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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儿没有疯,可是病倒了。
起初,他只是身体乏力,不想吃东西,头昏脑涨,直想睡觉,果真就睡下了。一睡下,想起来也不成了。先是发烧,浑身上下就像燃烧着的一个火炉子,接着便整日昏昏乎乎的。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光听见爹在长吁短叹。一会儿睡过去,又光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有时梦见一个人朝自己走来,明明是个男子,到眼前却变成了小玉。刚一伸手抓她,又倏忽不见了。有时觉得身子变成了一片羽毛,正在凌空飞舞,看见地上的田野、土地、树木,一切都摇晃不定。有时说起胡话,不断重复着“小玉”、“衣柜”、“皮箱”等叫人不明不白的话。郑安义急了,忙叫人到乡医院请医生。医生来打了一针,说:“没关系,让他保持心情愉快,我明天再来。”留下一包药走了。
医生走后,柱儿觉得好了些,朦胧中看见小玉又朝他走来。小玉怀里抱了一捧鲜花,来到他床前,他闻到了鲜花浓郁的香味。小玉把手放到他头上,亲切地爱抚。一股女人气息又强烈地钻进他的肺腑,这气味胜过了花香。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石芳嫂坐在他床头。
“醒过来了?”石芳又惊又喜地问。
柱儿咧嘴笑笑,想起来。石芳一把按住他,说:“别起来,你刚才出了好多汗。”
柱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就病了?”
石芳笑笑,就像开导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说:“吃五谷,生百病,谁不生病呀?没什么不得了,想开些,就会好的。你不是就好了吗?”说着,拿过身边一个小布包,打开,把一袋梨子、一包葡萄糖、一瓶麦乳精,放在柱儿枕头旁,说:“这是我给你买的,你想吃就吃,不要舍不得,我明天再来看你!”
柱儿非常感激,说:“怎么要你花费,嫂子?”
石芳忙说:“你看得上嫂子,就不要说客气话!”说完,告辞走了出去。
柱儿在床上躺了三天,石芳天天来看他。每次来,不是鸡蛋、白糖,就是奶粉、苹果。柱儿心里过意不去,又觉得奇怪,就问:“嫂子,你为什么花钱买这么多东西?这些梨子、苹果,乡场上买不到,你到哪里去买的?”
石芳见问,低下了头。半天,才突然说:“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柱儿说。
“我告诉你,”石芳说,“这些东西是小玉、黑子给你买的。黑子还专门到县城去了一趟!”
“是他们?”柱儿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石芳见状,急忙按住他,说:“你说过不生气!”
柱儿眼里忽闪着泪花,说:“我没生气!太麻烦他们了!”
“好兄弟,”石芳忽然又问,“你恨他们吗?”
柱儿眼睛凝望着帐顶,半晌,说:“我不恨他们,真的不恨他们,嫂子!今上午,我还梦见妈妈给我吃甘蔗。小时,我分不清甘蔗和高粱秆,妈妈就常常逗我。先拿一截甘蔗给我,我一尝,甜,就吃了。妈妈又拿一根高粱秆给我,我尝尝,不甜,就扔了,还又哭又闹。梦醒了,我就想,人生来就有吃好、穿好的德性。可长大了,反倒不能像小时那样闹吃闹穿,却偏偏要强迫自己吃孬点、穿差点,这是为什么?俗话说,会怪怪自己,不会怪,怪别人,我只恨自己当初没和海丰哥一起走。后来,海丰哥写信来,我又没去……”
“好兄弟!”石芳不等柱儿说完,就一把抓住他,直说,“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小玉就是怕你不肯原谅她呢!又怕你想不开,闹出事来,才叫我天天来看你。好兄弟,病好以后,我还是劝你出去,挣得到钱就挣钱,挣不到钱学点外面的见识。你还年轻,路长着呢!我过去劝海丰出去,没想到他命短……”
柱儿见石芳说起海丰,就有些伤心,忙岔开话题:“嫂子,我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回去向小玉、黑子哥问好,说我感激他们!”
“我一定说到!”石芳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又回转身,红了红脸轻声说,“我和牛子十五……结婚!”
