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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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中篇小说 下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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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一夜,朱万青倒把昨天杨友志说的事给忘了。他醒来后,便去推老婆。老婆的身子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睡意蒙眬地道:“各人不睡,干什么?”朱万青道:“起床煮饭了!吃了早饭,我还得去乡上开会呢。”说罢,自己先披衣坐起来,盯着从窗口透进来的一团白花花的晨光发了一会愣,然后说道:“昨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出去收钱,被很多人抬着,扔进了清河里。妈的,这梦也不知吉利不吉利?”老婆在被窝里听了,嗔怪道:“哼!收钱收钱,成天收钱,连做梦也在收钱!总有一天,钱没收着,倒让人收了命去!”朱万青听了老婆的责怪,有些烦恼起来,道:“又不是我想收钱!皇粮国税,哪朝哪代不收?都怪那些刁蛮家伙赖皮,故意拖着不交。

我当干部三十多年了,哪回不是圆满地完成了上级交的任务……”老婆一听上级,又打断朱万青的话,道:“上级上级,上级就晓得耍嘴皮子!嘴巴两张皮,说话不费力,上级一句话,下面跑断胯!上级怎么不来帮你收一收?”朱万青知道老婆子的嘴赛过刀子,忙说:“不说了,不说了,看你越扯越远,快起床吧!”说着,自己先起床穿衣,一边套棉袄,一边又意犹未尽地补了老婆一句:“上级来了,还要村这一级组织干什么?”说完,走出来开了大门。外面到处泛着盐粒样的霜花,空气凛冽,但往日病妇一般阴郁呆滞的天幕上,却有了几片轻绡似的白云在移动,东边天际早挂了一轮硕大却并无多大火焰的红球。田里的水凝结成了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玻璃,鸭们、鹅们在上面散步,很是悠闲。

冬日里难有这样一个天宽地阔的天气,朱万青在这个云清日朗的日子里,心情就忽地有点儿激动,隐隐地想做点什么。他看了一会儿太阳,返身进屋,披上黄棉大衣,对老婆说:“我要出去一趟!”老婆正在起床,一边穿衣一边诧异地盯着朱万青问:“你是三脚猫呀!这么大的霜,出去寻魂?”朱万青说:“我到那些欠农业税和双提款的家伙屋里去一趟,再催问催问!”老婆说:“你不怕跑烧裆呀?昨傍晚才在广播里强调了,今天又要去过问。”朱万青说:“广播里是广播里,人家不听,你也没法去牵了他们耳朵听。今天当面锣、对面鼓,有钱钱交接,无钱话交接,又看那些龟孙子王八蛋耍啥花招?”说着,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忽又回头对老伴说:“把朱云给我喊起来,清晨大早的,也该找点活干!”老伴道:“大冷的天,你给他安排什么活干?”朱万青说:“没活干也该起来锻炼锻炼,莫把身子给养娇贵了,种庄稼的人没那份福气!”说完,这才走了。

朱万青走路的姿势有点跛。当年拆娘娘庙,忽地起了一阵谣言,说谁去拆娘娘庙,观音菩萨要显灵,不是脚杆断,就是手杆断。谣言传得凶了,果真没人敢去拆庙。那时朱万青是大队民兵连长,年轻气盛,不信邪,跳上屋脊就“哗哗啦啦”蹬下瓦片来。连长带了头,一伙青皮小子也就蹭蹭地跳上屋顶。庙顺利拆下来,也没见菩萨显什么灵。没料到在放最后一排木头柱子时,一根柱头不偏不歪地倒下来,正砸在朱万青右脚背上。这下谣言传得更厉害,说果然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朱万青听了,发动民兵追查谣言。一查,却查出了这些话,出自吃斋念佛的杨友志的母亲——杨王氏之口。

