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底的月亮、星星,一动不动,像是瞪着眼睛,屏声静息地倾听张玉蓉的哭诉。风停了,青蛙也闭了口,四周悄无声息,张玉蓉的每一个字,都刺着两个姑娘的心。
张玉蓉的话刚完,杜银杏气得蛾眉倒竖,从地上一把拉起张玉蓉:“走,我们找王水仙说理去!”
孙月华深深叹口气说道:“银杏姐、玉蓉妹,都怪我妈害了你们,你们都恨我吧!”
杜银杏在孙月华肩上擂了一下:“说那些有什么用?一树结果,酸甜不同!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瓜呀!我已经受了他们的害,眼下又轮到玉蓉妹了。你呢,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谁还能责怪谁!”
杜银杏一句话道出了孙月华心中的忧郁,一种淡淡的哀愁涌了上来,她仰面望着星空,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张玉蓉说:“唉!你妈也糊涂,怎么听信我妈的胡言乱语嘛!”
张玉蓉掏出手绢,擦了擦腮边泪,答道:“她怕……我又像她那样,受一辈子苦。”
“难道你没向妈说,如今有了党的富民政策,农民的好日子在后头,过去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了!”孙月华站在张玉蓉旁边,摇着她的肩说道。
张玉蓉抽抽搭搭地回答道:“我,说了! 嘴巴都磨起了趼趼,可我妈认死理。她说,这些年的政策,就像人穿衣,一时兴肥,一时兴瘦,一时兴长,一时兴短,没个定准,只怕好景不长。我妈,生得保守,没有几年的事实教育她,她是不会相信的。我,我怎么办……”张玉蓉说着,又伤心地哭起来。
孙月华沉默了。铜镜似的圆月,从西边天空移过来,滑进一片浮云中。满地的清辉立即暗淡下来,孙月华和杜银杏的心中,升起一种怅然和悲哀的感觉。微风轻轻地拂起她们的鬓发,像是要吹走她们心灵的哀愁。
隔了一会,杜银杏忍不住了,大声地对张玉蓉说:“哭!哭有啥子用?你哭了她们就会发慈悲?!越是怕,鬼越吓!新中国成立三十多年了,我们姑娘家的命,还像一坨黄泥巴,人家想捏就捏!我们不斗争,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张玉蓉抬起哭红了的眼睛,惶惑地问道:“银杏姐,怎么斗争法呢?”
杜银杏说:“你跑哇!跑到郑家去,永远不回来了!”
张玉蓉吃了一惊,轻轻地说:“我,不敢,怕妈伤心!”
杜银杏又气呼呼地说:“那就告状!明天我们到公社去告状!”
张玉蓉又摇摇头说:“告状?告生我们、养我们的父母亲,会落得一辈子忤逆不孝的坏名声的!”
杜银杏气得一甩手,上牙咬着下牙,指着张玉蓉说道:“你呀,横也怕,竖也怕,甘愿做正月间的龙灯,由人肘起耍,我们不管你了!”说完,转过身,气冲冲地抓起地上的衣服。不料她转身过猛,手肘碰在孙月华身上。孙月华站在石板上,打了一个趔趄,立脚不稳,就顺着堰坎滑进了水中。猝不及防,几口冷水灌进她口中。
杜银杏急忙丢了衣服,一把将孙月华拉上来。孙月华一边咳嗽,一边捶打着杜银杏。咳完了,她突然拍着大腿叫起来:“银杏姐,有了!我有一个好办法,既可以救玉蓉妹妹,又可以治一治我爹妈贪心、坑人的老毛病!”
杜银杏和张玉蓉闪着清亮的大眼问:“什么妙计,这样好?”
孙月华说:“除非这样办……”三姐妹凑在一起,听孙月华低声细语说良策。
果然,杜银杏听完,拍着孙月华的手臂赞扬说:“你呀,不愧是我们姐妹中的文曲星!多用兵不如巧用计!玉蓉,你敢不敢这样做?”
张玉蓉用指尖缠着辫梢,说:“只要能救出我,我什么都愿意!”
孙月华一股轻风,来到赵大秀的院坝里。
赵大秀单门独户,茅屋三间。房前几株桃李树,屋后一排杨柳青,两旁翠竹婀娜。竹篱小院风光好,玉宇琼楼总不如!
赵大秀四十三岁,三十多年艰辛岁月,没有使她皮肤变黑,只在额角和眉梢的皮肤上刻上了几道皱纹。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眉毛下,一对丹凤眼,饱含着郁郁寡欢的神色。颧骨突起,年轻时一对讨人喜欢的酒窝儿消失了。只有脑后一个过早挽起的高髻,倒可以引起城里同龄女人多看几眼,别有一点乡风土味。
余怒未消的赵大秀,坐在地坝中一把竹椅上,在月下乘凉。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张玉蓉回来了,背过身去,把蒲扇摇得呼呼响。
“大婶!”孙月华甜甜地叫一声。
赵大秀回过头来,立即笑脸相迎:“哎哟!是月华呀,这里坐!”赵大秀让出竹椅,自己坐在一条木板凳上。
孙月华常来常往,往日来都有事,今晚来干什么?孙月华想了一想,笑着说道:“大婶,我来给你借个顶针儿!”
“有,有!现在就要吗?”
“不忙!反正歇凉,坐一会儿再要!哎,大婶,你们单门独户,也真冷清呀!”
