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所有人都对郦圭之死抱有疑虑,可谁也不敢拍着胸脯,百分百肯定梓宫当中并非郦圭。再加上上天示警,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大行皇帝开棺验尸,一时间,主动权似乎又回到了郦天霄的手中。
盯着那蟾蜍半晌的孙合媞,终于意识到那目不转睛的蟾蜍和地上一动不动的蜈蚣究竟是什么。她扫视着全场,目光最终停留在凌书南身上,她怨怼的目光恨不能化作万箭射向凌书南。然而,凌书南并没有因这目光而退缩,她甚至迎了上去,不错,是她干的,那又怎样?
午门外风云瞬息万变,这片刻的工夫,沈鹿已将远处的施放暗箭者和那几名禁卫军中的叛徒悉数拿下,重新掌控全场之后,几柄钢刀也已经架在了孙合媞的颈脖之上。
孙合媞被凌书南坏了好事,唇角却浮上了一丝冷笑。凌书南不知道她那抹笑是何用意,直觉告诉她,今日之事并没有结束,孙合媞去而复返当众揭发郦天霄,她所图谋的绝对不止这么简单。
郦天霄正要趁着众人恍神的片刻,重新掌控这场面,让“郦圭”的灵柩平稳下葬。或许是有与凌书南的“交易”在前,郦天霄不禁犹豫起来,不知是否该下令将贺夫人就地正法,毕竟在他口中,贺夫人才是弑君凶手,既然送上门来就该生祭。可想到那天凌书南的话,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肠来,他于是摆了摆手,示意沈鹿把孙合媞带走。刚刚下令,就听孙合媞发出“啊”的一声惨叫,脖颈处鲜血直往外冒,眼看活不成了。
郦天霄顿感愕然,第一反应便是看向角落里站着的凌书南,只见她双眼发直,也不知是因太过突然,还是着实被那太过血腥的一幕吓着了,整个人像是被冰封住了一般。
那些擒住孙合媞的禁军也吃了一惊,不知所措地看向他们的顶头上司沈鹿,“是她自己……”
郦天霄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孙合媞的身上,她的身体犹如在阳光下暴晒的花瓣,瞬间便蜷缩成一团,枯萎凋零了。可她的脸上却挂着一抹诡异的笑,虽然旁人离得远,他却看得真切——孙合媞是自刎的。今日之事实在诡异,一个逃出生天的旧妾为何要回来送死?就只为了揭发他?既然如此,为何不趁自己还未登基时,在潘皇后面前说明?这个贺夫人究竟是谁,又究竟为谁卖命?似乎有什么关窍,他一直没有想透。只是郦天霄还未来得及深思,就有人给他送来答案了。
远处,一声马嘶传来,能够在这个时候横冲直撞而来的,只有八百里加急军报。极速的马蹄声太过突兀,尤其是在现场死寂的衬托下,那规律的嘚嘚声就像是催命符一般,所有人都按捺不住各自的心思,混杂的污水眼瞅着就要沸腾了。
那军士很是狼狈,也不知是经验不足,还是被人刻意“唆使”,总之,他没有按程序密报皇上,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疾呼道:“乌林……乌林城郭开起兵了!”
乌林城郭开将军威名远扬,多年来固守乌林闭门不出,突然起兵,怎不让人惊诧?
郦天霄微微错愕,甚至有些不相信,“他起兵?所为何事?”
在黄昏的努力下,他已和郭开达成协议,和平共处,并且在燕月生答应将孙合塞的遗骨交还给他后,郭开甚至表示愿意配合自己夺位,怎么突然间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说反水就反水了?
那军士说道:“郭开发檄文,说陛下剿杀吴国皇族,本已十分……十分残暴,如今,又……又要生祭吴国公主,是人神共愤……”
“荒谬!”郦天霄正想说他郭开是睁着眼说瞎话,若非有他,燕月生又怎么会将孙合塞的遗骨交给他。可是话还未出口,他就呆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名军士,声音微微变了调,“你刚刚说什么?生祭谁?吴国公主?”哪里来的吴国公主?
他猛地扭头看向倒在血泊里的孙合媞,她怎么成了吴国公主?
太子太傅等人也是一脸焦急,也顾不上有越俎代庖之嫌就去问那军士,那军士气喘吁吁地说不清楚,只得把郭开檄文递上,只是说道:“郭开亲手斩下柏举太守,说倘若陛下不释放吴国公主孙合媞,便要……便要直捣京城!”
