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书南将丧服与那件龙袍递给孙玉钦,“公子看看合不合身?”
孙玉钦还没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凌书南已经从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张面具,孙玉钦上前一看,当即面色如土,“你……你让我扮皇上?”
她其实并不指望郦天霄会放了孙合媞,而她也早就想着要把孙合媞救出来,于是这几日凌书南也没有闲着。只因郦天霄已经下令,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前往东宫探视孙合媞,她于是想来想去,假扮郦天霄是最有效、最直接、也是最可能一击即中的法子。见孙玉钦强烈反对,凌书南不禁说道:“公子,方才你也瞧见了,皇上未必会放过公子。”
“可是……”孙玉钦仍旧不大情愿。
凌书南突然跪倒下去,“公子,凌书南求你帮我这个忙,我答应了一个人,必须得完成一桩事,所以无论如何都得试上一试。公子,请你相信我,我也是为了公子好!”
她眼里满是恳求,双眸中的涟漪不知怎么,仿佛触动了孙玉钦心底最深处那已然尘封的记忆,他的心弦好像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于是,他眉头一扬,笑道:“好,我相信你,答应你!”
凌书南顿露喜色,瞧见孙玉钦转身去换衣服,她也准备稍稍整理一下自己。只是一低头,便瞧见了地上那摔断的发钗,只觉得那抹红拂尘格外刺眼。她捡起来就想要把那支钗扔了,可当瞥见旁边同样摔成两瓣的盒子时,心里终究还是生出一丝不舍。那锦盒上一只乌篷船泛于烟波浩渺间,仿佛是驶向仙境之中。凌书南将那两截发钗放回锦盒,重又合上。或许不是仙境,只是海市蜃楼罢了。她苦笑着,将那锦盒放回桌上,再不看它。
入夜后,守在西配殿门口的卫兵换岗,凌书南知道时机来了,回望了一眼孙玉钦,便打开了门。
刚刚迈出步子,卫兵就将她挡了回去,“皇上有令,还请……”
话还未说完,就瞥见凌书南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抬起头,只瞧见“郦天霄”阴沉着一张脸站在那里。那护卫当即吓了一跳,慌忙跪倒下去,心里直犯嘀咕,刚才交班的时候,怎么没听说皇上在里头?险些犯了错。当下不敢再说任何话,乖乖地让开道,任由“郦天霄”和凌书南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凌书南心中忐忑,可从楚江殿一路出来,果然如她所料,畅通无阻,趁着夜色,两人更是十分顺利地进了东宫。凌书南进了东宫便命护卫把孙合媞带过来,那些护卫都是郦天霄的亲兵,然而孙玉钦和郦天霄身材相近,在夜色下,凌书南所制的面具令人真假难辨,只要他不开口说话,那些人哪里想得到竟有人胆敢冒充新皇。
孙合媞被带来时还有些疑惑,待凌书南吩咐所有人退下,一身丧服的“郦天霄”长舒一口气时,孙合媞才明白过来,唇角已经带了一丝笑意,“当真没有错看你,还真有些本事。”
凌书南总觉得她的话里含着刺,她冷淡地将一块金印交到孙合媞手里,对她说道:“我们会陪你一起出东宫,至于该怎么离开皇宫,想必你比我清楚吧?”她又转头对孙玉钦说道,“公子,我已命人在东宫外边备了车轿,你也出宫去吧。”他顶着一张郦天霄的面孔,想出宫自然是容易得多,只是孙合媞对孙玉钦不安好心,孙玉钦自然不能与她一起。
孙玉钦有些惊诧地看着凌书南,“你不走吗?和我一起走吧!”他虽然对曾宫里的事一知半解,可也看得出孙合媞被看管得多么严,凌书南放走他和孙合媞又是何等重罪。
然而,凌书南却摇了摇头,“不了,我不能就这样走了。”她见孙玉钦为自己露出担忧的神情,勉强一笑道,“公子出宫后,只盼你能山高水远,再不要卷入这场纷争。而我们,最好是永不相见。”
“永不相见?”孙玉钦怔在那里,看她眼眸里的决绝,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孙合媞把玩着那块用面粉做的金牌,看了一眼孙玉钦身上的龙袍,不禁冷笑道:“既然有真的金牌,为何要给我个假的?”
