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背部一紧,凌书南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自己被射中了,她哇哇大叫起来,整个身体却调了一个个儿。不对啊,这羽箭难道还能让她翻身?她正想不明白,一抬眼,却瞧见一青衫丽人的背影,她一恍惚,然后脑袋猛地一抽,顿时认出这背影来了,哪里是什么丽人,分明是男扮女装的郦天霄。
她正犯傻,郦天霄已是一手抱起她,另一只手奋力一扬,袖中飞镖犹如银龙般一道接着一道闪出,将射向他们的羽箭纷纷击落。凌书南的脑袋一时秀逗在那里,像只锈掉的玩偶机械地由郦天霄操控着。倒是从旅店跟出来的君由绛,万万没有想到郦天霄会孤身闯入箭阵,脸都吓白了,连忙召集了客栈中还未休息的暗卫,持着刀纷纷冲了过来护驾。
楚兵万万没有料到斜刺里杀出这么多人,一旁的副手忍不住看了指挥作战的傅离子一眼,“将军,怎么办?”哪知身旁的傅离子双目僵直,恍若被雷劈中了一般,岿然不动,副手不禁紧张地轻轻推了他一把,“将军,你没事吧?”
傅离子终于活过来了,却突然像疯了似的大声喊道:“停手,全部停手!”
他这一声令下,所有弓箭手自然停止攻击。于是一瞬间,燕月生及手下迅速逃遁,而半路杀出的郦天霄等人也不见了踪影。反倒因为他先停火,楼上好几个楚兵被郦天霄和燕月生所伤,直接从楼上摔了下来,倒地重伤。
副手茫然不解地看着傅离子,尽管他们未必能活捉燕月生,可他们人多势众,让他们吃点苦头本是少不了的,怎么将军说停手就停手了?
傅离子长长舒了口气,却是颤着声问副手,“你看见了吗?”整个人都像刚刚虚脱了一般。
副手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将军指的是?”
“那个天仙样的美人啊!”傅离子的双目仍旧有些迷离。
想起方才那惊鸿一瞥,一个未施粉黛的青纱丽人翩然而至,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却足以令他的心脏为之震动。倘若说美男子他倒是见过的,譬如方才的那位燕国国主、曾经的明月松,便是楚国一等一的美男子,可这样美丽动人的女子却是罕有。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原本只是一介武夫的傅离子,居然因为刚才那一见,竟念出诗来。
乖乖,他知道,他动心了,是真的动心了!不仅是动心,是整个人从头到脚,每一根汗毛都被那女人给吸引住了!
“你说方才有没有伤到她?她应该没有事吧?”傅离子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倘若他把那女子伤了,他真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副手刘刚万万没有想到傅离子的淫虫动了,但他位卑言轻,加上这位主将脾气也不大好,虽然他心有不满,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只是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将军,让燕国国主跑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傅离子却是充耳不闻,忽然间收剑入鞘,严肃下令道:“刘刚,你速去打探方才那些是什么人?要快!另外,派一队人去追踪他们的下落,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刘刚无语地应下,只是吩咐下去时,也派了人顺道打探燕月生等人的行踪。
凌书南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不顾一切救下自己的竟然是郦天霄。她这一路都是以看外星人的神情看向他,心里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没道理啊!这家伙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今天莫非脑袋被驴踢了,还是被门板夹了?
郦天霄将凌书南抱上马,一路狂奔,君由绛紧随其后,直往山林里赶。客栈自是不好再落脚了,暗卫们只来得及从后门撤离,提前在准备登船的地方会合。
山林虽然隐蔽,但他们这么大队人马,又是白天,只怕想要藏身未必容易。君由绛脸色凝重地问道:“小姐,如今我们怎么办?”因郦天霄假扮女人,这几日在外,君由绛等人都是这样称呼他的。此时四下虽无人,君由绛眼见郦天霄穿成这样,也一时没改过来。
郦天霄沉吟片刻,说道:“去寻艘大船来,直接过江。”
“现在?”君由绛大惊。
“是,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多楚兵,我的身份到底尴尬,若是被他们知晓真身,未必能顺利入楚。所以,还是早些走的好。”
君由绛听了,忍不住横了凌书南一眼,凌书南当然知晓他眼里头那怨怼的含义,若非为了救她,他们就不会暴露在人前,自然不用这么早渡江,增加危险度。
凌书南有些心虚,于是说道:“我看那些楚兵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是冲着那个白衣男人,听他们的意思,那个人好像是燕国国主。或许我们用不着这么草木皆兵吧?”