释放?孙合媞当着所有人的面香消玉殒,郦天霄去哪里赔给他一个吴国公主?直到此刻,凌书南才恍然大悟,孙合媞今日出现,不只是要揭发郦天霄弑君的事实,更是一早就已经拿定主意,要死在郦天霄的手上。既要打击郦天霄,让他在曾国朝野内外彻底丧失民心,更要让黄昏、郭开他们出师有名,一石二鸟。凌书南惊诧于孙合媞的执着和不择手段,却不得不承认她这一招的确有效至极。如今,这一潭死水彻底滚沸了。
郦天霄强自镇定,“怪不得贺夫人要杀死皇叔,原来她是吴国公主,隐伏多年,不过是要替孙吴报仇!”眼见人心惶惶,郦天霄不免斥道,“郭开不过五千人,何足为惧?皇叔多年来待这妖女不薄,可孙合媞还是弑君谋逆,事后又自刎谢罪,他郭开有什么资格替她复仇?”
然而,在场诸人,多半原本就对郦天霄不满,曾国内忧外患,上上下下无不胆战心惊。如今听得郭开直捣京城,便犹如压下来的最后一根稻草,足以使得许多人信念崩塌。
原本忍气吞声的一五品武官愤然起身,指着郦天霄道:“暴君!你强取豪夺,非要搜刮龙珠、屠戮孙吴王族,连一个亡国公主也不放过!如今小吴国反你、施南国反你,楚国也蠢蠢欲动,你惹得曾国四处树敌,如今连郭开也要杀你,只要你当皇帝一日,曾国必亡!天亡曾国矣!”
“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太傅脸色铁青,就要命人将那武官拿下。
哪知那武官冷笑一声道:“反正迟早是死,与其看到国亡城破,倒不如现在就追随先帝去!”他话音刚落,便随手夺过禁军手中的宝剑,挥手一横,血溅当场。
武官的死就像是又往火里浇了一盆油,将所有人心中的怨恨与恐惧无限扩大,哭喊声、质疑声、叫骂声此起彼伏。场面渐渐失控,郦天霄不得不让所有的禁卫军出动,刀剑相向,冲突一触即发。
郦天霄眼中杀意攒动,虽然他也不愿意看着午门前变成屠宰场,但要堵住悠悠之口,不得不杀鸡儆猴,他于是下令道:“谁再敢拦着大行皇帝的灵驾,下场便和他们一样!”他一挥手,便命令沈鹿将那几个百岁老人就地正法。
手起刀未落,就听远处一清脆的声音响起,“皇上且慢!”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几个白衣僧人从远处款款而来,底下立马有人惊呼出声,“是西山门人!”
“是黄昏大侠的门徒!”那雀跃之情溢于言表,他们一来,仿佛所有的忧伤和激愤都不见了一般。
凌书南刚开始便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仔细一看,却不是无筹是谁?他领着几个白衣僧人双手合十,向郦天霄说道:“皇上刀下留人,我师父已经赶去见郭将军,相信这场纷争定能消弭于无形。”
他的声音清冽干脆,琅琅之声所诉说的内容更是令所有人为之一振。不论是谁,一听说黄昏前往,统统露出释然的表情,“有黄昏先生出马,定然没有问题。”
“多亏了黄昏先生,我们曾国才能够保住。”
这段时间,黄昏在曾国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很多人都是在黄昏的劝诫之下停了干戈。黄昏的光芒就像是太阳一样,在曾国上下所有人的心里,他已然成了救世主的角色,曾国可以没有皇帝,却不能没有黄昏。所有人都露出欢欣的表情,除了凌书南。
来得还真是刚刚好!凌书南甚至有些悲愤地看着无筹,天真无邪的他,恐怕直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在帮黄昏行侠仗义吧?
因为西山门人的到来,原本紧张的局面顿时被缓解,无筹免不了又涨红着脸将他那套慈悲的理论拿出来说教一番,虽然稚嫩,但因是代表着黄昏,刚才还群情激荡的人倒也渐渐安静下来。
郦天霄脸上的释然却是一瞬即逝,他的心跳有些紊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黄昏?他真的是去劝说了吗?
他正沉思着,一旁的太傅关切道:“先生独自一人前往?”