凌书南道:“我只是答应他要救你出去,这面金牌虽是假的,但相信凭夫人的本事,已经足够用了。”
孙合媞冷哼了一声,却径直坐下,说道:“我不走。”
“你不走?你为什么不走?”凌书南心里着急,她可是冒着很大风险进来救她的,若非看在黄昏的分上,她为何要来趟这浑水,“你是为了大喜大悲丸的解药?”
“那解药难不倒我。”孙合媞打断她,转而换了乞求的眼神,“倘若可以,请你带潘庭走吧。”
凌书南下意识地否定道:“不行!我只答应救你,没答应救他!”
“为什么?我用我的命换他的还不行吗?对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眼见凌书南斩钉截铁,一副没有商量的态度,孙合媞惊愕道。
凌书南只皱着眉,“不为什么,我说不行就不行。”
孙合媞见状,忽然跪倒下去,“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求你带他出宫!”
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凌书南有些措手不及,慌忙扶住她,道:“你不要这样,更何况潘庭在这里,未必会有事。”
孙合媞听凌书南的语气依旧强硬,不禁面色渐冷,“你为什么不肯带他走?是因为郦天霄吗?你知道他对郦天霄有利用价值,所以帮着郦天霄软禁他?你到底在帮着谁?”
“够了!”凌书南望着咄咄逼人的孙合媞,只觉得绝望,“我帮得还不够多吗?就算我把心掏出来交给他,也不够,是不是?到底要我怎样啊,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我已经这样了,难道非要把我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你们才满足吗?”
孙合媞没想到凌书南的气性那么大,于是改口道:“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只是我和黄昏一样,明明不想把心中记挂的那个人牵扯进来,却又不得不利用他,一步步地把他也拉往深渊。只因我们就活在地狱里,再怎么想把你们隔离在外,也身不由己……可是,他终究是无辜的,我死有余辜,他却还蒙在鼓里,这对他不公平……”
凌书南捂着耳朵,不想听孙合媞的话,但最终抵不过孙合媞那殷殷的目光,她颓然地点了点头,“你们都走吧!”说完便走出去传令,反正放走一个也是放,何不放了一双,至少也成就一对鸳鸯。
她一直将三人送出东宫,看着潘庭与贺夫人相互搀扶着消失在夜幕之中,凌书南才扶着化身“郦天霄”的孙玉钦坐上了轿子。
孙玉钦打起轿帘,看着立在外头目送自己离去的凌书南,朝她使劲地挥了挥手。眼见她毫不犹豫地掉转头往楚江殿的方向奔去,孙玉钦依依不舍地放下了轿帘,重重地往后一靠。
凌书南,再见了,再也不见。
楚江殿外停着御辇,凌书南脑袋嗡的一声响,慌忙冲进去。果然瞧见整个楚江殿灯火通明,所有的门窗皆是向外大开。
凌书南心里一沉,看了西配殿一眼,扭身就想要逃开,却听见郦天霄的声音在里边响起,“不进来交代一句?”
凌书南的心微微一颤,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走进去,却见房间内桌椅倾倒,一片狼藉。她不敢抬头,只用眼角的余光环视了一圈,猛地瞥见郦天霄脱了靴子,只穿着袜子站在地上。他背后的坐榻整个坍塌了下来,前边的床脚断成了两截。凌书南这才注意到郦天霄白色的袜子前端隐隐有些血渍,看来是盛怒之下用脚踢坐榻发泄却弄伤了自己。
凌书南定了定神,心虚地想要假装没事一般指了指外头道:“我……我就是出去逛了逛……”
“出去逛了逛?还是穿着朕的龙袍、顶着朕这张脸出去逛?”郦天霄的目光冰冷,他一甩手,只想把手边能砸的东西都砸向凌书南,可最后只找到一件刚刚脱下的丧服,往她身上使劲一抛。
凌书南知道自己压根瞒不住,抬头瞧见郦天霄的黑脸,又垂了下去,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郦天霄只觉得凌书南十分好笑,但看着她身上的龙袍,想到自己居然白天还生出美好的感觉,便又觉得自己很可悲,他渐渐平息下来,“你怎么不跟着一起走?难不成留下来就是为了跟朕说一句对不起?”
