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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村的支部书记朱万青,被亲家杨友志拉了去吃酒。朱万青先是不肯去,道:“吃什么酒哟?亲家的上门酒不是早已吃过了?”杨友志说:“不是上门酒就不能吃了?亲戚亲戚,不走就不亲了!”不由分说,拉了朱万青就走。到了杨家,桌上果然已摆了个红是红、白是白,冷是冷、热是热。杨友志开了酒瓶,两亲家便吃喝起来。几杯酒下肚,朱万青觉得身上有些燥热了,便脱了那件褪色的旧军大衣。杨友志淡淡地扫了那大衣一眼,问:“亲家这件大衣有些年辰了吧?”朱万青道:“还是那年斗、批、改,解放军杨排长送的呢!”杨友志道:“果真有些年辰了,坐江山的皇帝都换了几茬呢!也别怪我说话粗鲁,你这件东西,早该给了人家包小孩,新中国成立前的保长都穿宁绸长衫呢!”朱万青脸色一红,心里羞得不行,道:“我哪儿敢和亲家比!你是我们清河村的大财主,一排溜开着三口大砖窑,不说日进千金,却也每天收入几百元的。我虽是个管着千多口子的头儿,可只是名声儿。
管它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不忘本吧!”杨友志知是自己说漏了嘴,便急忙说道:“亲家不要多心,我这嘴巴没遮拦,随便说说。你也说得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还是节俭些好!来,喝酒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弟兄家不是外人,喝个一醉方休!”朱万青还想着杨友志刚才那话,思忖着亲家也许是说者无意,可到底戳到了自己内心的痛处,这时就少了几分兴趣,捂了酒杯道:“亲家,我已经差不多了!”杨友志听了立即嗔怪道:“这叫什么话?还没开始喝,就踩假水了!喝哟喝哟,喝了我还有话对你说呢!”朱万青道:“有什么话,你就巷子里扛竹竿,直来直去吧!”杨友志却不说,只顿了顿道:“莫忙,先要把酒喝安逸啰!前次杨虹回来告诉我,报纸上有几句喝酒的顺口溜,说是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舔一舔。我们弟兄,眼下又是儿女亲家,踩不断的铁板桥,今天不喝舒服就是看不起我这砖瓦匠了!”朱万青犟不过,只好又喝下几杯。这时倒真觉得头脑里昏糊糊起来,眼圈周围泛起了一层红,说:“真的不行了,你有什么话,就说了吧!”
杨友志见朱万青果然有了几分醉意,也就不那么劝了,但还是给他斟了半杯,道:“不忙不忙,慢慢喝着说,话是酒撵出来的嘛!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亲家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认了几个鸡爪子,早还给老师了。那字们认得我,我却认不得它们。我却喜欢听个广播匣子,这段时间的电匣子里,老是叫人们去‘下海’。我开先不知这‘下海’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弄清楚了。原来就是叫大家都去朝钱奋斗。
今日请了亲家来,就是问问亲家,愿不愿也去下海?”朱万青头脑昏沉沉地冷笑了一声,道:“还下海呢!下河都没门路!”杨友志说:“门路是人找出来的,就看你有没有决心了!”朱万青见杨友志说得认真,就盯了杨友志问:“真佛面前莫烧假香,你倒说说有什么好门路?”杨友志却又不忙回朱万青的话,呵呵一笑,转了话题道:“亲家可听过石窝乡的张三洋修桥的事吗?”朱万青道:“报上不是还表扬过吗!”杨友志点点头,回答:“正是!那石峡河上没有桥,姓张的小子便出钱修了石桥,却在桥头竖起了一个收费房,大板车过桥收三角,自行车一毛,行人五分,一年就发了呢!还有李家场乡王五尔修路的事,你听说过吗?”朱万青摇摇头道:“没听说过,你信息倒是很灵通的。”杨友志道:“我这里买砖瓦的人,成天来来去去,什么消息没有?这王五尔也和那姓张的一样,修了路就收买路钱。”朱万青听了就笑着回答:“可我们清河村,要桥有了桥,要路虽不及外面的洋马路,可也能跑过个四轮车、手扶拖拉机什么的,总不能再去弄一座桥,一条路吧!”杨友志听出了朱万青话里的嘲讽之意,也不恼,只是又正经了问:“亲家可还记得观音岩的娘娘庙?”朱万青忽地一愣,不知杨友志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便老老实实地答道:“当然还没忘记。哪是山门,哪是正殿,哪儿供观音,哪儿摆金童玉女,我都能背出来!”杨友志立即高兴起来,道:“能记得就好!我想了好久好久,要是能把这娘娘庙恢复起来,不也是一股财源吗?”