“现在怎么是草木皆兵?”君由绛对于凌书南明明闯了祸还推诿的做法越发不满,终于忍不住抱怨道,“且不说燕国国主怎么会到这儿来,就算那人真的是燕国国主又能如何?难不成楚兵就会对我们视而不见了?”
“不!书南说得对,倘若那人真的是燕国国主,其中必定有蹊跷。”郦天霄眼睛放光,“燕国新帝登基,不好好地留在燕国,却带着几个人绕到楚国南面,为的是什么?这其中的缘由若能知晓,对我们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算你还有些用处。”最后这句话是对凌书南说的,郦天霄说话一向刻薄,这句话就算是对凌书南极大的肯定了。
凌书南心情好了许多,连忙又献宝道:“我听那意思,好像是燕国国主千方百计想入楚境,而楚皇为了不让他入楚,费尽心思拦截,所以才有这么一出的。”
“哦?那就更有意思了。”郦天霄眉毛一扬,不忘吩咐暗卫一定要打探清楚,他原本苍白的脸也有了一丝笑容,不禁看向君由绛,“你也该好好反省一下,向凌护卫学学。查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查到。”
“我……”君由绛忽然有种猪八戒照镜子的感觉,他真是白替郦天霄不值了。
方才郦天霄见凌书南半天没回来,便忍不住出去瞧,当发现那女人像只蜗牛一样匍匐在地上时,他竟然连命都不要就这样冲进箭雨里,他可是堂堂太子殿下,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如此奋不顾身!
君由绛不敢再言,只是默默地退下。猛地,他瞥见郦天霄身后一抹殷红,从腰部一路向下,染红了半边衫裙,郦天霄的“倩影”都浸在这血色里,君由绛不禁大呼道:“小姐,你受伤了!”
凌书南也下意识地望向郦天霄的背后,发现还有半支羽箭斜插在他的背上,她的心突突跳了两下,望向郦天霄的眸子竟然有了一丝波动。
郦天霄受了伤,心情却不差,对君由绛笑骂道:“知道我受伤了,还不赶紧上船?难道要在这荒山野岭晾着吗?”
客栈里,掌柜的战战兢兢地守在底下一动不敢动。他也不知道今儿是怎么了,原本清冷的店一下子住满了,还以为天上掉馅饼,却没想到一天还没过完,却有这么一大帮提刀的大爷们,将整个客栈掀了个底朝天。
“将军,查过了,听说那女子是一妓子,名唤佳音,被一大恩客买下了,生怕她路上出事,所以遣了四十几个人一路将她护送回楚国。”副手刘刚道,“不过,卑职刚才从他们的房中找到这个,想必是他们走得匆忙落下的。”
他说着,便将一些衣物搁在了傅离子面前,傅离子看了一眼里衬上的焰城标记,不禁皱了皱眉头,“难道是江望寒?”
“出手这么阔绰,并且敢让兵士冒充百姓护送女人,只怕也就望侯有这个胆子。而且,卑职听说望侯当初也曾为了一青楼女子和文昌侯不和,看起来像是他的做派。将军,我们还是……”
他本想着听了江望寒的大名,傅离子会知难而退,哪知傅离子却摆了摆手,道:“我看未必!江望寒一向以军纪严明著称,这么做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而且,如果真的是青楼女子,又怎么会功夫?啊,我们一定得好好查查那个佳音姑娘。佳音姑娘,这名真好听。”傅离子又沉浸在他的幻想中了,偏巧出去打探的人进来,傅离子连忙拉住他,“可有消息?”
