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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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中篇小说 又是一个秋天(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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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儿一口气赶到石小玉家里,小玉赶集卖白菜去了,未来的岳父母正在吃午饭。乡下的午饭晚,日头又短,吃完午饭几袋旱烟工夫,天就转黑,有的地方干脆一日两餐。柱儿刚把话说完,未来的老岳母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石芳爹也把碗一推,连衣服也没换,两个老人便悲悲戚戚地往女儿家去了。

柱儿留下来等小玉,屋子里静悄悄的,柱儿在椅子上坐下来,才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头昏脑涨,心里压着一块磨石样的东西。他知道这都是海丰的死引起的,便努力不去想这件事。可是越是不想,海丰生前的音容笑貌,却走马灯似的在眼前出现。柱儿以为是坐着容易上心的缘故,便起身想找点活儿干,可年关下,什么活儿也拾掇完了,又使他失望。

过了一阵,小玉才回来。听到姐夫的不幸,石小玉也倏忽无声地滚下两行热泪,但她不像父母那样匆忙,先进屋去换了一身新衣服,又对镜梳理了一对辫子,到岩下请了一个叫秀秀的姑娘来帮忙守屋。一切打扮、布置得称心如意了,才和柱儿一起走出去。

夜已经朦胧,残冬的雾霭开始在山脚下堆积起来。两人默默无语,脚步踏在石子上,发出沉重的“沙沙”声。附近的人家不时响起一阵幸福的欢声笑语,很不合时宜地传到柱儿和小玉耳里。

走到郑家坪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一切都淹没在浓重的雾气中,稍远一点的景物全都看不见。柱儿感到身上发热,回头看看小玉,小玉漆黑的眸子里,除压抑着痛苦的表情外,也流露出深深的倦色。

于是,柱儿站下来,轻声说:“歇会吧,反正到家了。”

“歇吧。”小玉回答,声音颤颤悠悠的,很温顺。

柱儿选了一块干净的石头,让小玉先坐,然后自己挨着她的身子坐下。

不知怎的,柱儿感到今晚胆子特别大。从订婚以来,他没有正正经经地看过小玉几回,更不用说像电影里那样拉手亲嘴了。有几次和小玉单独在一起,他就想去拉拉她,说说亲热话儿,可小玉不等他靠近,只要一看见他的眼睛,脸就红得如一只熟透的西红柿。他呢,也就被那红融化了一切。有时又害怕被人看见,被人发现了可就不得了!人们会说不守规矩,还会认为不正经,被指着脊梁骨骂。所以只有让理智把冒出来的一点情火毫不留情地扑灭。

可是今晚,不知是什么力量推动,柱儿竟然毫不犹豫地挨小玉坐下,离得那么近。他听见了小玉心脏跳动的声音,闻见了她身上特有的少女的气息。万籁俱寂,白天可以观赏的一切,可以使人赏心悦目或忧心忡忡的一丛翠竹一朵浪花……都不复存在。只有潮湿的风从耳边轻轻掠过。柱儿贪婪地吮吸着小玉身上那种气息,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意念。那不是一般的情爱的欲望,而是想把满腹心事向亲人一吐为快的冲动。从上次接到海丰的信,甚至是更早产生出去学手艺的念头起,他就似乎积下了一块心病,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亲人诉说。直到今天看见海丰的死,柱儿就再也憋不住了。这时,像冥冥中有只神秘的手支配着他,他伸出手,猛地将小玉揽了过来,抱得紧紧的。

“你——”夜色中,小玉挣扎着呼唤。

“小玉,小玉!”柱儿鬼使神差地叫着。

小玉把头靠在了他宽阔的胸膛上。柱儿感到小玉的身子像小兔一般在瑟瑟颤抖,刚要问,却听见小玉先说:“你……抖什么?”

柱儿说:“小玉,我、我……”

小玉仰起脸看他,说:“你流泪了!”

柱儿一抹眼角,果真不知啥时滴下了泪水。抹去泪水,说:“我……先也想和海丰哥一起到贵阳,爹不准。”

小玉不言语,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后来,海丰哥又给我写信,叫我去。我拿不定主意,就来找你商量……”

“什么时候?”小玉问。

“就是……那天,你在河边洗衣服。”

“怎么没听见你说呢?”小玉又问。

柱儿苦笑一下,说:“不知怎么的,看见你,我就……不好说了。”停停,又忽然问,“要是我问,你会不会答应我去?”

没有立即回答,半晌,小玉才说:“不知道。”

说完,两人都沉默下来,又一股凉风吹来,响起一片“飒飒”的竹叶声。柱儿仰脸望着深邃的苍穹,空中几点稀疏的星星发着疲惫的光。半天,柱儿忽然喃喃地说:“还是老年人说得对,在家千日好!一本、二本,庄稼为本……”

“在家千日好!”小玉看着他,忽地垂下眉毛,嘴里轻轻地复述一遍柱儿的话。

柱儿感到身子和千斤重担在慢慢轻松下去,小玉还被他抱在怀里。虽然隔着厚厚的冬衣,可柱儿还是明显感到了石玉的体温。这时,他心中那种情爱的欲火才燃烧起来。他想也学学电影里的那些动作,刚把头低下去,小玉却猛地挣脱他的手,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那样蹿起来。柱儿猝不及防,差点被小玉推倒在地。

柱儿起来,有点不甘心,又想追过去。静谧中,小玉忽然咳起一声嗽,一阵“汪汪”的狗叫骤然响起。

柱儿遍身的勇气也立时消失了。

走进院子里,听见爹和谁在说话:“还是那句老话,吃饱了饭就要晓得放碗!常言说,知足者常乐。高贤墓那个祖先,为什么连皇帝也表扬他?就是不把钱放在心里,宁愿过点太平日子嘛……”

柱儿和小玉走进去,打断了郑安义的话。柱儿一看,坐在屋中像小孩子一样恭恭敬敬聆听郑安义教诲的是黑子爹。看见他们进来,黑子爹站起来,挂着只有臣仆在皇上面前才有的那种谦卑表情,对柱儿说:“大侄儿,回来啦?”

柱儿看见黑子爹这种模样,心里很不好受,忙一把将他按坐下去。

郑安义说:“他来找你写信。”

“给谁写信?”柱儿问。

黑子爹眼里还是闪着乞求样的光,说:“给黑子……”

“大爷,”柱儿忽然想起上午人们对黑子爹的态度,很有些不平,这时就安慰他说,“你也不要难过!人多嘴杂,依我看,黑子哥没有什么错……”

“不是,”黑子爹打断他的话,“写信叫他回来……就说他娘病重。回来,吃孬些,穿烂些,在一起,放心……”说完,黑子爹捧了头,似有满腹心事。

看见黑子爹这副神态,柱儿脑海里马上闪出海丰的模样,便说:“大爷,我给你写。”

第二天,海丰的骨灰出门了!海丰就埋在“高贤墓”对面,垒了一个硕大的土堆。新坟散发出泥土缕缕芳香。

腊月三十这天,郑家坪的人来给“高贤墓”中的祖先烧香。香烛点燃以后,回头看了看海丰的坟,全都禁不住摇了摇头,发出长长的叹息。然后回过身,双膝跪地,三叩九拜起来。

人们今年祭奠这位祖先,比先前虔诚多了。

黑子爹第二天就把给黑子的信寄了出去。正月初十,黑子爹收到黑子寄回的一百元钱,要他好好给娘治病,人却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