无筹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忧郁,“师父已经不能走路了,是无谋师兄陪他去的。皇上,师父他命不久矣,平生所愿不过是希望国泰民安,即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为此奔波,还请皇上能够爱民如子,也不枉师父一番相助。”
“朕是一国之君,自当爱护朕的子民。”郦天霄淡淡地说道,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全场,将众人的动容收于眼底。最后,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凌书南,果然瞧见她一脸铁黑,霎时眼里充血,心弦再度乱了。
无筹也瞧见了凌书南,眼眶瞬间变红了,他飞也似的冲到凌书南跟前,拉着她的手道:“姐姐,你在这里就好了,我带你去见师父!”
凌书南挪开手,冷冷道:“我不去。”
无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眶里打转的泪都要掉下来了,“姐姐,师父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如今根本没有多少时日了,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怎么能不去?”他又拽住凌书南的胳膊,却被身后的一只大手掰开。
无筹扭转头,只听郦天霄朗声道:“小师父,黄昏先生福泽深厚,怎么会时日无多呢?你难道不知道吗?吴国的传世之宝九龙珠,有着意想不到的功效,能够医治先生的顽疾。朕为了先生,不遗余力地收集龙珠,如今已经积攒得差不多了,相信先生的病很快就能不药而愈。”
他这番话是说给凌书南和无筹听的,更是说给其他人听的。他原本就打算用这九龙珠大做文章,强取豪夺、声名狼藉,不过是为了医治黄昏的顽疾,只不过今日将这一切提前罢了。
无筹却道:“师父说,若是要流血牺牲才能够活下来,他宁愿死去。”他转而望向凌书南,“姐姐,师父放心不下你,你跟我去见他……见他最后一面,好不好?”他眼眶里头全是泪。
凌书南听得他的话却只觉得厌恶,她往郦天霄身后一站,说道:“我是皇上的护卫,我的任务是保护皇上,职务在身,恕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她这话不说还好,无筹于是掉转头向郦天霄磕头道:“皇上,请你放了书南姐姐!哪怕你让姐姐与师父见一面也好!”他这一跪下,所有人都随之跪下,以各自的方式或哀求或胁迫,眼瞅着又要酿出另一桩纷争来。
他们虽不知黄昏与郦天霄的女护卫有着怎样的故事,但那丝毫不妨碍他们为黄昏请命。不是他们被真挚的无筹打动,而是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站在了黄昏这边,听得他时日无多却仍旧不顾一切拯救黎民于水火,皇帝怎么能够这么冷血无情,不遂他要见一个女护卫最后一面的心愿?!
郦天霄冷冷地扫向凌书南,眸子里都是凉意。凌书南被他瞧得有些手足无措,她只是理所当然地找这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拒绝无筹,却不曾想这个说法倒让所有人都认为是郦天霄从中作梗,倘若郦天霄不把自己交出去,原本就一触即发的矛盾就会再度激化。
“我……”凌书南有种弄巧成拙的窘然,想要解释,郦天霄却朝她挥了挥手,刻意维持着一张看似淡然的脸说道,“既然先生要见你,你去便是,朕这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即便如此,凌书南还是能感觉到郦天霄语气中的不快,她连忙说道:“可是,我不想见他。皇上,你知道我的心意的。”
“当然知道!”郦天霄的眸子里只余下冰冷和绝望,“你无非就是放心不下那些龙珠吧?”他再度环顾了一下四周,每一束殷切的目光都像一根细小的银针扎进他的眼里,“放心吧,有这么多人替你看着朕呢,朕的江山能不能保住都得靠先生,我怎么舍得让他死。而我,事到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把你留在这里?”
“真不错,知道利用舆论的力量。”他看着凌书南,所有人的背叛和抵触都及不上她那双漆黑的瞳仁的杀伤力大,仿佛是能刺穿人心的利锥,“真心?我还差点就真相信了。”
他敛了脸上原本就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挥手示意出殡的队伍启程自己则转身走进宫城,只将急得涨红了脸的凌书南留在原地,再也不回头看一眼。
凌书南几乎是被无筹拽走的,直到坐上马车,无筹还生怕凌书南会中途开溜似的。
对于无筹的“严密”看守,凌书南不禁冷笑道:“放心吧,我答应了皇上要去见他,自然会见到了才走。”
无筹一张脸已经拉得老长,“姐姐,你变了。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最讨厌的人就是现在的皇上,可是你现在……姐姐,你让我有点失望了!”