朱万青倒作难了,想把这杨王氏抓去斗争一顿,却怎么也下不了手——这杨王氏不知烧过多少红苕、嫩包谷,摘过多少大红橙给他吃呢!最后朱万青不出面,叫治保主任去把杨王氏通知到大队部,狠狠训斥一顿了事。这么一来,谣言倒是给制止了,可朱万青从此留下了跛脚的毛病。而且一到冬天,受伤的这只脚就隐隐作痛。朱万青回忆起这些往事,也就想起了亲家杨友志昨天对他说的修庙的事,心下就思忖着:“那杨王氏吃斋念佛,反对拆庙,为的是多行善事,可如今杨亲家修庙,却是为了赚取钱财,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正这么想着,就看见了观音岩下原先那座娘娘庙废墟上,正有一个人拿了竹竿,在那里丈量过去,丈量过来。朱万青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正是亲家杨友志了。朱万青站着看了一会,怕过去再被杨友志缠住,便返身从另一条小路走了过去。

朱万青转了一个大圈回到家里,老婆已做好饭在等他。朱云还没起床,朱万青听说,真的生起气来,冲老伴说:“像什么话,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还在睡!”老伴想想是有点过分,就去拍儿子的门,说:“起来吃饭了!你老子跑完一个村都回来了!”半天,朱云才衣冠不整地蓬松着一头乱发走出来。朱万青一见儿子的邋遢相,便白了一眼道:“男不男女不女的,像什么东西?”这朱云一听,甩了甩头,也没好气地回答:“像什么东西,你像什么我就像什么!”朱万青听后,竟噎住了。朱万青明白儿子这段时间老和自己别扭着的原因。翻过腊月十二这个门槛,朱云也就进入二十四了,和杨虹的恋爱,长算短算,也将近三个年头。两人已是好得一天不见面,心里就着慌,一旦见了面,就偷偷摸摸地动手动脚的程度。可那边亲家就是不发话让杨虹过门,这其中的弯拐朱万青也是清楚的。

杨亲家是嫌他们还住在三间低矮潮湿的偏房里,连一间像样的新房也没法置办出来。为这,朱云也暗暗赌过气。年初,朱云随人去福州打工,被一家老板选中,这老板是生产小五金的,说好包吃包住,每月四百元钱,但必须等年底方能兑现。也就到了十二月,朱云满心欢喜地盼着揣了四千多元钱,回去娶了杨虹,没想到这夜老板叫他去守仓库,第二日仓库里便少了许多材料,老板也就一口咬定是朱云晚上偷卖了。叫人将朱云捆了个五花大绑,一顿好打,末了将四千多元工资扣个精光,还倒差下三千元。便又把朱云关了,要他写信回家,让朱万青寄三千元去赎人。朱云大叫冤枉,可哭天无路,叫地无门,只在一个夜晚悄悄逃了出来,爬了火车乞讨而归。

回家将这些遭遇对父母说了,朱万青的老伴鼻涕眼泪抹了个够,然后唏嘘着说:“冤是冤了,只要人回来了,就好了!”朱万青本是要指责儿子几句缺心眼一类的话,听老伴这样说,心下也承认老伴说得在理,也便没说什么,倒是朱云从此脾气越变越坏。朱万青的心常常内疚,当干部几十年,倒不如有的村民修了洋房,娶了儿媳,自己没能耐,才让儿子受这份罪,所以许多时候儿子故意顶撞自己,也只是哑巴吃黄连,把一肚子气闷在心头。倒是今天早晨,朱万青去催收别人欠国家、集体的款子,和好几家人吵了起来,心里窝了一肚子气,听了儿子刚才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道:“你老子没出息,你该有能耐,挣回一座金山银山嘛!倒害得老子白贴两百元路费!”这话捅到了朱云痛处,便煞白了脸道:“我能挣到金山银山,倒不如当初不要爹呢!”那边老婆见两爷子越说越离谱了,便过来吼了朱云说:“不要你爹你从大岩里垮出来?”又瞪了朱万青道:“你少说两句嘴巴要臭!”把一场家庭战火给熄灭了。