那人摇了摇头道:“那些燕人实在狡猾,卑职该死,竟然跟丢了。”
傅离子皱眉道:“谁问你那些燕人,我问的是佳音、佳音姑娘!”声音都有些咆哮了。
“有……有消息了!”刚一进门就听见傅离子咆哮的另一兵士,赶紧上前谄媚道,“将军,卑职跟踪其中一人找到了他们的所在,卑职不敢打草惊蛇,只远远偷看着,卑职见他们准备了一艘大船,只怕是要准备离开,所以赶紧过来禀报将军。”
“干得好,回去重重赏!”傅离子立马朝他举了个大拇指,很是赏罚分明,说了一半,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你亲眼见到佳音姑娘上船了?”
“是,卑职见那女子好像受了伤,由她的婢子扶着正要上船,卑职就回……”
那兵士话还没有说完,傅离子就面色大变,急急道:“啊,佳音姑娘居然受伤了?都是我的错,唉,都是我的错!伤在哪里?伤得可重?”
“呃……”兵士的膀子被傅离子捏得有些生疼,忍着痛道,“好像是腿部或者是腚部。”
“可莫要留下疤痕啊!”傅离子竟有些心疼起来,他站起身吩咐道,“传令下去,全军集合,务必将他们那艘船拦下!”
副手刘刚大惊,忍不住劝道:“将军,万万不可!那佳音姑娘是望侯的人,只怕假不了。不论她是真妓也好,还是另有身份也罢,我们不好插手的啊!”
“怎么?难道本将军还怕了他不成?哼,江望寒不就是仗着兵权牛气冲天的?文昌侯死了,他的妹妹江妃也死了,他的靠山都死绝了,我还怕他?皇上封个望侯给他,你就当皇上看重他了?我呸!”
刘刚赔笑道:“将军当然不用理会望侯,只是皇上派将军来这里,是为了拦截燕国国主的,如今燕国国主下落不明,将军应当加派兵力将他找出来才行,否则皇上怪罪下来……”
“你说得对极了!本将军认为那佳音姑娘极有可能和他们是一伙的。喏,若不是他们半路杀出来救了燕国国主,本将军早就将他们拿下了。”傅离子心中不禁有了主意,“他们既是明月松同伙,搞不好明月松也藏在他们的船上,来人,无论如何都得将那艘船拦下,好好搜上一搜!”
还真的被傅离子说中了,此时此刻,燕月生就偷藏在郦天霄的船上。
郦天霄心想,既然此地楚兵甚多,他们想要偷偷渡河,怕是躲不过楚人耳目的,索性光明正大地去租了一条二层的画舫,浩浩荡荡地上了船。然而,当郦天霄瞥见船尾的艄公时,便感觉到不对劲。艄公一共六个,都在船尾船侧站着,戴着斗笠、穿着粗衣,大多数艄公都挽着裤脚和袖子,露出黝黑的皮肤,一看便是常年在江上跑的人。可唯独那一个,猛一眼瞧去也是脚步虚浮,像个普通人,却偏偏衣服平整,包得严严实实的。他刻意从那人身旁经过,立马认定此人就是凌书南口中的燕国国主——方才遇过的燕月生。郦天霄对于他此行的目的颇为好奇,索性装聋作哑、假装不见,只是暗中观察。
凌书南扶着郦天霄进了一间舱房,待他躺好后,便拿起飞刀小心翼翼地替他将伤口周围的衣物切掉。好在凌书南刀法了得,尽管因为时间太长,衫裙连着亵裤好几层粘连在一起了,凌书南还是尽量将其与皮肤分开了。这伤是在郦天霄的左边臀部,靠近大腿里侧的位置,整支箭头已没入身体,箭身只有三寸留在外边,箭头周围的皮肉都已经稀烂如泥,是箭头反复摩擦造成的。凌书南虽然看过不少血肉模糊的猪肉、鸡肉,还是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其实,她只要想一想,便会知道郦天霄是自己把羽箭掰断的,因他骑着马,得靠双腿紧紧夹着马身,而伤口恰好就是臀部需要用力的地方。原本不算严重的伤势,倒是因为他骑马带着她逃离,才搞得这般鲜血淋漓,而他竟然一路吭都没吭一声。
“帮我把箭头取出来。”那边,郦天霄吩咐道。
见凌书南半天没有回应,郦天霄侧了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扫向后方,正好瞥见凌书南阴晴不定的脸,“你不是刀工了得的厨子吗?怎么把猪啊狗的换成人就不敢了?”郦天霄刚一说完,就有点想打自己的嘴巴。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这女人在一起待久了,居然说话的水平下降得这么明显。
“为什么?”凌书南忽然发问,眸中涌动着一股异样的情绪,“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她眼眸里的涟漪惹得郦天霄一阵得意,这女人是被自己感动了吗?看来,女人还是要哄的。他正想轻描淡写地提一提方才的惊心动魄,好衬托他的英勇体贴,哪知凌书南已是颤声道:“你……你还想让我帮你做别的什么事?杀人放火的事,我……我干不来的。”
郦天霄的心猛地一沉,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就扭过身来死死地盯着她,“你以为我救你,是要你帮我做事?就凭你?你当真以为你有多少利用价值?”