他故作镇定地往下坐,却忘了坐榻早已经塌了半边,这一屁股坐下去,直接坐到了地上。凌书南瞧他狼狈的样子,嘴角不禁浮起一抹笑,但这抹笑却深深地刺痛了郦天霄,他噌地站起来,这架势倒是把凌书南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还没站稳,就被郦天霄一把揪住,他阴鸷的脸上也飘过一抹笑意,不急不缓地说道:“你以为你得逞了吗?就凭你?你真以为他们走得掉吗?”
“他们?”凌书南瞪大眼睛看向郦天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背后君由绛急急进来回报,“孙玉钦的车驾还未出南门就被人拦下,贺夫人与潘庭乔装成禁卫军,想要从西门出去,也已经被截住了。”
凌书南的心一沉,抬眼看郦天霄,只从他的眸子里看到寒冷,“朕就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好心地要为朕补衣服,原来我们凌护卫早就计划好了,要演一出李代桃僵的好戏呢?不错啊,学以致用,脑袋瓜转得还挺快!”他声音如同来自地狱,“把他们三个人带回东宫拘禁,挑断他们的手筋脚筋,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怎么走出去!”
“不要啊!”凌书南听得心惊肉跳,死死地拽住郦天霄,眼里满是乞求,“我求你放过他们,孙玉钦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会再碍着你了。贺夫人……贺夫人她说起来,也是你们姓郦的亏欠她多些,她也是个可怜人,我求你放过他们吧。”
“你求我放过他们?”郦天霄一脸森然,“凌书南,你拿什么来求我放过他们?”
他正要挥手示意君由绛下去传令,凌书南就拖住他的手臂道:“我!只要你放了他们,我就留下。”
郦天霄冷笑道:“我放了他们你就留下?凌书南,你省省吧,你刚才不就没走吗?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为什么留下,你怕朕不给黄昏那些龙珠、怕朕会兔死狗烹,所以你明知道放走他们是重罪,你也要留在朕身边,好等着有一日黄昏把你带走。凌书南,你不就是仗着朕喜欢你,便什么都想要、便什么都敢做!凌书南,你又要救黄昏,又要救孙玉钦和贺夫人,凌书南,你要的会不会太多了?你以为朕真的不会拿你怎样,是不是?”他的情绪渐渐激动,伸出手掐住了凌书南的脖子。
他才是高高在上的王者,即便曾被郦圭欺压,也没有谁敢这样戏弄他,更何况如今他已是九五之尊,却被这样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间,践踏着他的真心。他握着那纤纤细颈,眼前的凌书南在他的手里就像一只待宰的鹌鹑,他真恨不得像掐死一只鹌鹑一样亲手掐死她,可眼见她憋得满脸通红,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君由绛眼见情况不妙,慌忙把所有人打发出楚江殿,他自己也准备关上门退出去。
然而,正喘着粗气的凌书南却拦下他,“等等!”她转向郦天霄,目光坚定地说道,“郦天霄,只要你放了他们,你想我怎么样、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她拉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腰间一按,她分明能够感受到当郦天霄的手触碰到她身体时的轻颤。
郦天霄低头看着凌书南,咀嚼着她话里的意思,半晌后无声地笑了,“我想你怎样,你都能答应?凌书南,你一直不就是这样吗?当初朕用一颗大喜大悲丸就能够让你做牛做马,不是吗?”他抬起她的下颌,俯身狠狠地含住那一点绛唇,脸上已有了不屑的表情,“你以为你的身体对朕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朕已经试过了,论床上功夫,你实在……”
“不是身体。不错,你可以让我做牛做马,只要区区一枚毒药就能够让我为你做任何事,上床也算不了什么,但是有一件,你没办法用这种法子拿去。”凌书南仰起头,认真地对视着郦天霄的双瞳,“那就是我的心。”