“哦!”柱儿早已知道他们的事了,这时高兴起来。
石芳说:“那天请来吃午饭。”
“我当然会来!”柱儿毫不犹豫地回答。
石芳这才走了。
柱儿经过几天疗养,除了显得有些清瘦外,十五早晨起来,觉得精神还不错,便知道身体已经复原。走出屋子,放眼望去,好一个晴朗的早晨!碧空万里,太阳明亮而温暖,鸟的歌声清脆而嘹亮。山坡上的野秋菊一蓬蓬,灰白色的叶片上闪烁着露珠,像是挂着一粒粒珠宝……柱儿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精神倍增。
吃过早饭,柱儿忽然想到乡上去。算算时间,去了乡上,再回来到牛子家吃午饭,还来得及。这么一想,便更产生了非去不可的冲动。
于是,他沿着弯弯的山道,走向了通往乡政府的大路。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遍,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庄重。暴雨过后的山泉特别欢快,在他脚下放声歌唱。路上没有了尘埃,没有了败叶,干干净净,像为他扫过似的。
柱儿理直气壮地走进了乡政府办公室,对文书说:“我……办张外出做工的证明。”柱儿不知那证明叫什么名字。
“做什么工?”乡文书问。
“泥水工!”柱儿随口答道。
“你是几级工?有没有施工许可证?你师傅是谁……”乡文书一口气问。
“我……”柱儿没想到还要这些条件,愣住了。
乡文书见状,说:“你如果有施工许可证,我就给你办。如果没有,就叫你师傅来办。我们是对你负责,懂不懂?”乡文书十足地把柱儿当成了三岁小孩。
“知道了。”柱儿说完,退了出来。
出来一想,却犯难了,到哪里去找老师呢?眼下只有黑子!可一想到黑子,柱儿心里毕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但又一想,事情到了这时候,黑子就黑子,相信黑子也不是绝情绝义的人。想着,柱儿便急急赶回去。
回到家,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郑安义见了问:“哪里去?”
“牛子结婚,请我吃午饭。”柱儿说。
郑安义听了,马上喝道:“你去现‘宝’!黑子和石小玉都在那里……”
柱儿立即反问:“他们在那里,我就不能去?”说完,直往牛子家去了。
牛子平时人缘儿不好,加上人少,不愿意大办,来的客不多,但瞧热闹的人却不少。郑家坪缺少文化娱乐,红白喜事,大家乐得欢喜一场。此时地坝边的翠竹下,早已聚集了一群年轻人,朝这边指点、议论着。几个流鼻涕的小孩则满院乱跑,不乏欢乐气氛。
牛子和石芳看见柱儿,忙迎了出来。牛子今天穿了一件新做的深蓝色毛料中山装,线条笔挺,里面白衬衣的领子高高竖起,露出一圈,脸上放出红润的光芒。柱儿见了,在他肩上拍一下,说:“嗨,这才像新郎倌的样子!”
牛子乐颠颠的,只笑不答,把柱儿接进屋里,又忙着布置摆席去了。柱儿一眼看见了黑子,想喊,可喉咙里涌上来一种东西,堵塞了发出的话语,张张嘴,没有声音,忙把头偏向一边,却又看见小玉低着头,一闪身进了里屋。
这时正是中午,太阳光温暖地亲吻着大地,凉爽的深秋的气息在人的身边缭绕,空气像水一样透明。一切都是那样美丽,生活仿佛是一杯美酒。
牛子布置完席桌,出来招呼客人入席。竹林边看热闹的人群忽然轻轻一阵骚动,接着院里闹嚷嚷的小孩也停止了跑动。正要入席的客人一齐向外看去,也不觉站住了。
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威风凛凛地走进了院子,直往屋里走来。
屋内的客人下意识地互相瞧瞧,让出一条道。
“谁叫郑海全?”两个警察堵住大门,目光鹰一样扫过人群,凌厉地喝问。
牛子的脸刷地白了。
不等他回答,两个警察走到他身边,又问:“你叫郑海全?”
牛子浑身颤抖起来,回答:“是……”
一个警察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纸,面对牛子晃晃,说:“你曾经卖过文物给曾天文,是不是?你现在被拘留审查了!”说完,另一个警察倏地捉起牛子的手,将一副手铐给牛子铐上了。
霎时,屋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唏嘘声,人们木然一阵回过神来,有人就轻声说:“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呢?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唉——”屋外看热闹的人也“呼啦”一下拥进院子,严严地堵住了大门。
牛子的双腿抖动得更厉害,忽然瘫痪在地,带着哭腔道:“我坦白!是我炸了高贤墓,我想钱……是曾天文叫我……我坦白!”
警察把他架起来,说:“要坦白,到公安局去!走——”
牛子走了两步,又瘫痪下去,回头喊道:“石芳,你等我……等我呀!”
人们在一旁冷冷看着他,没有人说一句安慰的话。黑子和柱儿过去,扶起他来,替他拍净新衣服上的灰尘,说着:“好好交代问题,争取政府宽大,去吧!”
牛子被带走了。身后跟了一群幸灾乐祸的、飞短流长的舌头。
牛子被带到村边,柱儿爹赶出来高声骂:“牛子,你个野杂种!我们郑家坪还没出过坐监坐牢的,你算把我们郑家坪的德丧尽了!人活脸,树活皮,怎么不吐泡口水淹死!”