“失望?”究竟是谁让谁失望?凌书南轻轻道,“无筹、无谋、无欲、无求,可真没让我失望。”
无筹没听懂凌书南这不着边际的感慨从何而来,但就算再无知,也听得出凌书南对黄昏的冷漠,他不禁说道:“姐姐,从京城出来这么久,你怎么都不问问师父?我从来不曾见师父那样紧张过,他告诉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你带离扬州,如果你不肯走,绑也要将你绑来。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师父他对姐姐的感觉……”
“他怕我不走,知道我和你比较熟,所以特意让你来。行了,我这不是如他所愿了吗?”
凌书南的冷淡让无筹越发涨红了一张脸,“姐姐,你怎么了?不管怎么说,当初在西山的时候,师父那么帮你,你好歹也应该心存感激,难道见他就这么不情愿吗?”
“帮我?”凌书南的心猛地一抽,对上无筹那一对干净的眸子,她挤出一丝笑道,“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也该见他一面的。”她说完,索性闭上眼,不再理会一旁仍旧愤愤不平的无筹。
见到他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他依旧一身白衣,正懒懒地靠在树下,在漫天红霞中,对着远山小酌。听得他们上山来,他连忙扭转头,朝她嫣然一笑。
凌书南淡淡地望向他,“病入膏肓仍不忘为民请命的黄昏先生,怎么还有闲工夫坐在这里喝酒看风景?”
黄昏对凌书南的讥讽不以为意,只是指着高耸入云的远山道:“那座山的山顶有一座道观,听说当初我祖父祖母外出游玩,便是在那儿怀上姑姑的。后来姑姑出生,祖父十分喜欢,便将那道观命名为储凤。”他倒了一杯酒,将那酒洒下山去,“不知那储凤观还在不在?”
凌书南冷哼了一声,“你若真的顾念亲情,就该让人拦着她,别让她去送死啊。何必等人死了,却在此惺惺作态,做给谁看?”
黄昏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姑姑是铁了心要以死殉国的,不只是为了让我师出有名,更是为了坚定我的决心。其实,她用不着担心的,无论我再怎么迷失心智,也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不会忘记我要完成的事。”他看了凌书南一眼,又喝了口酒道,“你曾经问我,为何会满头金发,那时候我才两岁,许多事都没有印象,唯独一件事记得很清楚。那天,母后让人把我送往西山,可中途我又被人带回去了。我回去以后,母亲就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很害怕,我使劲地拍着门,使劲地哭喊,可是没有人理我。我就这样和母亲待在一起很久很久,直到母亲的身体渐渐发黑、渐渐变臭,甚至渐渐生出虫来……刚开始,我还会推她、喊她,到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母亲再也不会醒。而我,没有吃的,水也喝完了,我也会和母亲一样睡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反正到后来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静静地躺在母亲的身边等死。听说,郦元最终派了人来,他们见我没有死,终于同意让我上西山。一休,你知道吗,我根本不记得母亲的样子,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都是尸体发臭的味道……”
他所受的苦难、他一点一滴积聚起来的恨,都是那样的令人心悸。凌书南有些心疼,但更多的却是畏意,“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也知道你忍辱负重很多年,但是你要报仇,你要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也没有必要用那些卑鄙的手段,不该纵容贺夫人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是不是?”
“卑鄙?”黄昏轻笑了一声,“他们瓜分我吴国时,他们对付我叔伯、姑姑时,就不卑鄙了?一休,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倘若我不用这些卑鄙的手段,我一辈子也报不了仇。”眼眸里波光涌动,“再说了,我这么做,也是不想滥杀无辜,把对无辜百姓的伤害减到最小。郦天霄声名狼藉,如今又弑君屠龙,内无可用之兵,外无可结交的盟友,用不了多久,他就该被逼殉位了。”
凌书南道:“不想滥杀无辜?好,你要报仇,你要把堂吉诃德他们四个人都杀了,也是应该,可欧阳夫人、孙正香、孙玉钦呢?还有楚皇、我姐姐呢?他们就不无辜了?黄昏,我真的好害怕,对你觉得很恐惧,你怎么能忍心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杀人?你为了报仇,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凡是你能利用的,便毫不犹豫。你说你想把对无辜百姓的伤害减到最小,那我呢?我就不无辜了?你就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我?”
