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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郑家坪被巨大的不幸的阴影笼罩着。再也没有了磨豆腐、推汤圆的石磨声、放火炮的“噼啪”声。人人都往海丰家里跑,人人心里都像自己失去亲人一样悲伤难过。
郑海柱赶过去时,石芳和三婶娘已昏过去两次,刚醒过来。三婶娘在放声大哭,石芳有时哭出声来,有时胸膛像有什么堵住一样,低声呜咽,猛地哭一声出来,令人毛发直立。早有几个叔伯婶子和小姑,一边陪着抹眼泪,一边又在安慰。海丰爹木桩一样蹲在墙角,捂了头,不哭也不语。小伟儿被四伯母紧贴在胸前,一双大眼不知所措地看着这慌乱的场面,手里拿了石芳头个场日才买回的一个红气球,忘了玩。两个客人被更多的人围在中间,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海丰施工单位的客人一遍又一遍高声复述着海丰死的经过。可嘈杂声太大,人们还是不能完全听见,于是听见的又向没听见的转述。
海丰的骨灰被送回来了!先是村边响了两声爆竹,有人到地坝边望望,就惊乍乍地喊:“海丰回来了!”声音刚落,人群就骚动起来,石芳忽地挣脱两个姑娘的手,撒腿就往外跑。客人高叫:“拦住她,别让她出去!”人们才恍然大悟地去拦她。两个姑娘奔过去,奋力把她往回拉。石芳在她们中间左冲右突,一个姑娘被摔下了地,另一个被挣脱了手,这时牛子才一步跨过去,拦腰抱住石芳。由于用力过猛,石芳踉跄两步,就和牛子一齐倒在地上。石芳先时已止住了哭声,这时又号啕起来,双脚踢腾起泥土。牛子眼圈红红的,一个劲道:“嫂子,别这样!别这样……”声音嘶哑如哭泣。
海丰的骨灰放在外面,太阳穿透厚厚的云层,洒下晕红的金光,照得骨灰盒寒光瘆人。
三婶娘猝不及防地冲过去,抱起骨灰盒细细地审视起来。她此时的神情显得那么安详,不哭、不笑,安静得像圣母。有一股风从桃花溪吹来,仿佛草木、高山和泉水在相互倾诉什么。人们都屏声静息地看着她,时间、空间在这里好像已不复存在。好久,三婶娘突然放下骨灰盒,“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这不是我儿!不是我儿!”说完,又呼喊起来:“海丰回来呀!海丰回来呀——”喊声凄厉,径直地向四周劈去。
海柱爹一把拉过三婶娘,急切地摇晃着喊:“三嫂!三嫂!”
三婶娘并不看他,兀自又笑又喊:“海丰回来——”
海柱爹扬起手,打了三婶娘一下,三婶娘不叫了,痴呆呆地看着海柱爹,半晌又喃喃自语:“海丰回来,海丰回来……”
“疯了!”人们马上意识到。这两个字如尖刀利刃,直直地刺向每个人的心房,人们都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两个陌生的客人和送海丰骨灰回来的几个小伙子,也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的泪珠。
三婶娘被人拉进去按在床上,强迫睡觉。海丰施工单位的客人拿出海丰五个多月的工钱和抚恤金,还有海丰的遗物——一把用秃的砖刀、一个线锤、一长一短两支竹笛,走到海丰爹面前。海丰爹还是泥塑一般不动,也不伸手去接。郑安义过去一手接了钱,一手接了竹笛,双手神经质般颤抖。忽地,两行泪水滚下来,看了看钱道:“你这害人的东西呀!这么乖的孩子——”说不下去了。半天,又看了看竹笛,忍着悲痛,自言自语地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海丰呀……”
听了郑安义的话,人们似乎从悲痛中醒悟了过来,此时痛定思“痛”,便有人接了柱儿爹的话,说:“就是!当初不学那背时手艺,怎么有今天!”
有人又接了话茬说:“都怪黑子!不是他撺掇,海丰怎么会去学手艺?”
说到黑子,人们尖刻的话一下子像滔滔洪水一样涌出了。先前大家只是私下议论、挖苦,此时看见海丰的骨灰,疯了的老娘和年轻守寡的石芳,人们激起了心中的愤恨,没有恨的也把同情撒向石芳一边。于是海丰的灵堂顿时变成了声讨黑子的战场。
“黑子要是在面前,非要他偿命不可!”有人大声说,仿佛审判庭上的法官。
有人摇头叹息:“好人命不长,祸害千年在,为什么黑子不死在外头?”
……
人们正尽情骂着、发泄着对黑子的仇恨,却听得柱儿大叫一声:“别说了!”
人们停了口,柱儿说:“你们看——”
顺他的手指看去,大家发现黑子爹蹲在地上,脸色惨白,身子不停地哆嗦。
人们才知道原来黑子爹也在这里,有人闭了嘴,有人只是把声音放低一些,但并不把同情给他。
黑子爹爱讲古,平时就是个爱脸面的人。蹲一阵,才站起身,犹如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佝偻了腰,一下子像苍老了许多,一步一步地向家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有人愤愤地说:“养出那样的儿子,父代子过也是活该!”
这时海丰爹眼角才流下两行泪,站起来走到郑安义面前,双膝跪地,涕泪涟涟:“大兄弟,我家算是‘散堂’了,后事你就帮我料理一下……”
“起来!”还没容海丰爹说完,也没容海柱爹伸手拉他,周围已伸出了一双双热情的手。“我们给你料理!”人们慷慨激昂地喊道。
海丰爹起来,又对郑安义说:“那,钱,就尽着用——”
“钱?”郑安义猛然将海丰的工钱和抚恤金一把塞到海丰爹衣袋里,说:“郑家坪有几个是被钱打瞎了眼睛的?大家说,我们要不要花他的钱?”
“不要!”人们一致回答。接着,有人就说:“借抬杠算我的!”又有人马上接着报名:“挖坑我来!”更有几人齐声喊:“抬棺我们来!”
海丰爹感激地望着众人,末了,根据报名,郑安义一一作了安排。最后发现,还没派人去通知石芳娘家的人。
这自然是柱儿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