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油拌韭菜,各有心中爱,赵大秀不爱官家子,只爱如意郎。悄悄地爱上了本地一个姓张的庄稼小伙子。她拒绝了团委书记的追求,和那个庄稼小伙子结了婚。蜜月刚过,她的心上郎随钢铁大军上了山,赵大秀在家十月怀胎。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赵大秀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心上郎高山顶上背矿石,一脚不慎,跌下万丈深渊丧了命。
心上人去世不久,张玉蓉出了世。一日夫妻百日恩,赵大秀守着女儿,自誓不嫁。开先,她还怀着美好的理想,盼望着山沟里建成共产主义。可是,岁月流逝,不但共产主义没有影子,连原先静谧、平安的生活也荡然无存!今天这个运动搞过去,明天那个斗争压过来,搞来斗去,田里草比谷子深。乡亲们辛辛苦苦干一天,刚好买包“经济”烟。赵大秀一个寡妇,二十多年都在黄连水里过日子。生活的艰辛,使她对当年的婚事渐渐生了懊悔之心。
张玉蓉一天天长大,秀气的脸,黑漆似的眸子,小巧玲珑的鼻。养女像娘,却比二十年前的娘还美丽十分。赵大秀既高兴,又担心女儿嫁给郑安全,落得自己一样受苦,心里悬吊吊,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王水仙大驾光临,赵大秀寒篱“生辉”。
张玉蓉与郑安全相好,孙占成和王水仙早有耳闻,可为了报复郑安全,王水仙却偏偏干拆桥的坏事,来给玉蓉提亲。对方在城里工作,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能文能武,无可挑剔。只有一点不足,左边身子一米六九,右边身子一米六七。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小伙子工作单位不错,每月工资加奖金六七十元!吃不愁,穿不愁,好日子就像水长流!一干二军三工人,再孬也压过庄稼人!如今吃商品粮的是“翘货”,别的姑娘打起灯笼火把也难寻……
王水仙如此天花乱坠,包藏祸心,却正对了赵大秀的心思,就硬逼玉蓉答应这门亲事。
张玉蓉从小听母亲的话,温顺惯了,一时没了主意。集上的人不止一千,心上的人只有一个,她一心爱的是郑安全,又不敢违抗母亲的旨意。几天来,她饭不吃,觉不睡,憔悴得像冰雹砸下的一朵落花。赵大秀巴不得女儿一锤定音,于是脚跟脚,手靠手,把张玉蓉管得严严的,不让她与郑安全见面。
捆绑不能成夫妻!赵大秀管住了女儿的身,却管不住女儿的心。今天下午,张玉蓉瞅空跑出门,到郑安全家里去了一趟。
赵大秀“龙颜大怒”,待张玉蓉回家来,抡拳挥掌,一阵急风暴雨倾泻在女儿身上。
张玉蓉二十二岁,第一次挨母亲巴掌,心中悲痛,就哭着跑出屋,恰好遇到踏着月色归家的孙月华。
张玉蓉扑在孙月华怀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倾泻下来。一会儿,孙月华肩头、胸前的衣服全淋湿了。她把张玉蓉额前散乱的头发捋到她的耳朵上,一个劲摇着她问:“玉蓉,怎么了,快跟我说,快跟我说呀……”
张玉蓉一边哭,一边诉,断断续续把经过说完。孙月华白皙红润的脸庞气成了淡青色。杏眼圆睁,鼓着腮帮说道:“这都是我爹妈的罪孽!蜂蜜嘴,刀子心!玉蓉,你,你打算怎么办?”
张玉蓉抽抽搭搭地回答:“月华姐,我也莫得主意,我去找银杏姐想办法。”
孙月华想了一下,说:“对,玉蓉,去找银杏姐,我陪你去!”