“我一直想跟你说,上次你问我的那句话,我已经有了答案。你问我,若黄昏只能带一样东西走,我希望是龙珠还是我,我的答案是龙珠。”凌书南微微一笑道,“不错,我留在你身边,是想帮黄昏集齐龙珠,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个愿望都没有变。你说得对,我无非是仗着你喜欢我,所以才会有恃无恐、为所欲为。我不止想要帮黄昏,还想你能够放了孙玉钦、放了贺夫人,可是,我知道做人不能这样,就像去菜市场买菜,你不能一直拿猪肉却不给钱。请原谅我向你索取了太多,也没有什么可以补偿给你,但是,如果你想要的话,我愿意拿我的真心同你交换,只要你答应我放走他们,我的心可以给你。”
郦天霄呆立在那里,过了好久都没有任何反应。凌书南忐忑地看着他,只觉得他握着自己腰部的手彻底僵硬了。背后的君由绛一脚门里,一脚踏在外边,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好“不经意”地弄得那门吱呀直响。
郦天霄终于回过神来,却含着几分嘲弄地笑起来,“原来真心是说给就能给的,凌书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虚情假意地演几天戏,便想糊弄过关,你以为我会轻易上你的当吗?”
凌书南轻笑了一声,却在心底松了口气。他不信也好,不管怎样,她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来救孙合媞,也算对得起黄昏了。只是在这世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也无能为力了。
然而, 就在她放弃的时候,郦天霄却突然冒出一句“成交”。那声音在这片狼藉中显得格外突兀,像一支用金刚钻做箭头的羽箭击中了厚厚的石屏,直接把石屏劈成了两瓣。
凌书南抬眼看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刚说什么?你答应了?”明明是她想要的,死乞白赖乞求的,可当郦天霄当真许诺时,她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你是说真的?”
郦天霄唇角带着一丝讥笑——君无戏言,你懂不懂?他却只是故作冷淡地对君由绛吩咐道:“把他们放了。”
“皇上?”君由绛也是一脸茫然和不敢相信,他犹疑地看向郦天霄,即便成为天子,但只要是和凌书南有关的事情,郦天霄总会犯傻。他忽然明白过来,凭着多年的跟班经验,于是在凌书南的背后朝郦天霄挤了挤眼,说道,“卑职这就把他们放了。”还不忘朝郦天霄无声地比了个大拇指。
郦天霄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行了,别自作聪明,朕让你把他们都放了。”
这回是来真的?君由绛不禁急得跳脚,还想再劝,郦天霄已不耐烦道:“你若不去传令,朕便派别人去。若是谁敢自作主张,朕便将他的首级挂在城门上。”
君由绛虽然愤愤不平,却不敢再说什么,他心里懊恼不已,却也知道自己的地位一向和凌书南不在一条线上。
郦天霄低头看凌书南,“需要去检验一下吗?”
凌书南还呆立在那里,听得郦天霄说话,连忙仰起头来。也不知是不是烛光太耀眼,郦天霄的面庞竟让她不敢直视,同时,那炙热的烛火,烤得她全身的热血都倒流回了心脏,整个身体都像在燃烧般。
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丝复杂的笑意,“不用了,我信你。”因为她交换的只是她的真心,微不足道,却也最经不起谎言的捶打。
此时,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郦天霄说道:“既然猪肉给你了,那么从现在起,你得向我支付真心了。”
“是。”凌书南唇角一咧,还真是生怕有一点点吃亏的家伙。
“那你打算怎么支付?”郦天霄审视着凌书南,明明干了一件登基以来最愚蠢的事,他却并没有多么懊恼。
凌书南道:“不如咱们来个分期付款吧,每天付一点,直到将全部的真心给你,如何?”她对郦天霄说着情话,原来这话说出口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尴尬,甚至有种水到渠成的轻松。
“可以。”郦天霄漫不经心地相逼道,“那你今天打算怎么付?”