“那是因为什么?”凌书南认真地看着他,她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来。郦天霄一向只留对他有用的人,若不是自己对他有足够的用处,他哪里犯得着冒风险把她救出来?可是,她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出自己对他而言有什么巨大的用处,越是想不出,越是觉得郦天霄心里藏着巨大的阴谋,越是惴惴不安。
“因为什么?”郦天霄这句话是在扪心自问。他忽然从心底深处升起一种疲惫的感觉,眼见凌书南像只刺猬一样对自己警惕不安地瞧着,郦天霄于是垂下脸,闷声哼道,“别以为我是救你,我只是不想让你落入楚兵手上坏了我的大事!你这么贪生怕死,一旦被抓,还不将本王的机密都泄露出去?”郦天霄冷冷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就是这样?”凌书南心想,我好像也不知道多少机密。
“不然还能怎样?”郦天霄明显有些不耐烦,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
凌书南转念一想,也只有这样才说得过去。
郦天霄见她脸色好了许多,胸闷得慌,不由呼喝道:“你还发什么呆?还不快点帮我把箭头取出来!”话音刚落,便觉得屁股上被利器猛地一戳,那燎过火的飞刀往伤口一靠,还能听见嗞嗞的响声,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嗷”的惨叫……
正在江边焦急等待着的傅离子忽然心抽了一下,他心想,一定是自己与那佳音姑娘心有灵犀,他一拍脑袋,咬牙切齿道:“不知道是哪只兔崽子正在摸我家小娘子的翘臀,真是便宜那个兔崽子了!都怪我,都怪我,伤哪里不好,偏偏伤在那样敏感的地方,非得将那帮混账的眼珠子都给剜了去!”一想到有人要给佳音姑娘拔箭,他是又心疼又嫉妒,心头大火,不免吼出声来,“船呢,船呢!船怎么还不来?!”
副手刘刚深深地捏了把汗,已经在心里头盘算着,经此一事后,非得回去烧点银子托托关系,离开这个二百五的将军。
“将军,船来啦!”方才被傅离子表扬过的士兵愈干愈勇,气喘吁吁地冲过来展示他的劳动成果,只见十来艘小渔船正慢慢悠悠地朝这边驶来。
傅离子脸都绿了,立马咆哮道:“你以为我们在玩轻舟荡漾啊?这么小这么破的船,能塞几个人啊?就这双破桨,你要怎么划才能追上那艘大船啊?所有人一起用手划啊?!”
刘刚忙劝道:“将军,我们人数众多,想要一下子找到合适的船,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何不兵分三路,一小队扮作渔民跟在那船后边,另一小队沿着河岸追踪,这样也不易被察觉,而剩下的大队人则快速赶往下一个镇子——美林镇。这里河道拥堵,水流较缓,美林镇又是必经之路,我们快些去那儿,兴许能在那里租艘大船。而且我们以逸待劳,等到夜里再集合力量突然发难,岂不是事半功倍?”