黄昏眉头一动,扭身想要拉住她,凌书南却往后退了两步,他连个裤脚也没捞到,“一休,你不一样,我是瞒了你很多事,也确实利用了你,但是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迫不得已才会那样做。”
“你待我不一样?的确不一样,小女子何德何能,竟让黄昏大侠一早就惦记上了!”凌书南从腰间解下那支竹笛,准确无误地扔在了黄昏的身上,“你若真想救我,直接将我交给唐羿耘便好,又何必非要留在枫树林里等我醒来?你不过是想让我醒来的第一眼,便再忘不了你。其实大喜大悲丸的解药根本不需要茜妃玛瑙,是不是?你三番五次相救,你刻意让我听到你和燕国国主的对话,无非就是想让我爱上你,对你死心塌地,你知道郦天霄对我有意思,所以你刻意留了这一手。瞧,黄昏先生最擅长的不是佛法,而是利用感情,只要虚情假意一番,女人就会飞蛾扑火。也是,黄昏先生风流倜傥,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不会为你倾倒?”
黄昏道:“一休,我知道你恨我,我自己也很后悔。不错,一开始,我的确只是想利用你窥探郦天霄、迷惑郦天霄,可后来我才知道,我想让你爱上我,并不只是利用,我是真的喜欢你。一休,我其实也很矛盾,我想将你隔离在外,想告诉你真相,可是每一次我都没有勇气,是因为……”
“不,你不喜欢我。”不等他说完,凌书南就打断道。
“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忍心一直欺瞒他、蒙骗他,为了一己私欲就让他万劫不复?”凌书南想到午门那个孤寂的背影,喉头泛着苦,“这么做,不单害了别人,也会让自己自责痛苦,可是从你这里我完全看不到。之前我就觉得,明明我对你那般热烈、那般想念,可仔细回想起来,我和你根本就不像真正相爱的恋人。我不了解你、猜不到你的心思,即便躺在你怀里,我也不觉得是真的亲近。后来我才想明白,因为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我当然没办法靠近你的心。”她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如释重负般道,“其实我早知道不对劲,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想罢了。不过现在好了,咱们都把话说明白了,不管怎样,我也算是真正地爱过一个人、在乎过一个人,尽管那个人从未真正存在过。”
黄昏见她转身欲走,支撑着想要站起来,“一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只要你肯原谅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真的做什么都行吗?那如果我让你放过郦天霄、放弃争夺天下呢?”
凌书南的话音刚落,黄昏的脸色就是一变,为难的样子,连凌书南都看不下去,“一休,你明知道这是我活着的使命,除了这条,其他我都答应。”
是啊,这是他的使命,是他坚守了二十多年唯一的信念。郦天霄可以为了她的真心,把孙合媞、潘庭放走,黄昏却不能。
看到凌书南脸上的释然,黄昏只觉得心里头堵得慌,他说道:“只要完成我的使命,我便将这一切都抛下,仍旧是你的黄昏,好不好?”
凌书南摇了摇头,朝他微微一笑,“你不必这样,其实,我早知道你不可能答应的,刚才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她深吸了一口气,直言道,“黄昏,我已经不爱你了。还记得在楚江殿的时候吗?倘若那时候,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会原谅你,可是,你还是选择继续欺骗我、利用我,你连真心都不愿意交付,我只好将我的真心收回了。所以,不论你对我现在是什么心思,我对你都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了。不管怎样,还是要祝福你,希望你梦想成真。”
黄昏心中一紧,见凌书南就要下山去,不免有些局促和紧张,“你要去哪里?郦天霄那儿吗?”
“是又怎样?”
“你回不去了。”
凌书南一怔,猛地回转头,目光冷冽,“你什么意思?”
