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腊月十三,石芳收到海丰的一封信。信上说,他们承包的工程旧历年底必须交付使用,目前正在抓紧扫尾。但无论如何,至迟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他一定会回家的。读完信,石芳忍不住掉下两行热泪。算一算,海丰离家已经五个月,这一百五十多天不知是怎么过的,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是那么漫长。
腊月二十三,石芳起得很早,她把屋子内内外外都收拾了一遍,把床上的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夜里郑伟尿了床,石芳又用草席换了篾席。一切收拾停当,可仍然觉得有什么不放心,便想起海丰第一次到她家去,她也是这样丢魂落魄地无事忙,不禁哑然笑了。可是,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海丰回来。有人家已经响起了“吱嘎”的关门声。柱儿接了小玉来过小年,这时又吹起了竹笛。石芳当门坐着,看天上的牛郎织女星闪闪烁烁,互相逗趣,听柱儿的笛音沐浴竹枝、柳梢,在她身边缠缠绵绵地不肯离去。石芳心里却空落落的,坐一阵,无聊,便抱了孩子进屋睡觉。迷迷糊糊中,分明听见丈夫在叩门,她一惊,忙从床上跳下来,叫道:“来啦——”三婶娘在隔壁忙问:“哪个来了!”石芳醒过来,才发现是一个幻觉,除了自己心房激烈跳动外,周围悄无声息。
一连几天,石芳都在一种急切的盼望中熬煎着。不知怎的,这天早上一起床,石芳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海丰今天一定要回来。已经二十七了,离过年只有两天。她甚至想象海丰已走到散云台的山道上来了,等她去接。这么想着,石芳忍不住强烈思念,便背起背篼,假装打猪草,朝村外走去。
没有太阳,沟里飘荡着灰白色的雾气。空气很浓,带着爆竹的硫黄味和腌腊肉的芳香。桃花溪边的桃树和柳枝,都绽出了一点柔嫩的新绿。石芳的脚步迈得很轻盈,走得很快。她的身姿很优美,鲜艳的脸庞,隆起的胸脯,还十分窈窕的身材,一切都宛如一个未出嫁的少女。
远远地,散云台蜿蜒的小道上,蠕动着两个黑点。石芳一看,是人!她的心仿佛就要蹦出胸膛,真想尽力呼喊几声。可是她没有,只是朝前紧跑了一阵。
来人近了,石芳才看清是两个陌生人,心里很沮丧,长吁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双腿像被人抽了筋,十分乏力。为了不被陌生人看出破绽,埋头打起猪草来。
陌生人来到她面前,忽然问:“姑娘,这里就叫郑家坪?”
“是!”石芳抬头答。
“姑娘,”陌生人又问,“有位叫刘石芳的女同志,住在什么地方?”
石芳听见陌生人还把她叫“姑娘”,感到好笑,可一听到问她,心里便惶恐了。她把陌生人打量一下,回答:“我就是!”
“你!”陌生人露出十分惊奇的神情,也把石芳上下扫视一遍,浓黑的眉毛便不自觉地垂下来。
过一阵,陌生人之一说:“刘石芳同志,我是乡上的,这位同志是郑海丰施工单位的,我们……”
陌生人之二忙插话:“有件事对你讲,到了家里再说吧!”
石芳听说是从海丰那里来的,忙脱口而问:“海丰回来没有……”
陌生人之一说:“他……”
陌生人之二又忙插话:“他在后面,我们先回家吧!”
石芳听说海丰在后面,本想要等,可见客人一再催她回家,便只好领了他们先回去,没进门就喊:“妈,海丰回来了!”
三婶娘急忙奔出屋:“在哪里?”
石芳说:“在后面!这是海丰干活那里的同志。”说着,要去烧火为客人做饭。这时,海丰单位的客人站起来,拦住石芳:“不用了,石芳同志,我们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客人低垂着眼皮不去看石芳的脸庞。
“什么?”一屋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农历二十三晚上,郑海丰加班拆脚手架,不慎从上面摔了下来……”客人慢慢地说。
“伤着了没有?”三婶娘急问。
“他……死了……”客人极不情愿地报出了这一令人撕心裂肺的噩耗。
“啊——”半晌,石芳、三婶娘,还有那位老实巴交的海丰爹,同时发出了一声剜心般的尖叫。这尖叫声穿过竹林,在郑家坪上空久久不愿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