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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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中篇小说 又是一个秋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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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的事情有些捉摸不透,以后好长时间,郑海柱都觉得这天早晨有点奇怪。他要回家和父亲吵架,没想到父亲却临门恭候,笑佛爷一样迎住他,说:“回来了,我正打算来喊你呢!”

郑海柱没发火的缘由了,便白了郑安义一眼,把怨气往肚里压一压,然后王子一样昂首挺胸地从父亲身边走过去。

进到屋里,看见三婶娘端端正正坐在屋中凉椅上,见他进来,三婶娘欠欠身,也绽开一脸笑容,异常亲热地说:“收工了?”

柱儿答应了一声,心里暗暗感到奇怪。

郑安义接着跟进去,说:“三婶娘来给你提亲,同意不同意,听三婶娘把话说完!”

“提亲?”柱儿心里忽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三婶娘就说:“我们两家不是外人,大侄子的事也当是我家海丰的事。我说的这个女娃子,论德行,又贤惠又温柔;讲做作,屋里屋外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若论人品,更是百里挑一,人市上比得过,也喝过初中墨水,和侄娃儿匹配,再好不过。人呢,也是你知我识,你们也见过面……”

“就是你石芳嫂的妹妹石小玉!”郑安义笑眯眯地拿了两个鸡蛋,从里屋往灶屋走,突然补了这么一句。

“石小玉?”柱儿猛觉得心跳加快了一倍,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姣好的女子形象:一张鸭蛋形脸,泛着粉红的光晕,见了人稍稍把头一偏,脸就更红。一对在农村还流行的长辫子,辫梢用红毛线扎紧又松松地盘一朵花的模样。身材颀长,露出的颈子、手臂白皙光洁。石小玉确是一个好姑娘,柱儿感到有一股暖流从脚下蹿往头顶。

三婶娘说完,一双眼就直直地看着柱儿。柱儿被看得脸红了,把头歪向一边。三婶娘见状,又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结婚脸皮薄,结了婚脸皮比城墙还厚!我们家两个东西就是这样,一天到晚嘻嘻哈哈……”

柱儿被三婶娘说得更火燎火烧起来,并且他也不愿意有人唠叨石芳嫂的不是,就急忙岔开三婶娘的话:“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倒是没什么,就看我爹……”

“你爹?”三婶娘笑起来。三婶娘牙没有了,笑起来嘴很阔,说,“就是你爹叫我说的媒呢!”

正说着,郑安义端了一碗荷包蛋出来,一边招呼三婶娘吃荷包蛋,一边又是说:“就不知人家看不看得上我们!”说着,眼睛却只看柱儿。

三婶娘咬了一口荷包蛋,然后才说:“没有说的!我那亲家说你们家人少,清静,柱儿人又老实,肯出死力气干活,把女儿嫁给这号人放心,满口应承。小玉也肯听她姐姐的话,这门亲事两边都有缘分!没有意见,我就给那边说,约个日子看家……”

“要得,要得!”郑安义脸上每根皱纹都放着光彩,急忙应道。

吃完荷包蛋,柱儿送三婶娘出来,玫瑰色的太阳十分耀眼,婆娑多姿的翠竹梢头,一对对鸟儿相向鸣叫;微风戏弄着地上的尘埃,犹如一个快乐的孩子。柱儿心里暖融融的,要和爹吵架的念头,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接下来,看家、亲家相会、小定礼,小定礼过后才是正式订婚。订婚在中秋这天,傍晚,一轮硕大的满月挂在天空,大地万物沐浴在一片温柔的银辉之中,柱儿忽然觉得心里充塞了一种东西。他好久没吹竹笛了,便进屋拿出笛子,坐在屋前竹影下吹奏起来。他的目光闪烁着快乐,那曲子也充满了热情。他吹了一曲野花的颜色,树木的絮语,泉水的叮咚……曲音流露出来的,还有一种颜色之外的东西,那东西摸不着,看不见,却使柱儿如痴如醉,欢喜得发抖。郑安义站在儿子旁边,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心满意足的微笑,默默地看着儿子。家里那条叫“乌嘴”的黄狗,后腿蹲地,抬起头,露出一点粉红的舌尖,也挨在柱儿身边。