“惯了,还觉得好些!”
“是呀!城里人就喜欢闹热。我们在县里培训时,电影院放《牛郎织女》,连老太太都买票看呢!”孙月华脑筋灵活,胜过她爹,能说会道,又强如她娘。她撒了一个谎,拐弯抹角,言归正传,开始了第一个阶段的战斗。“哎,大婶,你说王母娘娘的银簪真有那么厉害,能把两个年轻人隔开吗?”
赵大秀听者无心,随口答话:“谁知道,反正戏里是那么演的!”
“嗯!对头!世上有,戏里才有,怪不得大家都恨王母娘娘!”孙月华发起火力侦察,“大婶,你说我们这山沟沟好不好?”
“再好,也比不上城里,比不上平原大坝嘛!”赵大秀听出话里有音,提高了警惕。
“大婶,那你年轻时,为什么死也要留在这山沟沟里?”孙月华棋高一着。
赵大秀猝不及防:“你呀,大婶哪里痛你就戳哪里!那时年轻不懂事,都是鬼摸了脑壳!”
“大婶,你不能那样说!夫妻相爱,贵在知心。你那种精神,还值得我们年轻人学习呢!”孙月华恰到好处地引用了母亲拉纤说媒的格言,柔声细语地说。
“打鱼仔说不得隔年话,过去的皇历翻不得……”
“不!大婶,你这种精神就值得年轻人学习!两相情愿,好结亲眷!强扭的瓜不甜,强迫的婚姻不美满!”孙月华把椅子拉到赵大秀面前,左手靠在赵大秀大腿上,右手摇着花手绢,讲道:“大婶,龙滩那边有对青年,从小在一起长大,郎有情,妹有意,要结为姻缘。但女方爹娘糊涂,嫌男娃家穷,硬逼女儿嫁一个财大气粗的人。女儿不答应,就硬逼,结果逼得那女娃跳进龙滩淹死了。那个小伙子见生不能结婚,不如一同去死,也就跟那个姑娘一起去了,活活逼死两条人命,爹娘也判了罪!”
“是啊!为婚姻事情逼死人命,多的是呀!你回家问你爹,早年我们湾上有个大姑娘,死活不答应父母给她订下的童稚婚姻,和一个长工小伙子私下相好。结婚不成,后来出了丑事。老爹一气成疾,不久身死。老母羞于见人,一根绳子吊了颈。你说惨不惨?养得到她的身,养不到她的心啊……”
赵大秀风风雨雨过了几十年,毕竟老于世故。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她从孙月华的话里,品出了对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也针尖对麦芒地回答孙月华。
孙月华见赵大秀吃了秤砣铁了心,就决定放弃政治争取这一方案,采取第二步行动。不到黄河心不死!她揉了揉鼻翼,忽然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清脆明亮,像大年初一早晨放的电光火炮。
响声惊出贴着后墙边偷听的两个人,一前一后闪了出去。
“哎呀,鼻子像有条毛虫在爬,怕是感冒了!大婶,你把顶针给我吧!”
“不耍了?”
“不耍了!”
赵大秀找出顶针,孙月华正经作古地问:“哎,大婶,玉蓉呢?怎么不见她的人影——”
一言未完,忽然外面传来杜银杏尖厉的呼救声:“救人啊!张玉蓉跳水了啊——”
像一声霹雳在石盘上空震响,杜银杏的高声喊,打破了夜的静谧。
孙月华脚一顿,故作惊讶:“不得了!”
“张玉蓉跳水了,救人啊——”
赵大秀还没回过神,孙月华已经拉起她,旋风般跑出去。一路上扯旗放炮:“救人啊,张玉蓉寻短见了!张玉蓉跳水了!”
起风了,“呼呼”的夜风从翠竹、树梢上滚过,山林间回荡着怒潮翻卷的响声。石盘湾一百七十口人,平常鸡飞狗跳,也是一大稀奇,这一惊动,非同小可,家家开门,户户亮灯。正在歇凉的人,一窝蜂往堰坎上拥去。
“哎呀,平常那么温顺的丫头,有啥事想不开嘛?”
“她妈要逼着她嫁给城里跛子,年轻人怎么想得开嘛!”
“赵大婶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逼死了玉蓉,看她老来靠谁?”
“靠不靠谁是小事,死了人要负法律责任!”
赵大秀听着人们一边跑,一边议论,突然双腿发软,从孙月华手臂中滑下来,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天啦——,怎么下场啊—— ”
孙月华伏下身去扶她,好不容易才把她拉起来。这时,孙占成和王水仙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们身边,对着痛不欲生的赵大秀说:“赵大嫂,你们的家庭纠纷,与我们无关哟!”
孙月华把垂在胸前的辫子往背后一甩,气得一跺脚,对他们大声吼道:“你们还不痛改前非,是没有好下场的!”说着,拉起赵大秀往前跑去。
赵大秀被孙月华紧紧拉着,一边跑,一边向孙月华哀求道:“月华呀,求求你劝劝她,我再不管她的婚姻了,可莫丢下我一个人啦……”
孙月华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明亮。抬头一看,月亮冲出了浮云,柔水似的银辉更加璀璨晶莹,洒满了大地。然而,蓝莹莹的天幕上,前方挂着一块更大更厚的积云,皎洁的月华又将被积云遮住,她还能冲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