他心里想着,既然那拨人马是江望寒的,自然要护送这名妓子前往焰城,那便不大可能顺江而下。他心道,这位二百五将军原本就有些缺心眼,如今脑袋早都昏了,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反应不过来,他一心只盼望傅离子能够扑个空,免得惹火上身。
果然不出他所料,傅离子完全被说服了。“不错,你这个主意出得好,就这么办!”傅离子当即拍板。正所谓月黑风高杀人夜,船上偷人放荡时!
这艘画舫本是从一家妓院租来的,因是临江,财大气粗的妓院便会在夜里将红灯笼挂满整艘船,好引得江上的过客或是四周的公子哥儿上船来。是以,本是欣赏江景为主的画舫硬是被隔成了多个房间,与其说这是艘船,倒不如说这是家移动的妓院。不过说起来,每间房都能凭栏眺望江月,再加上这船或泊在岸边,或在江上慢慢行驶,晃晃悠悠,更是别有一番情致。凌书南帮郦天霄清理好伤口后,便趴在那窗栏上看江水远山,看着看着,便在轻轻的摇晃中进入了梦乡。
君由绛来请示何时登岸,郦天霄却将他打发了,一方面是他们既然假扮江望寒的人大摇大摆地在江上走,就不用急于靠岸,当然另一方面,是他不想惊动正呼呼大睡的凌书南。
你在船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床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梦,你装饰了别人的窗子。
明明自己挂了彩,还是那样尴尬的地方,以至于他行动都有些不便了。可说不出为什么,郦天霄竟然并不觉得懊恼,甚至觉得能有这样的时刻格外美好。他就这样趴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凌书南有些瑟缩的背影。如今刚入腊月,太阳一落山,江上格外冷,她却将窗户大开着睡着了,甚至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却还是没有醒来的意思。郦天霄很想去把窗户关上,但一想到关窗户必定会惊动她,她要是醒了,八成就会离开这里。郦天霄终究没有起身,只是不停地用火钳去笼他旁边搁着的用来取暖的炭火盆子,好叫房间里头不那么冷。
于是,等凌书南一觉醒来,天都已经黑了。她抬起头,见郦天霄手里拿着一件花棉袄,瘸着一条腿朝自己走来,当与自己四目相接时,身体顿时僵硬在那里,犹豫着不再上前。
凌书南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忽然反应过来,郦天霄这是要给自己披衣服吗?可脑袋还没转过弯来,就见郦天霄一甩手,将那件花棉袄奋力扔出窗外去。
郦天霄的心情很糟糕,因为凌书南醒来的那一瞬间,原本迷茫的双眼在瞧见自己时,流露出的是警惕和恐惧的神情。他相信,那是她最原始最本能的反应,原来在她心底对自己便只是这样一个感觉。其实他一直知道,凌书南之所以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大喜大悲丸的解药,她受制于他,在心里头只怕早把他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几遍。他明明知道,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样的眼神竟然会令他感觉到刺痛。
凌书南一怔,终于回过神来,正要说干吗好好地把衣服扔掉,就听见外边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整艘船都剧烈地摇晃了几下,郦天霄不满的情绪终于逮着个由头发泄出来,“外边在闹什么?”
话音刚落,就见君由绛慌忙跑了进来,急急说道:“有好几艘船将我们的画舫围住了。”
“是什么人?”郦天霄面色一变,凌书南的瞌睡劲儿也全都跑了,微服出行真是不容易啊,一天之内还能历险好几次!
君由绛尴尬道:“都是准备上咱们船找乐子的……”
凌书南一时间没有听明白,“找什么乐子?”
君由绛没好气道:“男人上花船还能找什么乐子?”
果然听见外边越发吵嚷,隐约听到有人说:“做什么不让我们上船?都是老熟客了,你们这种态度,还敢在这四里八乡混吗?”
“就是啊,姐姐衣服都脱了,正在房里等着咱呢,还不放我们进去?”
