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藏地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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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王一狼看到她的眼睛因为清澈而变成深海了--泰坦尼克号是处女航,未到过的海域是处女海,海是蓝的,她的黄种人的眸子居然是瓦蓝瓦蓝的。他发现海风已经吹凉长夜了,海滩上飞扬的线条条平卧在光明的一角,水一样的,柔波荡漾。那是肌肤,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肌肤就是在一无遮拦的土地上,那绝对不是柯虹却绝对应该是柯红的肌肤。已经三十多年了,过去的新鲜也就是今天的新鲜,过去的冲动似乎也就是今天的冲动了。不同的是,今天并不可怕,而昨天,是可怕的,非常可怕。他看到女人的胸脯了,看到女人的肚脐了,激动而可怕。荒原上,迎头就是风、伸手就是云的地方。她把她搞成了裸体,然后他也把自已搞成了裸体;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裸体,但他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裸体的。总之是裸体了,可怕的一瞬间里,他们都成了罪人。那姑娘成了贞洁的罪人,从此就没有前途了,而他居然就成了强奸犯,一个黑帮子弟堕落而成的强奸犯。他曾想在天堂强奸犯应该是被尊为贵宾的,而我们这里不行,他成了别人的嫌恶,他就再三再四问良心:我强奸了柯红?我真的强奸了柯红?没有啊,她在我到来之前就已经是裸体了,不信问天,天知道。而且我们是有过故事的,在裸体之前不很绵长的故事绝对可以证明我们正在恋爱。她是东城区的,她跟我一批跟我一个连跟我坐一趟火车来到了荒原,她家给她寄了两斤水果糖她分一半给我,她参加完了团里的学习毛主席著作作积检分子代表大会回连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我。我在半路上等她,她送给我一套毛主席语录书笺说这是发的,你一定要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我说我读了几篇我理解不深刻你什么时候辅导我?她说好。她根正苗红,学习勤奋、表现积极。她是我们连如日中天的人物。她那么美丽,她拿着毛主席语录就更加美丽。她美丽的脸上挂着笑容,告诉我今后咱们多多交流吧。我说了一百个好感到满天都有了期待。期待中的今后很快就到了,我和她都没有想到我们会把辅导毛主席著作的地点选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地方离连队并不远,但的确是谁也看不见。于是就坐下,就翻开毛主席著作第一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她开始辅导,美丽的脸庞低垂着,真正是犹抱琵琶欲遮面了。这以后她就很频繁地在这了无人迹的地方给我辅导毛著。我念诵着毛主席的教导幻想着她的身体,正应了现在俗不可耐的一句话:心想事成。我看到那些神圣的语言正在变作一种挑逗,变作一块附着欲望的红纱巾,看到在那个高原夏季很长很长的黄昏里,她的美艳已是衣不遮体了。亲爱的,我愣着,然后我就扑过去。于是我就成了强奸犯。可是我们怎么解释她的衣不遮体呢?不是我脱去了她的衣服,不是啊,我保证,她甚至呼唤着我的名字:逸郎,逸郎啊……****变成了黄昏的灿烂,晚霞消逝了,我们结束了,没有结束的是爱情,是呢喃,是眼泪,是对裸体一遍又一遍的窥伺。

老萨迅速把柯虹搞成了裸体却没有马上行动。他跪在她跟前说让我看看,你有什么变化。你刚才说你叫鲨鱼咬了?咬哪儿啦?脚?他摸摸她的脚。还咬哪儿啦?你说清楚。他迷起眼十分狡猾地望着她,又说要真是鲨鱼咬了,那就是一条好新闻呐。你是记者你怎么无动于衷?柯虹冷笑一声,忽地坐起来: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根本不该到这儿来,我应该去制作节目。要不是我想到我的新闻会毁了王一狼的生意,这会儿你就只能在电视里看到我了。老萨说你想的真周到,连替他赚钱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我的需要。她说你需要什么?你一点道理都不讲还想需要我?他狞笑着:我需要王一狼破产,还需要一个婊子。她被气得面色红赤,嘴唇直打哆嗦:告诉你萨满江,你是个王八蛋,你去找你的婊子,别再纠缠我,我不是,不是。他说亲爱的你真好,我其实什么也不需要,我需要的就是强奸。他开始制服她,动作那么粗野。她呻吟着:你变态了,绝对变态了。