朱万青蓦然明白了亲家杨友志请吃的用意,酒意立即消了一半,睁大了眼睛看着杨友志道:“你是说把娘娘庙重新修起来?”杨友志道:“我记得那娘娘庙,过去香火是极旺盛的。如今方圆几十里也没个庙,烧香拜佛的人又多了起来,我们瞄准了这个冷门,当然要赚大钱的!”朱万青听后,低下了头,杨友志的目光便落在朱万青一片花白的短发茬上,并不等朱万青回答,又自顾说下去:“我已经和刘、唐几姓人的代表商量过了,他们的积极性都很高,说大家的日子虽不太宽裕,可捐个二十、三十元来修庙,也不会拿不出。只撺掇我快出面负责呢!要修庙,当然不能瞒了你这个支部书记。你要是带了基干民兵,整死个舅子不准修,哪个还敢拿鸡蛋碰石头?”说罢,住了嘴。
朱万青见杨友志没声响了,便抬起头,却正碰上了杨友志直视自己的目光。那目光说不清是信任,还是怀疑,还是有几分逼迫或者威吓。朱万青突然有些害怕起杨友志来,忙避开他的目光,有些嚅嗫着说:“可那庙,却是我们亲手扒掉的呢!”杨友志又呵呵笑着说:“土改时地边田角的界石,不是我们亲手扒掉的吗?前些年喊声责任到户,还不是竖起了更多的界石吗?”朱万青不语了,低下头,心里乱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酒精烧的,却又把那半杯酒一仰脖灌了下去。杨友志见状,忙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说:“吃菜吃菜,看我们只顾说话了!”这时朱万青没过门的儿媳杨虹端了清炖鸡上来,杨友志便顺势撕下一条鸡腿,放在朱万青碗里。朱万青突然心烦意乱得没有食欲了。
杨友志见朱万青愣在那里,也不知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便又道:“我知道亲家有难处,是不是?话挑明吧,这庙也不需要大伙捐钱。人多了,今后的香火费哪能一人得?倒不如我们两家修。说两家,其实也不用亲家出一分钱,钱完全由我出,只要你睁只眼闭只眼,让我把庙修起来,就算入了一股。到时赚的香火钱,有一个钢镚儿,也各掰一半去。我算了一下,虽然不说一次成个万元户,但每年三五千元,却是稳当的。你刚才说‘下海’‘下河’没门路,这门路来了,你倒说说,是行还是不行?”朱万青见杨友志已直逼他表态了,想了一想,心情不如先前那么矛盾了,便抬起了头说:“‘下海’也是要正当的,这修庙的事,弄不好我背个错误去见马克思,划不着的!”杨友志以为朱万青会满心欢喜地答应的,没想到却拒绝了,愣了愣,忙说:“这怎么会呢?你在暗处,又不需要抛头露面。”可一见朱万青露出的神色是坚定的,忙又改口道:“当然,这是件大事,亲家好好想想。
我们这是谁对谁?杨虹嫁了过去,就是一家人了,倒是俗话说得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毕,就从厨房里叫出杨虹,又满满给朱万青斟了一杯酒,把自己的酒杯给了女儿,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杨虹你跟着我的日子是过一天算一天,在你朱叔家却要过一辈子,还不敬你未来的公爹一杯?”那姑娘听了,也果真红了粉腮,端起酒杯,和朱万青碰了一下,偏过头去刚要喝,这边杨友志又唤住朱万青说:“亲家,我是粗人,不比你干公事多年,懂的礼多。这些年我虽挣了一点钱,可钱要花在当用的地方。这丫头跟着我,福没享到,苦却吃了不少。到了你家,虽不说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却肯定比我家过得好,亲家就要多照管了!”一番话,朱万青听得清楚,也知道杨友志许多没说出口的话,都尽在其中了。想了一想,便也对了杨友志说:“亲家放心了好!我家虽比不上你家,但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多多花,钱少少花,即使没钱了,只要一家过得平平安安,心安理得,也是幸福的!”说毕,转头去问杨虹:“你说是不是这样,杨虹?”杨虹不知两位老人在斗心智,莞尔一笑,答道:“是!”说毕,抿了一小口酒进去。这里朱万青“咕噜”一声,一口将一杯酒干了。
冬天日短,朱万青在杨友志家吃完喝毕,回家时已是黄昏。朱万青走路踉踉跄跄,扭秧歌一般,却还去开了村广播室扩大器,对了话筒讲话:“村民同志们,现在开会了!我们村下欠的农业税和双提款,也不知讲过多少回了,可有的人,就是大姑娘打屁——稳起!我就不信,皇粮国税你还抹得脱!今天月亮坝坝头耍刀,给那些人明砍,三天以内,再不交清下欠的款项,我们就采取行、行动了……”讲着讲着,舌头打起卷来,头一歪,就靠在扩大机上睡着了,全村的喇叭匣子里,也就传出一片响亮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