“什么等着你,这是俺家小花给俺的信物。拿来!你给我拿来!”听起来,竟是有人在争夺那件花棉袄。
郦天霄听得脸都绿了,黑着脸骂道:“你们真是找了一艘好船!”越发觉得君由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找什么船不好,非找一艘远近闻名的卖笑船,如此倒好,一到夜里,周围的嫖客们就出动了。
君由绛委屈道:“原本是没事的,可这满船的灯笼一点,人自然都来了。妓院的规矩就是,点多少灯笼,就有多少个姑娘有空……”
“你还嘴硬!”郦天霄要不是脚不方便,早一脚踢过去了。
凌书南这次却也帮腔道:“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好端端地干吗点灯笼,这么招摇。”
郦天霄咂巴咂巴嘴,不吭气了。这本是他吩咐君由绛点着的,因那红色的光芒轻洒在凌书南的侧脸上,直让他觉得暖暖的,心情也好,哪知道君由绛这个蠢货,把整艘船的灯笼都点着了。郦天霄只好道:“还不把他们都打发走,就说这艘船已经被江望寒包下了。我看里面泼皮不少,索性拿出点狠劲来,谁若是不服,就把人扔进江里去。”
君由绛连忙答应下,刚刚出门,瞥见外边火光影影绰绰,立马有暗卫跑来汇报,“有两艘大船正朝我们驶来,好像是白天的那些楚人。”
君由绛不敢耽搁,连忙奔了出去。刚上甲板,就瞧见两艘船全速追来,君由绛当即下令全面戒备。刚刚布防,就有好几支羽箭从对面船上射来,君由绛拔剑格挡,哪知羽箭哗哗哗全都射向围在画舫周围的小船上,周遭那些准备寻欢作乐的男人顿时抱头鼠窜,有些胆小不淡定的,索性扑通一声往水里一跳,也顾不得大冬天江水冰得彻骨,乱划一气,遁走保命。
这是什么情况?眼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嫖客们慌作一团,君由绛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只听大船上为首的人大声喊道:“楚右金吾卫大将军傅离子在此,谁敢造次!”来人正是傅离子,他气沉丹田,憋足了十足内力方吼出声来,吼完后十分满意地推了一把刘刚,“本将军的喊声是不是气贯山河,极有魅力?”
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君由绛彻底蒙了。可在两艘大船的夹击之下,他们这艘画舫也只能乖乖地停在江中,严阵以待。
傅离子的船已经缓缓靠近,君由绛不卑不亢地朝傅离子抱拳,“不知傅将军有何贵干?”
傅离子并不急着理会他们,而是冷冷地扫向画舫周围大小不一的各种船体,忽然大声说道:“今夜宵禁,不许嫖妓,要是谁还敢造次,就别怪本将军不客气。”
大多数人都噤了声,但一艘小船上仍有一人冷笑道:“笑话,从未听说这条长江是属于楚国的,敢问将军凭什么宵禁?奉行的又是哪一国的法令?”
因江上漆黑一片,那艘小船又被画舫、大船遮蔽,根本看不见说话人是谁,更别说模样了。傅离子虽恨不得把那人丢到江里喂鱼,却也不敢贸然大开杀戒,只是冷哼道:“本将军负责这一带防务,有责任维护这一片的安宁稳定。你们聚众于此,本将军有理由怀疑你们的居心,只要是扰民的地痞流氓,本将军当然有权力带走。”
他这番“义正辞严”的话一说,倒是越发让其他人说不出话来了。眼见有些船客不得不悻悻地命艄公划走,傅离子不由得意地朝君由绛瞥了一眼。君由绛懵懵懂懂的,不明白傅离子唱的是哪一出,可眼见他把那些人都赶走了,好像是帮自己的,便朝他抱拳道谢。
傅离子摆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但愿没有惊着姑娘。”
君由绛恍然大悟,原来这人是冲着凌书南来的。他原本以为太子殿下吃多了美味佳肴,偶尔想吃点粗粮,眼光出了问题也就罢了,没想到面前这个傅离子居然也对凌书南情有独钟。他于是再度道谢,便准备离去。
傅离子不禁喊住他,“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君由绛一怔,心道,你是冲凌书南来的,我要是把你请进去,太子不把我砍成肉酱我就不姓君,于是只好婉拒道:“夜深人静了,只怕不方便。今日多谢将军。”
“且慢!”傅离子没想到自己好言好语,对方却完全没放在眼里,看来软的不行,他只能来硬的了,他不禁拍了拍自己的宝刀道,“本将军辛辛苦苦地赶来,你一句谢谢就将本将军打发了,未免太看轻我了吧?今儿,你不请本将军上船便罢了,本将军有手有脚,自个儿上去也成,只不过待会儿可就没现在这么客气了!”