关于王一狼是否变态的问题在连队知青们中间引起了争论。很多人都持肯定的态度,因为那时流行着一个权威的理论:强奸就是变态,变态就是反动。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王一狼记得他成为灰尘的时候正是冬天,已经到1967年了,柯红的肚子不可遏止地大起来。到处都在窃窃私语。指导员严正地告诉他:你是地主的狗崽子你知道不?你是资本家的狗崽子你知道不?你是历史反革命的狗崽子你知道不?他楞说不知道,指导员就多次喊打。好些知青踊跃充当打手。王一狼不断地头破血流。这个被无产阶级专政搞得头破血流的知青不可能不是一个一贯反对无产阶级的敌人,只是他反对的方式非同一般--不是用言论,不是用拳头,而是用生殖器。这个敌人用生殖器公然反对了一个被连队评为学毛著积极分子的革命女青年,致使她的肉体结构发生了变化--鼓起来了;致使她肉体的政治属性发生了变化--那时的词汇里只有革命青年而没有革命少妇或革命婆娘,所以女青年一经破瓜,政治色彩就很难鲜亮了,致使她不得不举起批判的武器打他个落花流水。柯红不久就调到另一个连队去了,她走后,指导员转交了一封她留给他的信:毛主席教导我们: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敌人。如果我们现在不是这样地提出问题和认识问题,我们就要犯极大的错误。王一狼,你对我的迫害我终生难忘。你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是裹着糖衣的炮弹,你顽固地站在地主资产阶级立场上无耻地对革命青年进行阶级报复,是可忍,孰不可忍。王一狼,放弃你的反动立场吧,如果你继续与人民为敌,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全信结束,署名是一个坚强的女军垦战士。王一狼当时就气晕了,但没过多久他又反应过来,这真是一封应该刻骨铭心的情书,那毛主席的教导是说给他和她听的,意思是决不能轻视了他们,要做好拼死斗争的准备。她还说你对我的爱我终生难忘,你是一条多么温柔的狼啊,你的炮弹是又甜又香的炮弹,你忠贞不渝地爱我,那就要忍耐,就要面对失败的挫折。他固执地这样解读了她的信。

王一狼喝着雪山青稞八年不出窖,遥想着那次被定性为强奸的性爱,突然就忿忿然起来--不服气啊,不服气过去那个时代,也不服气现在这个时代;过去的时代太禁锢,现在的时代太放荡。他想我体验到了最初接近荒原、最初听她辅导的那种感觉。但我用不着提心吊胆,即使我强奸了柯虹,那又怎么样?王一狼躺在床上哈哈大笑,笑完了喝酒,发现一瓶65度的雪山青稞八年不出窖已经干了。

你还想喝酒?这种时候你应该集中精力干吗还要喝酒。老萨觉得柯虹的要求简直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的蔑视,就感到十分生气。柯虹说我在王一狼那儿喝了青稞酒,那酒真舒服。你明天去搞几瓶来。老萨哼一声:难道我给你的舒服还不够?她使劲搂搂他:不够,就不够。他说你真的是婊子了。她说只有婊子才对你的胃口,不是么?他沉思到暗淡的眸子里突然放出些许礼花:我已经想好了,你必须把鲨鱼咬你的新闻报道出去。他说我一定要让王一狼受点损失,否则就不舒服,听清了没有?她说快,听清了,亲爱的,快。

当海洋卫星电视台记者柯虹在“晚间新闻”里报道了她在知青宫浴场遭遇鲨鱼的新闻后,王一狼差一点没把自己的大牙咬下来。他恨啊,恨自己怎么就不懂任何恶作剧都是有负作用的。他在紧急召开的知青宫中层干部会上语气深沉地说:我们面临的局面非常严峻。今明两天,我们的营业额可能会大幅度下降,这个准备我们要有。但是不能超过后天,后天我们一定要恢复正常,并且力争把损失捞回来。你们说说,看有什么办法。保卫部长虎家太说她把流氓骚扰硬说成是鲨鱼追咬,我看是别有用心。我今天安排人抓流氓,抓住就往电视台送。王一狼说要是这样,人家会说我们这儿又有鲨鱼又有流氓,吓走的人不更多?美食街主任彭世才提议请电视台的人吃一顿,让他们纠正一下说法。展览馆的馆长畅风说咱们不理这个茬行不行?古人云,何以息谤,无辩。王一狼大手一摆:不行,咱们是做生意不是做君子。办公室主任何望洲说,依我看咱们加大宣传力度,在晚报和日报上连续打几天广告,要整版的。王一狼点着烟没抽:那不是白扔钱嘛,这叫欲盖弥彰。夜总会主任聂照水喷了一口烟,欲说又止。恰好被王一狼看见了,一掌把手中的香烟拍到桌子上:说了多少次开会不准抽烟,毛病怎么改不了?包括我,今后谁也不能破坏制度。聂照水知道总经理这火是冲自己发的,赶紧掐掉烟,咳嗽一声说像咱们这个把文化、餐饮、娱乐,购物绑在一块的超大型企业吸引顾客的绝不应该仅仅是海水浴场,实际上也不是。受点损失不怕,从别的方面补回来嘛。江水英还知道堤内损失堤外补呢。王一狼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却没掏出烟来:具体一点。聂照水说比如我们可以在夜总会增加特殊服务。王一狼紧问:什么特殊服务?聂照水说********呀。王一狼双眉紧锁:胡扯淡,搞些卖肉的,这里不成妓院啦?这是有损天道人伦的事情,多少银子也不赚。游艺城的主任林平乐赶紧谈我们打算搞阿拉斯加之夜,赌的不洗,洗的不赌,我们的客人不会因为鲨鱼而减少。王一狼说阿拉斯加之夜赚多少都是你们的事,出了问题也是你们的,不要和其他搅在一起。我现在要解决的是一定要避免假新闻带来的损失。购物中心主任冉事好打了个哈欠说,要是非得有损失,那也得认了。想改变无法改变的,肯定要失败。王一狼撇撇嘴说,这是叛徒言论,我不认,我为什么要认?不就是一条假新闻么?搞假谁不会。大家都沉默了,不再有人发言。王一狼等了一会,挥挥手说散会,有什么好想法立马告诉我。