凌书南头一歪,走向郦天霄,摊开她的双手道:“今天先用我这双手付吧。”
郦天霄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凌书南是什么意思,气得差点翻过去,“用手?在这里?朕没那么饥不择食!”话音刚落,他便望了一眼外边的天空,“还没过子时。这样吧,今天和明天的一起给。”他看向凌书南的双眸已腾起火来。
凌书南完全没有听懂郦天霄的话,只是把嘴巴一撇道:“当然要把明天的一块算上,你以为光用一个晚上,我就能弄完吗?”
郦天霄面色一变,只觉得两条腿微微打战,“一个晚上还不够?能多久?”
凌书南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你怎么好像第一天知道?现在虽说我已经很熟练了,可就靠我一个人、一双手,最快也要一天一夜吧?”
“胡扯!谁能那么久?”郦天霄驳道。话音刚落,就觉得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这女人真是够让他丢脸的!他不由冷哼道,“听起来,你倒是经验丰富,帮不少人做过了?”
凌书南耸了耸肩道:“真不多,总共也没做几个。第一个是燕国国主,那时候还没找到窍门,做得不好,后来是帮姐姐,然后就是你挂了的皇叔,再就是你……”
郦天霄见她掰着指头数,不禁又生出掐死她的冲动。听得她说第一个是燕月生,除了脑充血外便是茫然,可当她说到什么姐姐、皇叔,甚至自己的时候,他已经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面具?”至此,才一脸恍然。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凌书南把她拿手的家伙掏了出来,就着地上的瓷碗碎片磨了磨,“你把真的贺夫人放走了,我总该还你一个假的吧?要不然你到时候拿什么交差?”
是了,是该找个假的贺夫人来李代桃僵,亏她还有几分良心。郦天霄听凌书南说完,是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那里去了。一低头,瞧她认认真真地磨着那柄自己给他的飞刀,心里只觉得异常美好。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冷声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分内事,不能用来凑数。”
“凑数?”凌书南还没反应过来,郦天霄已经拉起凌书南的手,唇角含春,似乎还是换种方式来交付真心比较好。
凌书南从他那暧昧的眼神中看出点意味来,下巴差点掉下去,“你想干什么?你不是吧?”正是丧期,且不说他名义上是要守孝的,光现在朝廷内外的事情就够他焦头烂额的,他居然还有闲情放纵,当真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啊!
郦天霄居然从她的眼眸中瞧出一副语重心长、怒其不争的意味来,他心里暗骂凌书南的“道貌岸然”,却是嘴硬道:“你想哪里去了?朕可不像你,饱暖思淫欲,满脑子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他转身离开,临走时掏出一柄飞刀递给她,“快点干正事。”
闹半天她成饱暖思淫欲了!凌书南颇有些无语,恨不能把手里的飞刀朝他的背影掷去。一低头,才发现这柄飞刀有些特别,中间是竹柄,上下各有两片锋利的刀片,一面斜尖,一面宽平,都是极好的做工,这哪里是飞刀,分明是专门为她打造的雕刻刀,呵,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专用的雕刻师了!
眼见竹柄中央刻着几朵祥云,凌书南稍稍一想,莫不是寓意他自己的名字?她不禁撇了撇嘴,由衷地感叹道:“刻得真丑!”