“哈哈,真是好大的官威啊!”君由绛尚未发话,先前小船上的那个人又出口讥讽起来,“方才还一派大义凛然的模样,闹了半天,原来是想独享美人一亲芳泽啊!”
傅离子被那人说破心事,颇有些恼羞成怒,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他当然不可能承认,不禁大声辩驳道:“放屁!本将军怀疑这艘船上藏有燕国奸细,特带兵来搜查。”他又指着那艘尚未离开的小船道,“这艘船上的人也有问题,一个也不许放过!”
君由绛连忙道:“将军想必是弄错了,船上只有几个艄公和伙计护着我家姑娘,可没有什么燕国奸细。”
“哦?艄公和伙计还都佩着刀枪啊?”傅离子冷笑道,“本将军怀疑你们都有问题。左右,将船上的人统统拿下。”他应该一早就用这个理由,免得与他们多费唇舌。
“且慢!”画舫中走出一对佳人,却是凌书南扶着一瘸一拐的郦天霄。
郦天霄在船舱中听了半晌,只恐君由绛搞不定,只好亲自来了。因来得匆忙,凌书南只帮他化了个淡妆,远远地在甲板后站着,一时间别人绝对看不出他是男扮女装。
当郦天霄走出来的那一刹那,傅离子便感觉到自己的心猛地一抽,虽隔得老远,可知道“她”的倩影在那里,傅离子便已是心如撞鹿了。
凌书南在郦天霄的授意下,冲着傅离子嫣然一笑道:“傅将军,打狗也要看主人不是?我家姑娘乃是楚国望侯江望寒江大将军的女人,你现在说这艘船上有燕国奸细,该不会是怀疑望侯与燕国有勾结吧?”
打狗……被凌书南扶着的郦天霄忍不住使劲掐了一下她,这女人还真是会打比方!
虽然刘刚等人早已认定船上是江望寒的人,但亲耳证实佳音姑娘是江望寒的女人,傅离子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悸。哪知他还没有想出应对之策,就听小船上那人开腔了,“江望寒的女人?船上当真是江望寒的女人?有何凭证?”
此言一下子提醒了傅离子,他不禁眼前一亮道:“大将军一直固守焰城,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我听说佳音姑娘一直生活在吴国旧地,又怎么可能认识大将军、成为大将军的女人呢?”
凌书南道:“傅将军不也是楚国将领,方才不也到了吴国旧地?既然你能来,大将军为何就不能来?”
“本将军到此是为了追查燕国奸细。”
“那就是了,傅将军是为了追查燕国奸细,那大将军就不能也是吗?大将军追查到吴地,于百花楼中与我家姑娘一见倾心,可他以大事为重,先行离开,命人送我家小姐回京,没想到却遭到傅将军怀疑。好啊,既然傅将军怀疑大将军与燕人勾结,那就上船来搜上一搜,倘若搜到了,我们甘愿被将军处置,可若是没搜到,将军可要好好想一想,该如何与大将军交代!”
郦天霄不方便说话,只好由凌书南传话出来。凌书南这一番话咄咄逼人,倒是让刘刚等人一时间有些怕了,说到底,江望寒手握重兵,职司和兵权都远高于傅离子,真要是得罪了他,那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哪知小船上的人却道:“哈哈,可是姑娘说了半天,还是没有办法证明你们是江望寒的女人呢。”
凌书南觉得此人有些无理取闹,嘴一撇道:“那你说怎么证明,难道要在我家小姐的屁股上刻江望寒的名字不成?”