黄昏又喝了口酒,“郭开的檄文不只提到了姑姑,更提到了我的身世,只不过我想让无筹平安地把你带出来,所以当时给郦天霄的檄文只是一部分。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真相了,必定会猜到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你如今回去,他不会放过你的。”
这么说,全天下的人,都已经知道黄昏就是吴末帝的太子孙璟了?凌书南的心犹如被闷拳打中,五脏六腑都震碎了。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临,却没想到这么快。郦天霄一定很绝望吧?她定了定神,脚步却没有停下。
黄昏喊住她,“一休,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郭开一起事,昭告天下,只要我回到武昌登高一呼,小吴国和施南国为求自保,必定要臣服于我,就连潘大康因为顾及潘庭,也不得不倒戈。郦天霄身败名裂,如今背着弑君的嫌疑,他根本是人心全失、自顾不暇,就算他有沈鹿的几万精兵,可京城里就够他吃不消了,更不用说京城外还有羿耘的红袖军。等郭开的铁骑兵一到,便会与他一起合围京城,到时候,恐怕扬州城中所有人都会逼迫郦天霄逊位,你还要回去吗?”
多么完美的安排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昏这一招釜底抽薪从铺垫到展开,终于迎来高潮了。凌书南回头看他,“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集齐九龙珠能够治病的说法,是你编的吧?”
黄昏的脸色微微一白,却是点了点头。
凌书南了然一笑,“也对,要不然别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拱手送上,又怎么会不顾一切地去为你收集呢?”她长舒一口气,“嗯,如今可好,那九枚龙珠本来就是孙吴的宝物,天下人皆盼着能物归原主,既能治好你的病,更表明你才是天下之主。”见黄昏脸色愈发惨白,凌书南却释然笑道,“你不用这样看我,我是真的替你高兴。我从前只怕没办法帮你集齐龙珠救你,只怕就算集齐了龙珠也不能救你,现在完全没有这个担心了,我彻底放心了。”
“我……”黄昏看着凌书南,心里的话终究吞了回去,只是靠着树干,浅浅一笑,“你还是要去找他吗?”
凌书南应了一声,语调却十分轻松,“我答应他,要把一样东西交给他。”
眼见凌书南就要离开,黄昏心有不甘地做着最后的挽留,“一休,你曾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我,都会在我身边的。”
已经迈开步子的凌书南心中一动,她曾经靠在他的怀里,坚定不移地说过这样的话,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只要他还是他,她就一定会在他身边。凌书南忍着眼里几乎要漫出来的酸意,“可你早已经不是我心里的黄昏了。”
“可是郦天霄坏事做尽,我与他易地而处,只怕他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黄昏也没想到有一日会沦落到要与郦天霄比长短。
“不错,他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比你还坏,但是,至少他很真实。”凌书南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身后,黄昏始终没有站起来拦下她,他只是摩挲着手中的竹笛,仿佛还带着她的温度。他一口一口地喝着烈酒,望着远处的红霞,他今后的生命里,再不会有任何绚丽的颜色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凌书南扯了匹马就直奔扬州。她整个人好像打了鸡血一般,明明骑马技术一般般,却像是参加马拉松一样一路狂奔,白天除了吃喝拉撒,一刻不停,到夜里实在看不清路了,才不得不找农家借宿,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又继续赶路。
离扬州城还有十几里时,瞧见大批的百姓从扬州方向涌来,凌书南心里一沉,赶紧扯了一个大叔询问。那大叔背着全部的家当,气喘吁吁道:“皇上昨晚下令,说要与京城共存亡,全城军民,不论男女老少、是官是民,若不想死守,就必须在今日午时以前撤出京城,否则过了午时,所有城门都将关闭,再不开启。”
凌书南吃了一惊,是郦天霄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索性不再做他想,只死守京城?不,应该说他压根没有大势,这天下原本就分崩离析,拥戴他的臣下,有实权的本就不多,更不消说在舆论的压力下,已有不少对他存了质疑。郦天霄在知道真相后,便猜到了自己的败局已定,多余的挣扎,不过是让更多的人枉死罢了,所以打开城门放所有人出去,而他自己却要做困兽之斗。是啊,他身为一国之君,知道自己被黄昏这般利用,无论如何也不会甘心投降的,所以宁愿被杀,也要负隅顽抗到底。更何况,就算他真的想做刘禅,黄昏也未必会给他这个机会。