在国丧方面,曾国沿袭吴旧制,大行皇帝梓宫停灵二十七日后,才出殡移往宫城外的别苑寿德殿,当梓宫安放好之后,才由新皇帝亲迎大行皇帝牌位回建福宫并供奉太庙,至于梓宫则需要百日之后再择吉安葬。而郦天霄却一改旧制,赶在郦圭头七的这一日,直接将他的棺椁葬入皇陵。那棺木中并非郦圭真身,虽说此事被揭发的几率极小,但为免夜长梦多,只有及时下葬才能尘埃落定。
前一日,郦天霄按照规矩,遣官员以葬期告天地宗社,又从午门一路祭祀出城,当晚开始祭祀,司礼监、礼部命执事者设大升舆、陈葬仪于午门外。
次日凌晨,灵驾进发,先用小舆抬梓宫至午门,这期间,皇帝与大行皇帝的后宫嫔妃需要全程哭丧。至午门后,则由礼官请梓宫升大升舆,运送出宫,皇帝与后妃便可回去,但亲王及大臣皆需要一路相送出城,行辞祖礼。
凌书南觉得这国丧也算是举国的盛典,颇有些好奇,也穿着丧服来旁观。初时,见所有王公大臣、内侍宫女都素服披麻,明明事不关己,还一个个哀号得犹如死了亲爹一般,她只觉得这气氛有些意思。但久了之后,发现动不动就要三叩九拜、谒辞祭奠,便只剩下枯燥无趣,恨不能早点回去。
于是,趁着郦天霄走至自己身旁时,低声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我肚子饿了。”
一身素冠麻衣的郦天霄差点没站稳,“你是猪变的?”
凌书南道:“从昨天晚上就没进食了,你好歹也准备些馒头吧,再不开饭,我只好把随身的面团吃了。”
郦天霄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脾气道:“快了,灵驾一发,就能回去。”
正说着,乐声起,吉时到。礼官命内侍捧册宝、神帛置于舆中,执事官升梓宫,待一切安妥,礼官命旧御仪仗居前,册宝、神帛、神亭、铭旌依次行,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便要启程。凌书南忍不住望了一眼后边,那奠品之中还有着她亲手炮制的“贺夫人”。
午门终于大开,门外百官、军民耆老、命妇早已跪迎在道旁,号啕啼哭。凌书南站在郦天霄身后,与他一齐目送着车队出午门,心里正想着蒸饺、馒头、肉包等,就听见一声老迈却又突兀的声音响起,“冤枉啊!”只见一个白发老人斜刺里蹿出来,直接扑倒在了灵舆之前。凌书南心中咯噔一跳,直觉告诉她,这顿早饭应该是泡汤了。
郦天霄已将禁卫军悉数换成了神机营,宫中一切皆在严密掌控之中,午门外虽然人数众多,但多是品阶较低的官员和士绅命妇,既不会是郦圭亲信又没有实权,说实在话,于他们而言,谁当皇帝还不都是一样参拜?郦天霄并不认为他们会有什么问题,却万万想不到,竟然还是有人在这个时候闹出事来。
仪仗由沈鹿亲自负责,那老人才冲出来没多久,就被禁卫军架起,“竟敢冲撞大行皇帝升舆!”
训斥的话还未说完,竟然又有好几个老者冲了出来,也是一样哭喊着“冤枉”。所有做戏的啼哭声戛然而止,他们的喊冤声便显得尤为突兀。
郦天霄环视一圈,那些老者都是陌生面孔,看衣着并非朝廷官员,虽然不知他们意欲何为,却也知道定然来者不善。但郦天霄想到京城内外皆在自己掌控之中,便存了一丝侥幸,即便被几个老者扰乱,也并没有太当回事,于是朝已升为太傅的老师使了个眼色,上前询问,“老人家有什么冤屈?”
为首一老者啼哭道:“大行皇帝昨晚托梦小民,告诉小民他为奸人所害、含冤莫白,他还说这棺木中并非大行皇帝真身!”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其他老者却一同附和起来,“小民也梦到了……”
郦天霄在心底冷笑,事已至此,却还是有人想兴风作浪,这是在做垂死挣扎吗?
少傅已经知晓他们的来历,回头向郦天霄低声介绍道:“他们都是大行皇帝亲封的百岁耆民。”
百岁耆民不过是平民,却也正因为如此,又个个已过百岁,历经沧桑、犹如彭祖,齐齐说出这番话来,反倒比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更令人相信。
郦天霄心里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情况似乎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按说郦圭党羽多已被他剿杀制伏,却不知这幕后指使之人究竟是谁!这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出殡时,当着午门内外所有人的面上演这样一出,可见此人用心良苦。
太傅朗声道:“大行皇帝为贺氏所害,满朝皆知,今日就将以那妖女的鲜血祭奠大行皇帝在天之灵!”