此话惹得小船上的人纵声大笑。
“……”苦于不能开言的郦天霄差点一口气憋过去。
君由绛亮出腰牌道:“吾有焰城亲兵铭牌在此,傅将军若是不信,不妨拿去一验真伪。”
“江望寒的亲兵共有五千,铭牌也并非由什么特殊材质制成,就算你伪造一个也不难。”小船上的人又道。
傅离子恨不能跳下船去抱着这位狠狠地亲上两口,这人“叛变”叛得实在太可爱了!
却听那人继续说道:“不过,你想要证明也不难,我听说江望寒随身有一枚玉佩,乃是楚先帝的御赐之物。既然他心仪姑娘,想必会将这信物送给姑娘做定情之物吧?只要能将这信物拿出来与大家看看,不就能说明问题了?”
“荒谬,既然是御赐之物,我家将军又怎么会随意送人?”君由绛道,“就算他送给姑娘信物,也未必会是这样一件。”
“为什么不会?这枚玉佩名为百子玉,本是楚先帝赐给江望寒之父江冥,由他转赠其妻子的信物,无非是希望她能为江家多多延续香火,说起来,本来就适合给心爱之人。既然江望寒这么在意姑娘,命这么多人不远千里送姑娘回楚国,可见姑娘在江望寒心中的地位。怎么,姑娘手中竟没有这枚玉佩?”
船上人的话音刚落,郦天霄的眉头便紧了起来,此人究竟是谁?!
他正琢磨着,一旁的凌书南已经主动帮腔道:“江大将军的确送给我家姑娘许多信物。”郦天霄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她上前一步道,“可是,就算我家姑娘拿出来,你们不会又改口说我家姑娘的信物也是假的吧?我看不如这样,这位公子何不将这块百子玉的形状详细地说出来,在场所有人也可以做个见证,只要我家姑娘能够拿出一模一样的玉佩,你们便再无异议了吧?”
不待傅离子出声,那人便道:“只要姑娘拿得出来,我们便认定你是江望寒的女人。”于是,他便将那枚玉佩的形貌详细地描述起来,“百子玉乃是青玉质地,正面是以浮雕技法刻出榴开百子的纹样,底下是双鱼纹样,而玉佩的背面却是用镂空、阴线的技法,刻有一只展翅而立的朱雀,旁边有三团火焰纹,据说这三团火焰中间各嵌有一个字,至于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凌书南听完便道:“好。那么就请各位稍等,我家姑娘得回去找一找信物。”不由分说,拽着郦天霄就往里边退去。
凌书南进来后,便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湿毛巾裹着的面团,郦天霄自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不禁皱眉道:“方才小船上那个人的来历很不寻常,什么百子玉,谁知是不是他胡诌的,设了个套等着我们钻进去?”
“是真的也好,胡诌的也罢,反正只要我能拿出百子玉,不就让他们无话可说了吗?”凌书南想得极其简单,当即揪下一团面,闭着眼在心中构思那玉佩的模样。虽然听工艺便知晓那百子玉的复杂,但凌书南自认为难不倒她。
“倘若这些人都是楚兵也就罢了,本王亮出身份,他们倒也不敢为难。”郦天霄蹙眉自言自语道,“只不过,不知道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究竟是什么来头。还有,傅离子死咬着我们的船不放,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凌姑娘……”跟进来的君由绛想了想还是直言道,心里头一顿怨念,这些男人的眼都瞎了……
郦天霄恍然,片刻方道:“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癞蛤蟆竟想吃天鹅肉。”
君由绛抖了一抖,看向正专心致志奋力雕刻的“天鹅”,显然后者没听到这句话。
“实在不行,本王只有亮出自己的身份了,除非那个姓傅的狗胆包天,否则,谅他不敢动我的女人!”
“噗……”一旁的凌书南含了一口自制的可食用颜料水,往手中的小玩意儿上一喷,碧绿的颜色瞬间均匀地喷溅开来,她高兴地将手中晶莹碧玉的东西亮出来,“大功告成!”
她正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猛地想起隐约听到的身旁郦天霄与君由绛的几句低语,不解地看着他,“太子爷方才说什么,什么你的女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