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飞扬:第十一届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奖者佳作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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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光影声色(5) 

诗人的死亡 文/张坚

引子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很多人都是从这两句诗句认识他们的。我也是。假如我不知道这两个年轻的诗人已经离我们远去的话,或许我会被这绝美的诗句蒙蔽双眼。诗人的死亡更像一次飞翔,飞越了尘世的苍茫,飞越了世间的忧伤。

海子·暖花·陨落

我不知道将身体卧在冰冷的铁轨上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海子真切地体会到这样一种凄美的瞬间。一本《新旧约全书》,一本梭罗的《瓦尔登湖》,一本海涯达尔的《孤筏重洋》和一本《康拉德小说选》,一边是海子的信仰,一边是海子心灵的故乡。1989年3月26日黄昏,海子走到山海关至龙家营之间的一段火车慢行道上,他回过头来,望着身后一轮似血的残阳,最后一次了,然后他静静地躺下。那时,我读懂了海子的迷惘和痛苦。

某个初春的傍晚。烟雨朦胧。海子走进昌平一家饭店,对老板说:“我给你朗诵自己的诗歌,你给我酒喝。”老板看着这个身材不高,头发又长又乱,衣冠不整的瘦削而落魄的小伙子,冷冷地说:“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不能在这里朗诵你的诗。”敏感的诗人痛不欲生,理想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海子已经痛苦地感到,在他所追求的理想和现实之间,横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一个北大法律系毕业的学生,一个有过春暖花开般幻想的诗人,在现实面前,理想彻底地破灭,精神彻底地崩溃。

海子不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但在心灵深处,他却是极其孤独的。他说,创作需要绝对纯净的心灵,任何世俗的东西,包括生活,都会影响心灵的纯洁,从而影响探索的高度。

他在遗书中写道:“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但我觉得,是那个不需要诗人的时代使海子绝望了。“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终于,海子选择了陨落,选择了离开。他相信,来年的春天,十个海子将全部复活。

有时我在想,海子喜欢那种感觉,所以他便安静地躺在铁轨上,感受一种他向往已久的感觉,他享受着,以至于睡着了,连火车开过他都没有觉察,整个过程显得那么美丽和安静。

翻开《海子的诗》,我在扉页上写下:“爱、美、自由。”尽管是徐志摩的东西,但我发现它们在闪光。

顾城·黑夜·黑眼睛

当顾城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其实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被妈妈宠坏的孩子。十二岁时,顾城随着父亲顾工在“文革”期间被下放到山东的海边,父亲写诗,他也写。他们把每首即兴写的诗,都丢进火里。顾城低声说:“火焰是我们诗歌唯一的读者。”在那样一个缺乏诗意的年代,诗人的心境可想而知。

顾城长大后干过油漆工、木匠、翻糖工、电影广告绘画工、商店营业员、借调编辑等临时工作,过着十分潦倒的生活,但这些并不能使他怎样,他依旧可以背负着痛苦,笑着找幸福。而他的心,却像小孩子一样,固执地拒绝伤害。他的爱小心翼翼,而这个世界却又太多尖锐的碎片让他不知所措。他可以忍受岛上的孤独但不能忍受至爱的人李英的离弃,他可以忍受贫穷但不能忍受他的妻子谢烨的婚外恋。

1993年10月8日,诗人用斧头砍死自己的妻子,然后开枪自杀。有那么多逃避现实的方法他却选择了最极端的那种。

有人说诗人疯了。我觉得顾城真的绝望了。在荒凉的激流岛上,顾城固执地认为他可以和他所爱的人获得一份幸福,但是顾城有了孩子后,他认为自己的亲生孩子影响了妻子谢烨对他的关爱,在他的一再要求下,谢烨不得不把孩子托给了新西兰土著毛利人。

顾城定居新西兰激流岛后,养了几百只鸡过生活,但遭到当地居民的起诉,顾城一夜之间拿着一把刀进入鸡舍,一顿疯狂挥砍,然后,顾城把鸡脑袋装在一个塑料袋里,交给社区官员,证明自己已经把所有的鸡都彻底处理了。社区官员吓得当场逃跑。

顾城说他喜欢他儿子叫他“胖”。但是面对他儿子的时候他会突然将儿子从沙发上踢下来,然后自己倒地,肌肉痉挛。

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着的诗人和一颗痛苦的心灵。顾城心中那座城堡是属于他内心的城堡。顾城生下来便注定是诗人,他写诗便是在构筑他理想的故乡、理想的城堡。他选择了自杀,选择了死亡来解脱他的绝望。

我喜欢反反复复地看着顾城的同一首诗,徜徉在他的城堡里,感官混淆得一塌糊涂,干净、快乐、忧伤、新奇,这是我最喜欢的感觉。

顾城被称为当代仅有的唯灵浪漫主义诗人,他说:“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顾城用积极伪装了绝望,他并不坚强,他也选择了逃避。

行走在边缘

你们留下了诗歌

你们带走了诗歌

你们带走了生命和肉体

你们留下的心灵的行走永不停息

如此的空白,大地诗歌的森林

似睡非睡 它的梦中结满冰块

带泪的清晨

我看见黄昏的瞳孔湮灭了

那么多优秀的人的悲歌和哭泣

他们的挽歌还在延续

他们的诗歌的绝作用生命换取

祖国的戈壁 雪山 湖泊 星空

少了他们的吟唱 少了他们的流浪

我心中的英雄

在没有战争的年代

就这样猝然倒下

在诗歌的草原上埋下了自己

—《挽歌,给早逝的诗人们》

西川说:“你可以嘲笑一个皇帝的富有,但你不能嘲笑一个诗人的贫穷。”海子在这个世界上挣扎了二十五年,顾城游离了三十七年。然而他们最后都死了,其实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诗人的自杀看起来有些壮美。这两个可怜的游子,他们找不到家的方向,却一直行走在边缘,一年又一年,写着苦难的诗。诗人的身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们在绝望中挣扎,试图摆脱世俗的羁绊,但他们最终都选择了逃避,选择了飞翔。

这两个浪漫的诗人,这两个渴望飞翔的诗人最终都死于大地,他们摆脱漫长的黑夜、根深蒂固的灵魂之苦,诗歌就是他们的生命。我们无须悲伤他们的离去,相信他们正在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光明,有面朝大海和春暖花开。

有人说:“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早已经没有了诗人,有的只是写诗的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如果诗人的离去也带走了一个时代的诗意,那么他们却带不走那些绝望的心灵。理想与现实的距离是一个诗人必须面对的最深刻的痛,然而在这两者之间,在天堂与地狱之间,那种粉身碎骨的痛楚,是任何绝望都代替不了的。理想的破灭,自古有之。

屈子在汨罗江边,泪眼迷离。我想他的心境应该和海子和顾城一样,已经冷了,死了。所以他们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一条极端的路,一个人走下去。

【后记】

不必讶异我在这“阳光”的年龄谈论死亡这灰色基调的词眼,不必讶异我对海子和顾城崇拜得近乎疯狂。我觉得站在他们面前,我只不过是他们影子上的小黑点,无法察觉,而在他们身后,却有一盏灯永远地亮着。

顾城说:“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虽然摇曳的灯光明灭不定,一片晦涩,但我愿意去寻找那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