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月明夜
月到十五分外明!那圆月,光华似水,静静地倾泻在每一寸温馨的土地上。山峰、田野,披一层淡淡的银光,斑斑驳驳,恬静庄重;娇羞的荷花,含苞的高粱,顶满身清辉,低眉垂袖,璎珞矜严。一层薄薄的乳白色轻雾,如一条虚无缥缈的玉带,紧紧拴住这神话般的夏夜。
月明路上美人来,大队农机组加工员、靓女孙月华,身披月光往家行。
既为靓女,自然不同一般。孙月华就像是从月宫走出的嫦娥,从九天下凡的仙女。她中等个子,身材匀称,鸭蛋形的脸,白皙红润,两汪秋水,脉脉含情,明亮晶莹。朱唇一启,不但两排雪白的牙齿整齐、均匀,一对酒窝也楚楚动人,乌黑的头发,梳理得十分利落,扎两条长长的辫子拖在背后。天生丽质,既有纤柔温和的体态,又不乏朴素自然的风韵。
大队农机加工房,离家二里地。眼下麦面加工的旺季已过,新谷还没上场, 农机组活路少,每天下午五点钟,机器就熄了火。可孙月华为啥偏偏要踏着月色归家?一个如花似玉、万人瞩目的姑娘,难道就不怕月下遇歹人?
明亮的月光从浓密的桐叶中透下来,给她脚下的路,洒下满地破碎的银片。银片在眼前闪跳着,路一会儿明亮, 一会儿朦胧。
孙月华抬头望明月,低头想心事,心头的月亮有一片浮云遮掩着……
孙月华的父亲孙占成,十八岁那年躲壮丁,离乡背井到了山城,被人引入国民党“抢、偷、骗”社会大学学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上半年,孙占成在这所大学“估吃霸赊”系毕业,在重庆较场口过逍遥自在的花花生活。母亲王水仙,更是出身不凡。她原是重庆三家巷王妈的烟花女,相貌出众,百里挑一,进出于朱漆红门,往来于达官显贵,见多识广。孙占成在重庆期间,日住柳巷,夜宿花街,日子一久,和王水仙有了感情。 解放军兵临城下,孙占成知道在重庆断了生路,就携了王水仙,重回老家种田。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孙占成游手好闲惯了,哪里还想捏锄把?于是另辟蹊径,就地学艺,猪市上进进出出,牛市上来来往往,替买主卖主中间撮合,赚几个嘴劲钱。“文化大革命”中,沉渣泛起,孙占成又自修了看相、算八字两门课程。老来用功,无师自通,城隍庙里卖假药,专门骗鬼。这两年,农村经济政策放宽,猪、牛交易活跃,孙占成生意兴隆通四海,又加上兼营看相、算八字两门副业,也可谓财源茂盛达三江了。
母亲王水仙,和孙占成是城隍庙的鼓槌,一对!自一九六六年学会了说媒以后,神通广大,前前后后十多年,作伐的对儿比北京城婚姻介绍所的成果还要辉煌。
老两口一个染缸出的布,同样货色,从阴沟里赚回大把大把的钞票。
孙月华出身在这样一个家庭,却是歪竹子生直笋子,出污泥而不染。 去糟粕取精华,孙月华只取了父亲好看的身架子和母亲俊俏的脸模子。对父母其他歪门邪道,则是鸭背上泼水,一点不沾。
对父母的做法,孙月华劝过、哭过、闹过,但老两口财迷心窍。孙月华想少见这些令人发呕的事,就报名进了大队农机组。在家里,三个人,两大派,各派都想按自己的世界观改造对方,但谁也征服不了谁。
有人来打米,付钱时把皮包掉进机房里,孙月华打扫清洁时发现了。打开一看,里面有七张“大团结”钞票。等了五天,不见失主来领,孙月华到处打听,最后亲自把钱包送到失主家里。
这事被孙占成知道了,板起面孔教训她:“你呀,脑壳里装的豆腐渣!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送上门的财,还犯得着你亲自送回去吗?”孙月华回答他:“你就晓得横财,就不晓得名誉比金子还可贵!正直才是人一生之宝,你发横财就不脸红?”
孙占成一四七赶花桥,二五八赶渠县,三六九到龙潭,这边市场进,那边市场出。一进一出,几十块过手钱进了腰包。回家来,春风满面,把鼓鼓囊囊的荷包拍得“啪啪”响。
孙月华看见了,劝道:“爹,你收得手了!致富冒尖也要正大光明!偷个鸡蛋吃不饱,一身臭名背到老,贪了这一时之财,谨防今后遭一辈子罪!”
孙占成不以为然:“你呀,爹的闲事少管!人无心术代代穷,肉到嘴边变骨头!只要船头坐得稳,不怕四面浪来颠!现在,搞歪门邪道又不是我一个。你看那些小百货摊,八分钱的‘经济’烟卖一角五,两分钱的火柴卖三分,杵到公社鼻子底下,还没人管呢!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嘛!姜老才辣,你要跟我学,才有好日子过!”