柱儿渐渐淡忘了当初想去贵阳学艺的事,偶尔想起来,淡淡一笑,说不清是懊悔还是庆幸。十月的一天,柱儿上街赶场,忽然接到海丰的一封信,才想起当初和海丰的“君子协定”,急忙拆开看起来:

海柱弟:

贵阳的活儿真的好挣钱,每天可挣六七元。当然活儿也是活儿,不过你是能干下来的。现在家里正没活儿,你快来。

海丰。

柱儿看罢,心里忽然激起一股难以平静的浪花。每天六七元,每月就是二百元,到年底少说也可挣七百多元。这对柱儿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诱人的数字。柱儿的心好像真被一张张钞票胶着了似的,猛地一阵不安的跳动,恨不得一下子飞到贵阳。可是就在那时候,石小玉的身影又仿佛一只美丽的兔子,只轻轻的一跳,就跃进了他的心房。他忽然觉得有了那么多的依恋和柔情,使自己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正在这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地一拍,柱儿猛地回头,眼睛倏忽一亮——原来是牛子。

牛子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县城走回来,仍背了先前走时的被盖、席子。一双解放鞋烂了帮,大脚指头露了出来。

“你……怎么回来了?”柱儿不胜惊讶。

“妈的!”牛子拍打一下大腿,说,“活儿苦死了,不是人干的!”

柱儿想起海丰信上的话,就说:“一分钱一分劳力,又不想出力,又想挣大钱,哪来的呢?”

牛子把肩上的背包往上提了一提,说:“我不想挣大钱,也不想出大力,挣那么多钱干什么?还是你爹说得对,金窝银窝,不离自己草窝。在家里吃差点,穿孬点,耍好点,死了划得着。”

柱儿知道牛子是懒毛病作怪,种庄稼也不见得能种好,有点看不起他,便不想再说什么。可牛子却把头伸过来,神秘地低声问:“你说,文物通信员算不算干部?”

“什么?”柱儿有些茫然。

牛子显出几分得意的神情说:“刚才我从乡政府门前过,文化站那个什么干事问我愿不愿意当文物通信员。他说国家有指示,严防坏人挖古墓,县上要找一个人看管高贤墓,发现情况向上级报告。说我离高贤墓近,没拖累,就问我愿不愿当,还要到县上开会呢!”

柱儿听说是这么回事,就说:“那你就当吧!”

“当然,”牛子说,“人家信得过我呢!”说完,才转身走了。走几步,回过头又对柱儿频频挥手,那模样又像是凯旋的将军。

牛子走后,柱儿还是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贵阳。最后,他想和石小玉商量一下,石小玉让他去就去,不让去就留。这样想着的时候,便抬脚向石小玉家去了。

离小玉家老远,就看见她在溪边洗衣服。石小玉的裤腿卷起老高,秋日的阳光和煦地照着她雪白的大腿。柱儿从侧面看着情人的倩影,看着她那线条柔和、结实的臀部,以及被两件单衣绷得紧紧的胸脯和两条乌黑的辫子,一时又感到难以开口说那“走”字了。

小玉看见了他,微微红了脸,轻声说:“你来啦!”这是农村姑娘招呼情人的一句最简单也最深情的话。

“嗯!”柱儿答。

“你到家去吧,爹在屋里!”小玉说。

“我……”柱儿迟疑着,半天,才鼓起勇气说,“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小玉抬起头,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那样,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直直地注视着柱儿。

“我……”看见那眼中能融化一切的波光,柱儿先是慌乱一阵,继而却突然说,“你家那白菜秧,栽不栽得了?”

小玉听了,显得有些失望,好一阵,才回答:“你自己去看嘛!”说完,抓一件衣服在水中漂起来,溪水点点,波光潋滟,一只水鸭子“嘎”的一声,从水面掠到对面草地上去。

人生的路有时哪怕走错一毫米,也会留下终生悔恨。我们的主人公柱儿就是这样,阴差阳错,一步一步走上了命运之神为他安排好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