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藏地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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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从荒原回到西宁的第三天,我的那个已经被我从脑海中抹去的第二个恋人把我拦在了印刷厂的门口。她说我和她之间的那些事她的父母知道了。她父母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已经发展到了那一步,那我就必须娶她为妻,而且娶她的条件要由他们来提出,比如送五百块钱的干礼,给她买一块手表和一辆自行车,还有家具,还有复杂的床上用品,还有以后不能再欺负她的保证书等等。如果我不答应,一切后果他们概不负责。我一听就冒火,吼道,谁欺负你啦?我们是两厢情愿。再说,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我不可能再爱你了。你不要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你给我走。我当时很不冷静,结果是她父母告发了我,我成了群众专政的对象。我被抓了起来,罪名是流氓成性。我在关押犯人并强制犯人劳动的一座砖瓦厂里呆了一年有八个月。那时候的情形不堪回首。我实在不想说了。我思念我的玛赛吉雅,思念雪色无涯的荒原。

我和母亲走向那道轮廓线淡然如梦的雪梁。半途中碰到几个骑马去县城的来自加央草原的牧人。他们说,你们没有骑马,又走得这样慢,什么时候才能到?翻过雪梁就是加央草原,可要到有碉房、有人群的冬窝子,骑上快马也得走一天。我们问起图而隆一家。他们说,图而隆半年前死了。他死后哇玉昆特搬了家,说是搬到巴什顿草原去了。他的妹妹玛赛吉雅那个美丽而沉默的姑娘如今在县城的学校里教书。

以后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我们来到学校,学校的人说,玛赛吉雅到喜饶寺的格西那里学藏文去了。我们来到喜饶寺,看门的喇嘛说,那姑娘刚走,大概到寺院后面去了。我们又来到寺院后面,那儿没有她的身影,只有杉树,只有雪原,只有脚印,只有无边的宁静,只有辽远的地界。我不禁仆倒在地。

第二天早晨,我和母亲告别了留我们住宿的喜饶寺,踏上了驶往巴什顿草原的班车。雪路笔直地插向云端。四周的雪原把胳膊斜斜地伸向空际,紧紧搂抱着那一天亮丽的蔚蓝。身边,有一轮燃烧的太阳在陪伴我们缓缓行进。我们默默无语。就像当初我们坐着铺满青干草的马车,沿着那条枯萎了车前草的马路离开欣欣格拉时那样,我们默默无语。

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好比一条狼尾巴不断拂在我脸上。我起身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我的爱人玛赛吉雅她说过,在我祈求县城周围的雪野永远不要打发我走的那一年她就说过,如果我是骑手,如果我外出远行,她就会跋山涉水去找我。可我没有骏马,我不是骑手,我无法得到荒原的认可。我的生活只不过是在乞讨城市的残羹剩莱。我的全部苦恼说起来很简单,仅仅是不服气冬天的拒绝。但我毕竟是幸运的:我的全部幸运加起来只能归结在一点上,那就是命运在我这里把爱情变成了永远的思念。

我已经不想在她挺挺的鼻子上还她一个吻了。因为昨晚在喜饶寺后面当我仆倒在地时,我便抒情地舔了一口纯净的雪。这对我来说和亲吻玛赛吉雅是一样的,已经足够了。

永远的浪漫

老知青王一狼坐在知青宫三楼平台浅绿色的沙滩椅上,面对着一壶沏得很浓的崂山绿茶。在他的习惯里,绿茶是招待女人的。女人还没来,女人迟到了。他很不理解女人在约见他时还会迟到,心想她如果不是个记者而且漂亮,他未必就会见她。他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却憋在嘴里不吐出来。他看到不远处的沙滩上一个穿泳装的姑娘正在朝水里走去,那是一个漂亮得怎么描绘都不过分的背影。他想泳装真是个好东西,它在黄色的沙滩上胡乱一勾就把那些黄色肉体勾勒得醒目异常,鲜活起来的是线条。漂亮背影的四周尽是些男人的光肚皮,那些被啤酒搞大了的肚皮在下午的阳光下闪着沟帮子鸡焦黄的光泽。王一狼禁不住摸摸自己的肚皮,扶着浅绿色的餐桌站起来,朝平台一边的吧台走去。