王一狼把何望洲单独留下,给了他五条指示:一是从港口租一条船来,在浴场外围打捞鲨鱼;二是从渔业公司买几条鲨鱼,要大的,要活的;三是在知青宫二楼中厅建两个大鱼缸,比水族馆的还要大,连夜施工,明天这个时候就要把鲨鱼放进去;四是叫午报和日报记者给咱写消息,就说鲨鱼被擒,正在知青宫展览,那条咬了卫视台女记者柯虹的雄性鲨鱼被命名为“爱柯鲨”,再搞两个大广告牌,一个立在马路上,一个立在海滩上;五是从明天开始知青宫的全体员工轮班下海洗澡。何望洲连声说好,但这似乎并不是赞同的意思而是答应的意思。他琢磨着该花多少钱的事扭身走了。王一狼掏出一根烟,点着猛吸一口,突然就发泄似地吼起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在会议室负责倒水打扫的小姐从未听过这种歌,以为他在骂人,吓得跑到门外去了。

出租车停了,遇到了红灯,也遇到了红灯一侧一面高大的蓝色广告牌。要去上班的柯虹吃了一惊,瞪直了眼睛往那儿看,浪花飞溅的广告牌上写着:请到知青宫看鲨鱼/从韩国香格里拉大鱼缸逃跑的鲨鱼全部落网/“爱柯鲨”一展雄性风采/知青宫开展有奖大戏水,本宫职员踊跃跳海。车开了,柯虹说谁叫你往前走了?司机说不是去电视台么?她说我说了?我说的是去知青宫。司机大概见惯了漂亮女人的出尔反尔,再不争执,继续往前开着说那得绕道,这是单行线。柯虹说今天真倒霉,连单行线也给我遇上了。她眼瞪窗外,想看看再有没有广告牌,没看到她就掏出手机来嘟嘟嘟地按号。喂,老萨,我在路边看到了广告牌,你说奇不奇?王一狼居然把咬人的鲨鱼抓住了,说是从韩国香格里拉大鱼缸逃跑的,还有一条叫什么爱……老萨说叫爱柯鲨,就是咬你的那条鲨。她问你也看到广告牌啦?回答说我看到报纸了,日报发了几乎半个版,还有两幅照片,一幅是捞鲨船的,一幅是鲨鱼的。你是什么记者,这么重要的消息叫别人抢先了。柯虹叫起来:这不能说我无能,这是变相广告,王一狼肯定放了不少血。老萨说以后这种事就让他给你放血。柯虹说你不是忌讳我跟他接触么?回答说两码事。车停了。喂喂,我现在已经到知青宫门口,你也来吧,咱们看看那条爱柯鲨还爱不爱我……喂喂。那边没声音了。柯虹心说今天碰到什么鬼了,打个电话都不能顺畅。她瞥了一眼计价器,顿时就嚷嚷起来:你搞清楚了,我可是本地人,你绕来绕去绕进去多少钱?司机说说我怎么没搞清楚?你是海洋卫视台的记者我能骗你?你给我曝了光我的饭碗还要不要了?柯虹一愣突然就噗哧笑了:你认以我吗?认识就是朋友。我跟你计较什么?立马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司机:甭找了。司机说那不行,我这个人就是不爱贪小便宜。说着摸出两张一块的零票丢给她。她下了车,往前走着,又想给老萨打电话,一抬头,蓦然看到那人在知青宫前的台阶下。

来多久了?怎么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她问道。他应该说我正要打电话就接到了你的电话,可是他没有。他说不想,我从来没有跟你一起来过这里,她说可是今天我们不期而遇了。他摇头:咱们各行其事,我不能陪你观赏什么爱柯鲨。她说你大概又嫉妒了,王一狼借力打力,这一招很漂亮。不过你也没受什么损失,别生气。老萨冷笑一声,都是意料中的,我就是想知道王一狼会不会按着我的想法去做。柯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你们商量好了要引我入彀似的。老萨说别这么想,我利用你想打击王一狼,王一狼却利用你招揽来了顾客。他的目的很明确,而我的目的告诉你你也很难理解。所以在今天这种场合,咱们还是不要在一起,免得彼此听不懂话。柯虹生气了:谁稀罕跟你在一起了?我找王一狼去。扭身就走。老萨大声道:小心,他就是咬你的鲨鱼。柯虹尖着嗓子回敬:我就希望他是鲨鱼,我醋死你。老萨遗憾地摇头,依然侧过身去,面对着白底红字的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