骂声传到牛子家里,石芳忽然一头倒在地上大哭起来。在警察铐住牛子的时候,石芳只是脸色惨白,却咬住嘴唇没哭。警察带了牛子出来,听见牛子喊她,她只是让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此时却忍不住放声大哭。小玉、黑子和柱儿忙过去扶住她,一个劲劝。
石芳哭一阵,变成了抽泣,睁眼看看四周,忽然问:“那些客呢?”
柱儿、黑子和小玉这才发现,那些客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辞而别了。
石芳又立即伤心起来:“我的命好苦哇!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给我买了两件衣服,我看质量很好,就问他哪来的钱,他说是当、当文物通信员的工资……这一下,叫我怎么见人啦……”
小玉说:“这有什么,一人犯法一人当!”
“你不知道,”黑子说,“这里的人厉害得很!要是顺他们的意,裤子都可以脱给你穿;要是一不小心坏了名声,他们就会把你往死里整。整不死,也会记你一辈子,家里人跟着受窝囊气,像躲瘟疫一样避着你。”
“那怎么办?”小玉心凉了半截。
“这样,”黑子想了想说:“先回娘家住几天,等等牛子的消息。过段时间我们一起去广州做工,把这件事丢冷落一下再说。”过一会,柱儿说:“这办法行!”小玉也同意,问:“姐姐,你愿意不愿意?”
石芳抽泣着问:“有没有我干的活儿?”
黑子说:“多的是,钱也不低!”
于是,吃过午饭,小玉陪着石芳,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带上换洗衣服,抱了伟儿,先回娘家去了。
屋里静了下来,黑子看了看墙上新贴的大红“喜”字,默默无语地摇了摇头。柱儿也跟着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便没有了声音。柱儿侧眼望望黑子,黑子的脸阴沉着,显得那么忧伤和痛苦。又过了一阵,柱儿实在憋不住了,便打破沉默,一口气把上午的事说了出来。
黑子眼里立即闪烁起光彩,高兴地说:“嗨!你终于想通了!”稍停,黑子转换语气,低低地说:“柱儿,我知道你信得过我!别人都说我奸猾,可我心里最明白。他们是穷惯了,便回头说好日子不好,就像疯子嘲笑正常人一样!我们为什么要绑着自己的手脚来受穷?不瞒老弟说,我还想把日子过得更好!等明年或后年,有了更多的钱,我还想在大溪口修个水电站,我要点电灯,也让全村人都用电灯照明,用电磨磨面,看上电视……”
黑子轻轻地说着,眼凝视着远方。柱儿听着那话音,仿佛是从散云台的小溪上流下来的,那么清新、光亮,洁白无瑕。
“我还跟老弟说,”过一阵,黑子又道,“村里好几个年轻人,还有别村几个人,这次都要和我一起走。原先小顺、天全也像你爹那样,莫名其妙地恨我,可昨天又来对我赔礼,要我带他们出去。我一一答应了他们……”
“那么我呢?”柱儿忙问。
黑子忽地笑起来,说:“老弟,你还没听懂我的话!我都欢迎你们——”
“海术哥!”柱儿忽然动情地喊了一声,一把抓住黑子的手。
黑子也把另一只手搭在柱儿手背上。两个男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尾声
好一个秋天的黎明!村庄还在沉睡,处处寂静无声。天空透出一片朦胧的亮光,飘浮的雾霭轻轻游荡。
村外,集合起了一支奇特的队伍。这支队伍,没有统一的装束,也不是奔赴血与火的战场。但他们的神情却全是那么庄严和兴奋。
队伍出发了,脚步声滚过村庄。一阵狗吠,打破了村庄的寂静。
等人们被狗吠惊醒过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时,队伍已爬上了高高的散云台。村子里开始混乱起来,咒骂声、呼喊声响成一片。有人披头散发、赤足蓬头地向村外跑来。
散云台,传说是高贤墓那位祖先观看日出日落、雾起雾消的地方。此时,一代新人也站在那里,放眼看了看自己的家乡:旭日的光芒照遍了大地,轻柔的雾霭袅袅上升,村庄像被露水洗过,屋瓦如清粼粼的河水闪着光。微风阵阵,轻如少女的鼻息,吹过竹林,吹过松柏……有人像是第一次被眼前景物吸引住似的,轻轻说了起来:“太美了——”
黑子说:“是的,太美了!我们还要使她变得更美!”
这时,有人已赶到了山脚下,在放声大喊:“六娃子,回来——”“大宝,回来——”
被喊的两个年轻人忽然走到岩边,高声回答:“爹、娘,我们明年秋天再回来——”
“对,明年秋天再回来,我们一起喊!”黑子提议,“我喊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