三楼平台是知青宫餐饮部的一部分,因为不到吃饭时间,数十张餐桌上空无一人。吧台里面,闲得无聊的调酒师正在让两个侍应小姐猜一个黄如金沙的谜。小姐猜不出来,调酒师就提示她们:男澡堂的谜底是济济一堂,女澡堂是什么该知道了吧?一个剃光了头的小姐问:为什么是济济一堂?调酒师大笑:连这个都不知道。另一个短头发的小姐大概懂了,紧问女澡堂的谜底是不是也是一个成语。调酒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小姐的反应,就喊一声:比比皆是。接着就大笑。两个小姐也笑起来。王一狼皱起了眉头,他觉得两个如化似玉的姑娘能够坦然面对这种玩笑简直就跟随便给人脱裤子差不多。他抓起电话,弹钢琴似地摁了办公室主任的号码,大叫一声:记者怎么还没来?吧台内,三个开玩笑的人倏地回过头来,都愣了。王一狼继续叫道:不来了?怎么又不告诉我?你让谁转告我?玩忽职守。他砰地扣下电活,转身就止。身后短头发的胡莹小姐突然喊起来:总经理,是我接的电话,我以为你知道,你看见了。他转过头来,边走边说:我看见了什么?自作聪明,不想干了是不是?说着他就走远了。胡莹小姐吐吐舌头,朝沙滩望去,想从洗海澡的人群里觅到那个她以为总经理笃定看见了的穿泳装的记者。但她看到的仅仅是满海的人头,就像漂起的彩色皮球。

王一狼之所以安排在三楼平台上会见女记者,是想到被采访时或许有摄像机对着他。那时候右边是海左边是宫,远方是海岸线的楼影,他在浅绿色的太阳伞下被一些浅绿的桌椅包围着,一种情调自然就在其中了。他不是一个喜欢给外界尤其是记者展示自已的人,但是对这个记者,他毫无原则地例外了。他把这叫作我给她脸,所以当他离开平台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她不要脸。她已经来到了这里居然不来见他而去沙滩上晒美,说明她不仅不要脸,也不要屁股了。他有点气急败坏,一见他的办公室主任就喊起来:把现在在三楼平台上的两个小姐和调酒师给我辞掉。办公室主任何望洲想说什么,他挥挥手:赶快辞掉。以后进人要考查楚,谈吐不雅思想黄的坚决不要。

王一狼在自己办公室里坐了半个小时抽了三根烟。他抽烟有随时摁火的习惯,所以每根烟只抽了三两口就毙命于烟灰缸了。他曾解释说这是当知青时养成的习惯,那时抽一种叫烟芭子的枯草,这烟芭子只能抽两口,多一口就会呛得你闭气身亡。但大部分人对他的解释不以为然;如果你是个穷光蛋你肯定连过滤嘴都抽进去了。三根烟以后王一狼-跃而起,几乎是从六楼跳下去钻进更衣室。现在他出现在沙滩上,他身形高大,除了被营养搞大了的肚子以外,其他部位依然和年轻时一样健美,古铜色的皮肤就像画家给他的人物涂了一遍新油,胸部多毛,两腿多毛,葱茏得让人觉得他就是一头活力十足的猎豹。他穿过沙滩,知道有几道异性的目光正在追踪着自己,就目不斜视,就把步幅迈得更大;踢起的沙粒脚镣似地缠绕着,一阵嚓嚓响,他已经到水里了。他发现在办公室的窗户里瞄准的目标这时正在警戒线的边缘缓缓划动。他游起来,把自己混同于四周那些漂浮的人头,然后憋足气,海狮一样斜着身了潜了下去。他想今天就算是返朴归真一回啦,小时候人家叫我浪里白条,打水仗时没少把人拖下水去。他的双臂迅速划动着,两脚不时地触摸着海底,就在一道海沟出现的时候,他升了起来,双手朝上探寻着,很快拽住了一只女人的脚。他使劲摇晃着,想象着她在水面上惊呼救命的样子,一会又朝下拖去,直拖到可以触摸到海沟的时候。他松开她,迅速返回,半分钟后,露出水面,抹着脸看到呛饱了海水的她正冒出海面,几个男人围着她,你撕我拽,都想把她揽入怀抱。王一狼游回岸上,来到更衣室,打电话给知青宫保安部:把那个落了水的女人立马送到医务所。