“大行皇帝梦中说,杀他之人并非女子,而是一个穿着黄袍的男人!”耆民朗声道。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这一字一句却是随风送出,加上回音,直击每个人的鼓膜。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只有储君太子能够穿黄袍,这针对性也太过明显了。
太傅脸色骤变,“哪里来的疯子在这里胡言乱语,冲撞升舆、贻误吉时!通通带下去!”
禁军赶紧上前,刀架在那几个百岁耆民的脖子上,就要将他们强行带走,却被郦天霄按住。
如今京城初定,郦圭的势力不过是暂时被压制,突然冒出这么几个人说这么几句话,如何不令人心浮动?眼见在场所有人,虽惧于禁卫军而噤若寒蝉,却有不少人的脸上写着怀疑和不甘,即便他堵住悠悠之口,也难保他们日后不会发难。
郦天霄于是将目光投向潘后,“皇叔薨逝时,太后就在身旁,是不是贺氏所为,皇叔为何离世,太后何不直言所见?”
潘后多年来痛恨贺氏,自然希望贺氏能够被千刀万剐,而她又要保存潘氏一族,自然不愿轻易与郦天霄唱反调。再加上郦天霄登基后,尊称潘后为皇太后,荣宠一时,潘后一时间倒也不想反水。潘后顿了顿,在众人期盼之下,不得不力证道:“大行皇帝的确是为贺氏所害,哀家亲眼所见,自然是假不了。”
郦天霄便朝沈鹿使了个眼色,命他将那些老头点了哑穴,全部带走,“有人居心叵测造谣滋事,妄图煽动舆论动摇国本,其罪当诛。”
此言一出,那些老头自是不能再活。乱世当用重典,郦天霄自然要让所有人都瞧瞧生事的下场。
“殿下还要杀人灭口吗?杀孽造了那么多,就不怕遭天谴吗?”人群中一女子的声音幽幽传来。
一直立在旁边心里默默打着小鼓的凌书南猛地抬起眼,循声望去,只见一麻衣女子从白茫茫的一片中走出来,她悬着的心终于沉入了谷底,来者正是贺夫人——孙合媞。
孙合媞一走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午门内,宫中妃嫔、命妇无不惊呼,“贺夫人?”与此同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背后的囚车,倘若面前的人是贺夫人,那么后边那个女人又是谁?其中尤以潘太后最为惊讶,“你怎么会在这?”
潘太后望向郦天霄,郦天霄却反转头淡淡地扫了凌书南一眼。他的目光虽是一扫而过,凌书南却分明感觉到那目光扎到了她的心。
沈鹿尚来不及处理那些老头,便不得不掉转头来对付孙合媞,手中钢刀一伸就要将孙合媞斩下。事态严重,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她说话的机会,反正她今日便该生祭,就算杀了也是应该。
然而,却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枚羽箭,直将他的刀身射穿,那冲击力竟让他险些握不稳刀柄。沈鹿暗暗心惊,却又不愿相信,整座宫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在场的人也都一一排查过,究竟是谁有这本事频频挑衅,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沈鹿忙重新调配人手,一面派人去找施暗箭者,一面传令下去,“保护陛下!”
孙合媞不禁冷笑道:“弑君篡位者,如何配称陛下?”她这一句话铿锵有力,自是令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却并不罢手,一针见血直奔主题,“这梓宫中的人根本不是皇上,皇上早就遇害了!”
郦天霄的眼角微微抽动着,一张脸阴沉着一言不发。
潘太后早已是面色如土,“胡说八道,梓宫中怎么可能不是大行皇帝?”
孙合媞道:“他们能找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难道就不能让人戴上面具假扮皇上?皇上怎么会突然病倒,病倒后却性情大改由太子陪伴左右,诸位难道就不好奇?还是诸位心中早已经有了真实的答案?”