振振有词,孙月华心里像咽下一只苍蝇,恶心得要呕吐。
邻队有个姑娘,已经有了心上郎。王水仙赶场,一个不务正业的吊眼角小伙子把她拉进茶馆,许诺她一百块整数,帮忙找个老婆。王水仙眉飞色舞,回家来就要去给那个姑娘做媒。孙月华一把拉住她,哀求道:“妈,你就积点德好不好?人家已经有了心上人,你活活拆散他们俩,得一笔昧心钱,不怕犯法坐牢吗?”
王水仙一撇嘴:“呸!呸!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国家还成立婚姻介绍所呢!啥子叫昧心钱?你爹给人家撮合一条牛,还要几个草鞋钱,何况我把一座金身玉体给他请进屋?去去去!桥归桥,路归路,小孩莫管大人事!”
孙月华从小喜欢学习。父母的倒行逆施,她奈何不得,就一头扎进书海里。书本更打开了她的眼界,纯洁了她的心灵。孙占成却认为是书本把女儿引坏了,一见她捧起书本就骂。孙月华出门欢喜进屋愁,就尽量早出晚归,躲在农机房里读书,少生烦恼。
女大十八变,孙月华长得赛天仙,眼看过了二十二岁,婚姻大事还八字没有一撇。
不是没有人追求孙月华,只是由于家中两大派,各有各的选择标准,意见尖锐对立,很难统一。
孙占成和王水仙,要求小伙子要精明能干,特别是脑瓜子要灵活,鬼点子要多。一句话,要会搞钱!不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至少不能比老两口弱!这一条件,虽不敢说在当代青年中是绝无仅有,却也寥寥无几。有一个小伙子跃跃欲试,却又怕过得了孙占成这五关,过不了今后派出所那麦城,也就望而生畏,不敢高攀了。
孙月华反其父母之道而行之,一要人忠厚老实,二要心眼子正,三要肯上进学习。如果像老爹那样的人,纵有万贯家财,她也立誓不嫁。
这样的青年,并不难找,孙月华就选上了一个。同行机务工罗大明,三条标准全符合。两人明来暗往,恋了半年多。孙月华明知父母不会同意,就守口如瓶,一直没有说破。
溶溶的月光照着她,凉爽的夜风相伴着她,可如水的月光不能洗去她心上的忧愁,微风吹绽不开她脸上的笑颜。什么时候,才能当面锣,对面鼓,摊开自己的心事?
离家还有小半里路了,一丛丛翠竹摇曳着枝梢迎接她。孙月华加快了脚步。突然,从翠竹后面,走出一个人来。朦胧的月光下,来人散乱着头发。
“谁?”孙月华大声问道。
来人哭声更悲切了,双肩抽动着。
“玉蓉!”孙月华喊道。
来人一步奔过来,扑在孙月华怀里,泪水像两道喷泉似的冒出。
扑在孙月华怀里的姑娘叫张玉蓉。
张玉蓉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长得白净、俊秀。小时候上学,她常常和一个叫郑安全的男学生同行。一个着红,一个穿白,手拉着手,在竹林小径上一闪一跳。过了竹林,郑安全摘两朵黄瓜花插在张玉蓉头上,并排跪在青草坪上,对着青山白云,学古戏里夫妻拜天地。然后,张玉蓉头顶黄瓜花上学,一群蝴蝶在她头顶上飞。
花开有意,张玉蓉长大了,倒真引发了儿时的感情,悄悄和郑安全好上了。青梅竹马,知情人都夸他们是一对好鸳鸯。
然而,好事多磨。
郑安全一根肠子通到底,疾恶如仇,和孙占成结下了冤家对头。有一次,孙占成窜到青龙场牛市上,相准一条牛,走过去,从头贬到脚:“哎呀呀!你这牛嘴筒子短,吃草缓;鼻梁儿窄,性情辣;腰杆儿闪,做活懒;后胛高过前胛,最多顶只笨鸭;屁股儿尖,上坡过掀;后蹄不盖前蹄,下田怕踩稀泥;脚杆儿弯,吃药的罐罐……”贬得卖主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然后,孙占成便以比市价低得多的价钱,买下被自己说得一文不值的“臭狗屎”。
第二天,孙占成把牛拉到县城牛市上一站,天花乱坠,臭狗屎立即成了“牡丹花”:“老哥,我这牛:眼似铜铃耳如针,浑身毛子硬如锥;胸脯上面能放斗,后腿能够夹死狗。再看:嘴形如老虎,牛角似铁锥;一寸骨一寸力,犁田快如飞!老哥,上选一层皮,下选四只蹄;前要胸膛宽,后要屁股齐……”恰巧这天郑安全也在县城赶场,他对孙占成买这头牛的经过知根知底,就走过去揭露了他的花招。孙占成这次不但没赚成钱,反而还进市管会坐了半天。
孙占成对郑安全心怀不满,要找机会报复,就在张玉蓉身上打主意。
张玉蓉的母亲赵大秀,年轻时花容月貌,方圆百里闻名。公社团委书记单相思,看上了赵大秀。那时候,石盘湾王水仙的私立婚姻介绍所还没有成立,团委书记自个带了礼物来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