啊,把海水烧开了,再把饺子下进去,多多益善哪。王一狼慨然一笑:我不过是借你的东风,以后咱们可得多多合作。柯虹说还想让我给你白作广告?王一狼说给你钱给你钱嘛。

钱很快送来了。一个艳红的纸袋出现在桌子上笑望着柯虹。柯虹愣着,她拿不准该不该要这笔钱,也不知道纸袋里到底有多少钱。但是钱知道。钱以为当它以一百元的面值组合成一百张的时候,这笔钱就万万不能要。因为钱最清楚其中的道理--当一个男人糟踏钱的时候,一个女人就要开始糟踏自己了。钱说你别动我。但是柯虹没听见,她犹豫了片刻,就半推半就地认可了王一狼拿起纸袋朝她塞来的举动。钱于是叹了口气就十分冷漠地不理她了。柯虹说我对有钱人动不动就给钱这一点非常反感,但我对他们光占便宜不放血的农民作风更反感。在反感与更反感之间我选择了反感,你说我的选择是对还是错?王一狼说其实你反感的不是我而是钱,你这种人哪儿会缺钱呢。但像我这样的人一旦要表示心意不使钱又能使什么?所以你怎么选择都是错误的,可又盛情难却;你心善人好,你总得顾顾别人的面子吧。柯虹淡淡一笑,悠然喷出一口烟去。这个台阶下得真舒服,就像滑滑梯一样,一个快感的飞翔,挺身一站,脚踏实地,坦坦荡荡的。柯虹掐掉烟,大大方方把纸袋装进坤包里,看看表说再坐半个小时,不打扰吧?王一狼说今晚在这儿吃饭,我让美食街搞几个特色菜。她说有菜没有好胃口那就是对牛弹琴,改日吧,今晚我找老萨有点事。老萨,你认识的,也是你们知青。她故意说出老萨,她看到王一狼的脸色略微一沉又突然松弛出一个笑,她知道转眼之间她的话就成了对方的一个等待。于是她决定告诉王一狼老萨说他不仅是条狼更是一条咬人的鲨鱼。

王一狼哈哈大笑:说得不错,狼是荒原上的,到了海里就成鲨鱼了。不过我拒绝展览,你总不能把我放到鱼缸里去吧?而老萨是什么?是一条虫,害虫,到哪儿哪儿倒霉。柯虹感觉到老萨的耳朵已经发烫,感觉到他在格瑞丝身边耳朵突然发烫是因为一个叫柯虹的女人正在嫉妒。嫉妒的女人柯虹甜然一笑:未必他就是害虫吧?鲨鱼咬我的新闻没有他的催促我肯定不播。难道它使你倒霉了?王一狼一愣:看样子你们关系很铁,这种事情也能商量。让我倒霉是他的愿望,但他左右不了结果。现在我明白了,他这个破坏分子本性难移,永远要搞一点损人不利已的名堂。柯虹说我这是第一次听别人说他的坏话,好像你们过去就有矛盾?王一狼浅尝辄止,不说了。他觉得和这个女人谈论另一个男人真是乏味透顶。他说天气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洗洗海澡呢,我保证再也不会有鲨鱼了。柯虹说这一点我相信,因为我们的合作已经结束了。王一狼说没有,我们的合作是不会结束的。二楼中厅的大鱼缸里,爱柯鲨以头指天、信誓旦旦:一定要逃出去,逃回海里去,在那里等待那个女人肥嫩的大腿。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所有的鲨鱼都直立着信誓旦旦了。柯虹看看表,惊叫说早已超过了半个小时,立马起身告辞。似乎担心有流氓袭击柯虹,王一狼护送她一直到知青宫的大门外。

老萨终于送走了旅游团,乘电梯来到六楼。王一狼的办公室死敲不开。办公室主任何望洲从另一间房里探出头来说是老萨呀?你到三楼平台去看看。老萨顾不得理睬何望洲,扭头就走,三楼平台上除了不需要的,需要的一个也没有。奶奶的,强奸犯哪去了?柯虹哪去了?他回身来到二楼中厅,到处搜索甚至搜索了鱼缸里面也没发现这两个男女。他骂自己怎么这么糊涂啊。一个强奸犯,一条色狼,一条以猎艳为生的猛鲨,突然看到一个性感无比的女人笑容可掬地朝自己走来,他会怎么办?他肯定认为女人是来投怀送抱的。他要动手啦,就像当初在荒原上那样,他把柯红勾引出去给自己辅导毛主席著作接着就动手了。而现代他给那条恶鲨起名爱柯鲨就等于公开打出了我要动手的旗号。奶奶个熊,打出旗号再强奸,就跟利用小说溜须拍马一样,是一大发明哪。他跳起来。他感觉柯虹正在被强奸或者已经被强奸了。他两眼喷火,拔出匕首,奔跑起来。跑到楼梯口,他一头撞翻了一个人,定眼一看,怒吼道:我宰了你。老萨后来明白,所有的都是幻想,他哪有匕首,他不过是习惯性地做了一个拔出匕首的样子。鲨鱼作证,他没有奔跑,而是走过去的,走到楼梯口,见到王一狼。王一狼正好上来,他仰头看着老萨而没有停步就失足摔倒了。

王一狼自己爬起来,解嘲地笑着。老萨突然觉得这个见人就倒的家伙根本不可能强奸柯虹。柯虹是什么人?高傲得就像快要判刑的公仆。谁能强奸得了她?她不是柯红,知青宫也不是荒原。时代不同了,到处都是****还用得着强奸?王一狼如此腰圆腿粗,天下美女任意调遣,实在是犯不着饥渴。老萨想通了,就说找个地方咱们说说话。他们身后,厅内,鲨鱼开始酝酿逃跑计划。它们说既然我们笃定已经从韩国香格里拉大鱼缸逃跑,这样的经历为什么不能重复一回呢?爱柯鲨说这事不是早就达成共识了么?有鲨高声同答:我说的是今夜,今夜。

王一狼的办公室里,老萨既不抽也不喝,一脸的不满:你把知青宫搞坏了,绝对搞坏了。为了赚钱听说连娼妓都有了。知青宫是圣洁之地、理想之地,不是个藏污纳垢、生长铜臭的地方。我们过去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但我们活得那么有滋有味。可是现在……王一狼说现在有什么不好?一穷二白有什么好?你要是想过那种日子你滚到荒原去,别来这里骚情。什么三陪女,我这里没有。老萨说你的钱肯定就是靠她们赚的,据政府有关部门统计,三陪女直接创造的利润是中国娱乐餐饮业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六。你知青宫也不例外。王一狼跳起来:不,例外。老萨说那就例外吧,关我屁事。心说我们编造了一个谎言然后认真争吵,真有意思,生活******原来是这么无耻。他迅速离开了。他觉得这么世俗的一个商人简直就没有资格和自己交谈。

老萨来到街上,有一句话使他渐渐沉重起来,那就是王一狼说的,你要是想过那种日子你滚到荒原去,但他知道,自己也给王一狼留下了一句足以让他沉重一个星期的话,那就是那个突然从花花肠子里冒出来的数字:百分之三十六。王一狼想,真的有这么高的利润?******三陪女,你们不要太过分了。这时候他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老萨已是敌人,绝对是他赚钱的敌人。他想我要是有了钱就把知青宫买下来,让老萨这样的股东滚到一边去,永远不要再来对我发号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