现在是晚上。被救治的电视台记者柯虹终于在办公室主任何望洲的盛邀下走出医务所来到三楼平台。王一狼已经在等她了。入座,一壶新沏的崂山绿茶由一个穿白色真丝旗袍的长发小姐斟入雕着大力神的小紫砂碗中。办公室主任很快离开了。柯虹点着一根烟,残留的惊悸使她忘了任何时候自己都应该是一个询问别人的记者。她沉默着,看到平台上的灯火蓝汪汪的,就像是知青宫漂浮在白昼的海面上。座无虚席。俊男靓女们吃海鲜喝啤酒的狂猛使人感觉到在知青宫某个阴暗的地方一沓沓钞票正在迅速摞起。王一狼等不来她的发问,只好自己介绍了:怎么样?这样的露天餐厅,三楼四楼五楼都有,宫里边还有美食街、游艺城、购物中心、知青展览馆、夜总会。我们的所有员工都是去过荒原的知青或者知青的孩子,我们员工的工资都很高,都是吃过苦的知青和子女们,不能亏待了他们。我们还要发展,今年、明年、后年,打算连续三年搞三十个连锁店,搞起一种真正的知青大事业。小姐开始上菜了。柯虹抿着绿茶,心不在焉地听着。总经理,上什么酒?他说青稞酒。当然我说这不是为了让你采访我,不需要,中国的事情要悄悄地干,越轰动越搞不成。我是为了激发你个人的兴趣,来,尝尝海鲜,我敢说这是黄浦最好的。柯虹放下茶碗。用手指夹起一只对虾,慢慢剥着,突然把眉毛扬起来:你们这儿的浴场不安全,我越想越觉得不是人把我拉下去的,是鲨鱼,绝对是大鲨鱼。王一狼惊问咬你哪儿啦?有伤口?她摇头:反正我觉得不是,你分析嘛,是人就得有所图,想抢钱?我没带;想占便宜?一指头也没动我;遇到了杀人狂?可他又主动放开了我。王一狼说兴许是朋友跟你恶作剧呢。她说不会,满海滩没有一个是我的朋友,再说要是朋友他早就来到我面前了。王一儿狼说这种事情不能深究啊,过去了就算了。柯虹说我是记者我怎么不深究?

王一狼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一再地劝她吃喝。她开始还假装秀气一味推说没有食欲,等喝了两杯青稞酒就不可遏制地大开胃口了。不错,是不错,我信你了,海鲜是第一流的。王一狼说喝一青稞酒你就得这么认为,这酒是提精神的,吃的精神,玩的精神,赚钱的精神,说话的精神,什么精神萎靡它就提什么。柯虹说那我可要多来喝几次了。王一狼说吃了这顿饭我们就算是老朋友,你想来就来,我随时奉陪。柯虹笑笑,又抿了一口青稞酒。这时小姐过来说总经理有你的电话。他摆摆手:就说我不在。小姐说是萨满江的。王一狼说我说了我不在,你还罗嗦什么?柯虹说你要是有事就去忙你的。他一叠声说没事没事。又吃喝了一阵,王一狼要请她去歌舞厅跳舞。她不去,说累了,要回家休息。他略感遗憾,起身送她离开。两个人往外走的时候,他发现许多人都在看他们,还发现有的食客把大街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带进来了。