吃了早饭,朱万青就去乡上开会。在三溪口等渡船的时候,朱万青看见村里很多人都挑了粮食上街去卖,其中不少人就是欠款的对象户。朱万青就问他们是不是卖了粮食交下欠的款子,有些人就笑扯扯地对朱万青说:“是呀是呀!”朱万青听了,说:“这就对了啰,大家还是要爱国家、爱集体嘛!”过河时,橹声温柔,水花轻溅,桨尖每起伏一下,都挑起若干个鲜红的小太阳,朱万青的心里,自是感到很舒坦。

乡上的会,也正是为着催收国税和双提款而召开的。这个乡,还尚有二十万该收的资金握在农民手里。年关将近,上级各个庙门的菩萨纷纷下乡来提走各种名目的款子,而军烈属的优抚金,五保户的救济款,村、社干部跑了一年到头的工资……统统要兑现,没钱,便急得乡上的头儿如热锅上的蚂蚁。更严重的是,由于还差几万元农业税没交清,上级财政停止了对这个乡的拨款。乡干部不能按时领饷,口头发发牢骚也就罢了。但是几十个教师,一连两个月没领工资,心里便愤愤然,酝酿着去县委请愿。朱万青的清河村,由于平时工作扎实,下差的款比别的村少,在会上受到了党委周书记的表扬。

散会后,周书记又单独把朱万青叫到办公室,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不要骄傲自满呀!”朱万青笑着说:“什么好消息,总不会让我来坐你的位置吧?”周书记说:“坐我这个位置有什么好的?要坐就坐县委书记的位置!告诉你,县上要开表彰会,给我们乡分了一个先进个人的名额,党委准备把你报上去。”朱万青有些兴奋起来,看着党委书记说:“这是你对我的鞭策和鼓励!”周书记说:“但还没最后定下来!王乡长坚持报高岩村的唐书记,我坚持要报你。不说平时的中心工作,就是这下欠的农业税、双提款,也是你们村少……”朱万青说:“我们决心尽快地把款收起来,百分之百地完成任务!”周书记笑了道:“这就对了!我找你,就是给你交个底!先进肯定是报你的,可你也要争口气,把各方面工作搞好,别给人留下话柄。你要知道,就这么报一个先进,党委内部也争得很厉害的!”朱万青很感激地点头道:“我知道,这完全是你对我的关心,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无论如何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说毕,周书记还有别的事,朱万青也告辞走了出来。

回家路上,太阳暖烘烘,有麻雀在公路两旁的洋槐树上“喳喳”地叫。庄稼很好,河水更清。朱万青又把党委书记的话在心里咀嚼了几遍,越咀嚼越觉得舒坦。“这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呢!”他心里这样想,就感到应该把工作干好,报答党委。一想到工作,朱万青就突然想起了杨友志提出修庙的事,一个先进村竖起一座庙,别人不戳脊梁骨才怪。这么一想,又觉得事情并没有完,杨友志今早不是还在地里丈量吗?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亲家把庙修起来,态度要鲜明,立场要坚定,还得去向亲家说清楚。想着,便朝了杨友志家走去。

到了杨家,大门虚掩着。朱万青推门进去,屋内没人,几间小屋的门也关着,朱万青咳嗽一声,道:“咦,人呢?”话音一落,便听见侧边小屋内传来一阵声响,似是穿衣服的声音。朱万青以为是杨友志在里面,便笑着道:“好个亲家,大白天关了门,在里面搞啥名堂?”屋内却并不答应。过了一会,门开了,却从里面走出朱云,黑煞着脸,狠狠剜了老爹一眼,也不说话,接着,才从里面走出杨虹。姑娘的一张粉脸,红得像一块火炭,只顾低了头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朱万青低声问:“你找我爹?”朱万青见一对年轻人的神态,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臊了个大红脸,一时慌乱起来,忙道:“不、不找你爹,顺便来看看。”说毕,慌慌张张地起身离去。走了一段路,心静下来,想着儿子的婚事再也不能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