她话音刚落,突然有两个禁卫军冲上囚车将那假的孙合媞拖拽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撕下她的面具,全场哗然。铁证如山,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更令人震撼了,孙合媞索性说道:“你们要是不相信,何不打开棺木看看?”
场上顿时聒噪起来,不论是不是有人刻意造势,那低低的质疑与议论却早已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绪不宁,场面渐渐有向不受控制的方向滑去的趋势。
潘太后不由斥道:“荒谬,你竟敢对大行皇帝这般不敬?!”她虽不知孙合媞到底意欲何为,但长年的怨恨还是促使她想要置她于死地。
她正要下令把这女人带走,孙合媞却冷笑道:“娘娘,你以为这样就能够自保?你难道不知道,潘公子早已被他杀了吗?你还在袒护着什么?”
“什么?”孙合媞这一番混淆视听,倒是让潘太后一时间难辨真假,她下意识地看向郦天霄,目光中已有犹疑。郦天霄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清楚,其实事到如今,对于这棺木中躺着的是郦圭替身,她早已经信了七八分,只是碍于潘氏、只是想要杀死孙合媞的心念作祟,才使得她坚持到现在。
郦天霄一言不发,不只是因为孙合媞等人的有备而来不易对付而暗自心惊,更是因为纠结凌书南在此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而惆怅绝望。此时此刻,就算郦天霄说已经把潘庭放走了,估计也不会有人相信吧?那可是他制衡潘氏的棋子,他交不出潘庭让潘太后安心,便是把潘太后越推越远。
后边角落里的凌书南正冷眼看着孙合媞,那天夜里以爱的名义苦苦哀求自己救潘庭,却原来是为了这一日,好一个孙合媞,好一个黄昏!凌书南看着像一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的郦天霄,心底的懊恼与悔恨就像是拧不紧的水龙头往外直流。
“开棺吧!娘娘!”也不知是谁领头说了一句,紧跟着又有几人附和起来。
在禁卫军的刀光剑影下,那份质疑被强压了下去,却不想片刻的死寂后,更多的人重新吵嚷起来,在这些人的带领下,场上所有人齐齐叩首,恭请潘太后主持开棺。倘若郦天霄心里没有鬼,又何必阻拦大家?毕竟这是一个自证的绝佳机会!
见潘太后仍旧犹豫,孙合媞索性说道:“既然如此,这大不敬的事便由妾身来做好了!倘若是妾身妄言冤枉了殿下,我便自刎于此!”她把这重任一力承担,冷笑着就要去碰升舆,哪知道手还没触碰到,只觉得眼前晃过一个黑影,那黑影落在了她的手背上,软软的、凉凉的。她低眼一看,当即吓得惊叫了一声,使劲甩起自己的手来——那黑乎乎的东西竟是一条又粗又长的蜈蚣!她甩掉后,那足有半尺长的蜈蚣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可即便如此,孙合媞还是嫌恶地使劲擦了擦自己的手。
孙合媞稍稍定了定神,在众人伸长脖子翘首以盼之下再度探去,心底多少已有了几分阴影,只觉得眼前还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她下意识地缩回手,手背上空无一物,但一抬眼,当即又忍不住惊叫出声,这一次声音更加刺耳。只因棺盖上蹲着一只黑乎乎的蟾蜍,那蟾蜍正鼓着腮帮子,瞪着眼望着自己。
蜈蚣、蟾蜍都是公认的不祥之物,偏偏在孙合媞想要开棺时突然从天而降,不只预示着开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根本不可取,更预示着孙合媞是阴邪的不祥之人。
郦天霄初时也是一惊,但旋即就明白过来,这些蜈蚣和蟾蜍就和当初山谷中的小白鼠一样。他的心神稍稍活泛了些,一改方才的被动,慷慨激昂道:“皇叔在天有灵,都已经频频示警了,你们却偏偏要听这妖女所言,竟允许她对皇叔遗体造次。诸位,当真不怕天降灾祸?不怕皇叔永不瞑目,让诸位永不安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