凌书南又跨上马,那大叔见凌书南是往京城的方向赶,好心劝道:“姑娘,你怎么还往回赶啊?所有人都出来了,我看啊,整个扬州城都会走空的。”
凌书南心中一痛,郦天霄本就不得民心,谁会愿意陪着他等死呢?她拾掇好心情,说道:“我是御前护卫,保护皇上是职责所在,所以必须回去。”
那大叔跺脚道:“唉,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职责啊?”他朝前努了努嘴,“瞧见没有,那些军爷不都走了?皇上这回总算做对一桩事了,发了回善心,没让大家跟他一起死。不过,他不这么做也不行,要真是让所有人都陪他一起死守,还不知道到时候京城里会发生什么事呢!哎,姑娘,姑娘!”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凌书南抽了一马鞭,飞也似的往扬州城冲去。
凌书南赶到扬州时已近正午,从城里往外撤退的军民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城门内外的守军把城门合上了半边。
凌书南骑马冲过来的时候,被守军拦下,“扬州城只出不进。”
凌书南指了指身上的官服,表明身份,“我是御前护卫。”
那守军道:“圣谕不论何人何等官职,一旦离了京城,便再不用回来。”他见凌书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由劝道,“既然都走了,何必再回来?”回来便是送死,他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凌书南道:“我有重要军情禀报。”
见那些人仍旧不肯放行,凌书南只得掏出自制的金牌。当初放孙合媞离宫,伪造郦天霄金牌时,本着对伪造事业精益求精的态度,一共做了两枚,这第一枚便一直放在身上。正午时分,她将这金光闪闪的金牌在所有人面前一晃,他们哪里分辨得出真假,自是乖乖放行。
整个皇城一片狼藉,道路两旁的店铺大都大门紧闭,偶有几个敞开门的,则空无一物,想来有人趁机洗劫了一番。凌书南骑着马穿过一条条街道,基本上看不到人影,凡是能走得动的都走了,留在城里的,大多是原本就一脚迈进棺材的人。
凌书南绕到宫城北边的玄武门,只见城门紧闭,城门外看守的禁军对着凌书南齐刷刷地亮出刀剑,喝问道:“什么人?”
凌书南赶紧下马抱拳,“御前护卫奉命回京,有重要军情禀报。”她没有正式编制,自然也没有御前护卫的名牌,她正准备依法炮制亮出郦天霄那“如朕亲临”的金牌,可刚要举出便傻眼了——刚才一路狂奔,完全忘记那金牌一直被自己捏在手里,如今早被自己捏变形了。她连忙收回手,见禁军们都睁着眼等着自己,连忙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道,“那个,突然有点内急,我先去方便一下。”
宫门外有一排班房,本是给在宫门外等候传召的臣属遮风挡雨以及暂时休憩的地方,凌书南假装直奔班房后边的茅厕,实则是想趁禁军不注意,找个房间重新加工一下她的金牌。但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表演太到位了,一名禁军非要怜香惜玉地目送自己前往茅房,凌书南有苦不能言,只好忍气吞声地乖乖进了茅房。一进去,凌书南就差点被那浓烈的气味熏出来,与其说是茅房,不如说这是粪坑,她心里哀号,自己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可若是不在茅房里待着,又怕惹人怀疑,稍一考虑,凌书南只得咬牙蹲在粪坑里把随身的小包袱抖开,准备开工。她一直屏着呼吸,因为每一次吸气都让自己的脑细胞死了一大片。
好不容易才赶工完成,正要出去,就听外边一人喊道:“君大人!”
凌书南一怔,难道是君由绛?
果然,很快就听到君由绛的声音从隔壁的茅坑传来,“有什么情况?”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阵酣畅淋漓的响声。
“一切正常。”随君由绛而来的护军在茅房外面回答道,“哦,是了,方才有一位御前女护卫说有紧急军情禀报,不过,后来又不见了。”
君由绛道:“御前女护卫,不会姓凌吧?”
“这个,卑职没有问。”
“应该不可能是。”君由绛自己就否定道,“她怎么敢再回来。不过,要是真碰到那个叫凌书南的女护卫,格杀勿论!啊,真是臭死了!”君由绛憋不住,赶紧从茅房里冲了出去。
旁边本来还打算出去与君由绛相见的凌书南,赶忙又蹲了回去。
护军忍不住问道:“大人,那个女护卫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他说着还在脖子前比划了一下,发出咯吱的声音。
“不关你的事就别多问!”君由绛白了他一眼,训斥道,但自己却忍不住告诉他,“要不是因为那个女人私通外敌,陛下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要我说,杀了她算是便宜她了。”
那护军恍然大悟道:“听说那天早晨黄昏的门徒找陛下要走了一个女人,莫非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