你要是还想吃这碗饭,就把大街上那些女人给我清理出去,这个钱我不挣。保安部部长虎家太心说总经理都什么时代了你还在乎这个。但屈躬的腰背之上却是一脸的同仇敌忾:这些人不是人是鬼,打个喷嚏她们就混进来了,我马上去清理。虎家太走了以后王一狼又打电话给美食街,询问今晚都来了哪些客人。美食街的领班一一禀报,当然是拣重要的:有旅游公司的,有新闻报的,有缉查局的,有贸易局的,有对外委员会的,有市场局的,还有水产品集团的。王一狼放下电话看看表正好是九点半。该是主动出击的时候了,每天如此。他得去敬酒啊,跟那些达官贵人碰杯啊,有的是熟客有的是生人,反正都是用得着的,他们要是吃顺了嘴,公家的招待费就会几十万几十万往你这儿扔。他站起来,想照着镜子整整领带,但一眼看到的却是自己日见粗硕的脖子。胖子,他想,包括自己的面容,肥胖得有了向猪发展的趋势。猪******难看,不像狼,狼应该是精瘦的有野性的。一琢磨这个,他突然就一阵沮丧:干吗呀,天天这样,陪吃陪喝,把自己搞得醉生梦死,连长相都变孬了,迷迷糊糊还不知道,还以为自己依然是魅力无穷的美男子高枕无忧呢,常常是一觉扯到第二天中午,连该想的女人都不想了。他躲开镜子,问自己不去行不行?有个声音回答说怎么不行?不就是些往死里吃往活里喝的官僚么?咱今天不尿他一回。于是他就坐下了,抽烟,从电脑里调出各个部门今天到现在为止的营业额看看,发现美食街大不如昨天。酒吧、歌舞厅却比昨天前天好得多。他抓起电话想了解一下原因,蓦然想到为什么不能给柯虹打个电话呢?这时候她肯定已经到家了。不,不能打,她没有给他留下电话,更重要的是,她怎么会准确理解他打电话的用意呢?--别让她误解了,他不是一个巴结记者的市侩。他放下电话,愣坐着,工作的欲望一下子就没有了。他意识到自己今天晚上是需要宁静的。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雪山青稞八年不出窖,又拿了一只二两的瓷盅,走到里间去了。里间是他休息的地方,有床,有一套雕镂精美的红木家具。他毅然决然地开始喝酒,站着喝酒,坐着喝酒,躺下去还是喝酒。他知道今夜喝酒是为了女人。一个美丽的对他来说十分遥远的女人。

他想错了,这个女人没有回家。如果不是水中遇险而受到他的款待,这个女人今晚必然会早早地来这里约会。这里是海景花园住宅区老萨萨满江的住所。老萨埋怨她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他蒸好了蟹子等她都等得蟹子转世了,她说她是去洗海澡的,他不相信。于是她就告诉他今天遇险的经历,又提到王一狼,说你给他打电话时我就跟他在一起,你怎么没告诉过我你认识这个人?老萨说怪不得他不接电话,原来是叫你迷住了,小心,他可是一条狼。她说他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然后就倒在了他怀里。老萨搂住这个女人,就像个贪吃的猫舔了她的眼睛又舔她的脖子。真是美好的脖子,是无与伦比的白皙,是行动的密码了。她攀缘着他,细声说,你难道不看看我身上晒得有多黑。这是让他撕扯她的衣服的恳求,他于是就把舌头朝她的脖子下面舔去了。而在这个时候,在知青宫里,另一个男人王一狼却用酒和遐想塑造着女记者的艳丽和贞美。那是芬芳的一种,是花在春天未开时的娇羞,是与往事有关联的成熟期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