杜银杏住在岩下边,她们顺着小路往下走。走下岩,一塘清水出现在眼前,她们刚刚走拢水塘边,只听得水塘里“哗啦”一声,一个人头从水里冒出来。张玉蓉吓得惊叫一声,急忙把身子扑在孙月华肩上。孙月华也三魂骇掉了两魂,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水塘里的人却甩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石盘湾,褐红色的山,淡绿色的水,黄壤石骨子地,盛产红苕。却也怪,姑娘们吃了红苕,十个长得九个俏,人人都是上日历画的材料。
可以和孙月华比美的,石盘湾还有一个姑娘,叫杜银杏。
杜银杏丰满合度,端庄秀美。一张瓜子脸白里透红,两弯柳叶眉前宽后窄,一张菱角嘴不大不小,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
然而,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
一九七二年,城里知青下乡来,石盘湾摊上一人,姓林名万。
“新生事物”进山,山里人大开眼界。这个林万长不像冬瓜,矮不像南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心眼子又不正,偷鸡摸狗,胡作非为,样样都干。
黄鼠狼想吃天鹅肉,林万想娶水灵鲜嫩、一表人才的杜银杏做老婆。事情并不难,有钱能使鬼推磨。林万揣一叠票子,进了王水仙的家门。
王水仙见财神菩萨进屋,眉毛乐成豌豆角。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如此这般,把杜银杏撮合给林万,易如反掌。
杜家原是石盘湾的小康之户。可是,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日子就像下滩的水,一跌千丈。杜银杏和父亲杜开明,在号称“天府之国”的聚宝盆里,脸向黄土背朝天,苦撑苦做,一家人还是缺衣少食。今年盼望来年富,来年还穿衩衩裤,年年闹春荒。这几天正断粮,小儿子不吃“忆苦饭”,饿得喊爹叫娘直哭。杜开明和大家一样,户户“公贫”,借贷无门,在屋里急得团团转。
林万领了王水仙的锦囊妙计,急忙跑回城,向当了商业局革委会委员的老子一张口,米面油盐,扛回一大口袋。
王水仙乐得像观音庙的笑弥陀,将二分之一的东西入了自己仓库,提着另外二分之一来到杜开明的破草屋:“杜大哥,恭喜呀恭喜!福星高照!紫气东来,贵府生辉……我来给大哥介绍一门乘龙快婿,望大哥赏脸!人嘛,天天相见……”
杜开明一听说是林万,急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王水仙哪甘失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回身转告林万:“那老头子口气大得很,点把点东西不得行啰!你要舍得花钱!只要有大把钞票,就买得回现成衣裳,你快回去再想点办法。”
林万于是手指缝里流金走银,一叠叠钞票甩进了王水仙手里。
王水仙又一分为二,拿着林万给的钞票的一半重登杜家大堂:“哎,我说杜大哥,你啷格榆木脑壳不开窍!人的相貌差点怕啥?长得再美,肚子饿了还能啃两口?林万本领高强,人缘儿好,老子又在当官,你有了这门女婿,还怕缺吃少穿吗?再说,吉人自有天相,包公相貌丑陋,还做大官呢!那些年我在重庆见到的大官,像个啥子?比你都不如!干精瘦壳,吃鸦片烟把牙齿熏得焦黄!林万天庭饱满,日后必然大富大贵!我家老头给他们两人合了八字,那硬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王水仙只差没说这句话:要是我晚生三十年,也一定要嫁给林万的。
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王水仙像田里的蚂蟥,叮住杜开明不放。杜开明经不起胡搅蛮缠,更禁不住腹中饥饿,就咬着牙允了这门亲事。
杜银杏那年刚满十八,知道这件事后,又哭又闹,摔盆子甩碗,死活不肯嫁给林万。杜开明内心有愧,温顺得像只绵羊,坐在灶门前暗自流泪。杜银杏闹够了,闹乏了,回头一看父亲蜡黄的面孔和小弟弟骨瘦如柴的身子,心软了。哭了三天三夜,还是被王水仙领进了林家门。
杜银杏嫁给林万,做了十年维持会长。
时来运转,林万回城,当了外贸局工人。癞格宝进城三年成精。林万回城十年,大鬓角、太阳镜,小胡子,喇叭裤,从头“洋”到脚。杜银杏满裤腿泥星进城去,和林万站在一起,自然不伦不类,有伤大雅。
林万懊悔,既知今日,何必当初。杜银杏种了责任地,也再不像过去那样依靠林万生活,也就腰粗气壮。林万一年十二个月不回家,杜银杏三百六十五天不进城,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杜银杏种着娘儿俩的包产地,挑抬薅锄一身担。今天挑了一整天粪淋红苕,身上汗味、粪味难闻。趁小伙子们洗过澡了,她悄悄来到池塘里,要打扫打扫身上的清洁卫生。洗得正舒服,突然听到小路上传来脚步声。竹影下看不清人影,杜银杏一惊,怀揣小兔子,急忙把身子淹在水里,只露出一颗脑壳在水面。
来人走近了,杜银杏看清了是孙月华和张玉蓉,就猛地从水里跳出来,和她们开了一个玩笑。
孙月华听见杜银杏“咯咯”的笑声,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她用手按住“怦怦”跳动的心口,对杜银杏骂道:“银杏姐,你这个妖精客,吓死我们了!”
杜银杏还在“吃吃”地笑:“我以为你们真的不怕鬼呢!要不要请巫师招魂?不用了,月华你爹就会!”
一塘清水,把圆月、星辰、青山、翠竹全抱在怀里。水面上,罩着一层薄薄的青雾,晚风轻轻地吹,池水款款地摇,杜银杏水中的倒影显得特别温柔可爱。
“月华,玉蓉,快下来凉快凉快!”她对着孙月华和张玉蓉喊道。
孙月华成天在加工房里,身上油渍渍、汗斑斑,头发、颈脖上都沾满了米糠灰。听了杜银杏的召唤,她动了念头,于是就脱了外衣、长裤,又来拉张玉蓉。
张玉蓉一甩手臂,在白天搓衣服的石板上坐下,喊了一声:“银杏姐!”喉头就被噎住了,两颗闪闪发光的泪珠顺着脸颊滚下来。
杜银杏急忙爬到石板上坐下,把手搭在张玉蓉肩上:“玉蓉,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帮助你!”
张玉蓉哭着说:“银杏姐、月华姐,你们看我该怎么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