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飞扬:第十一届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奖者佳作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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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旅行的意义(1)

四城记 文/徐衎

“仅你腐朽的一面,已经足以让我荣耀一生。”——这是万夏写给成都的诗句,一座城,一句诗,熨帖地彼此呼应……

地大物博,兼容并包,这片大地蓄满万种风情,文明、蛮荒、先锋、落后、破败、繁华、声色犬马、安土重迁……你摊开中国地图,可以观测到一应俱全的复杂体验。

我写四个城,关于行走,关于放逐,也关于回归。旅行中的城市带给你闻所未闻的新鲜奇趣,也时时刻刻提醒你,这一切的光鲜华丽,哪怕仅仅是原生态的破败落后,都与你无关,你只是个过客,或者说是记下零碎所见的看客。

龟兹:“龟”行矩步

西北比南方保存着更完备的原生态。南来北往,是一种迥然不同的生存状态。火车路过陕西,列车广播适时地播了一段信天游。接着窗外大块大块的黄土地映入眼帘。尘归尘土归土,黄土堆今天被风吹损一点,后天一阵回旋风又把走失的土块吹回来,大风吹彻,黄土堆依然如故,岿然不动。

前往新疆的路上,被一程程大西北的景致所吸引。从前十多年的日子全抛在了江南水乡,见到的是绿油油的山山水水,而今,这一切却徒然被架空,连个缓缓神喘口气的过渡机会都剥夺了。南来北往是一种凛冽苍茫的转变。铁轨冰冷地咣当咣当,似一道雪亮犀利的闪电,劈开南南北北的两极!

用Google Earth搜索新疆,冰冷的青黑色显得不近人情,然而进入到龟兹古城,因为闭塞因为封闭,本真的淳朴那些早已丧失的古老做派得以一览无余,我不知道古城在物化的今天,看起来的那份落后蛮荒未开化,对它到底是福还是祸?

新城在不远处慢慢站稳脚跟,一条高速公路联系双城,新城身上残留的古老质朴气质渐趋褪尽,龟兹老城被抛弃在河滩边风沙里,不知再缓慢地朝前攀爬多少年,身上的朴实古老会一点点蚕食剥落。

老城里迟暮的老人闭目养神,细微的尘埃浮动于昏黄的日光,驴子乐天安命地行走在土路上,偶尔咩咩几声,打破沉寂与单调。沿路不少当地妇女,包裹着素净的头巾,摆个小地摊,贩卖零零散散的小东西。古城人家的墙垣都极低,我们一眼就能望见这户人家有几头牲口几棵树,那户人家的娃娃在哭还是在闹。

河滩边上的巴扎(集市),赶集的旅人们,牵着各家的小毛驴纷至沓来。老城在巴扎日散发出一点朝气,驴子似乎比人还常见。夹杂着维语的吆喝不绝于耳,驴子看着主人忙活着买卖,自个儿气定神闲地在河边饮水自给自足,怡然自得。有时候,远处一头母驴有意无意的一鸣,周围的公驴蜂拥着蹦跶过去。瞅准母驴就是一阵没头没脑的撒欢,主人闻声赶来,双方忙着拉扯正欢畅得不知所云的驴子,骂骂咧咧地相背离去,留下两头驴子意犹未尽地恋恋不舍。 巴扎日既是人的聚会,也是驴子们耳鬓厮磨的契机,货物在这里集散的同时,驴子也在这里刀耕火种,它们直接粗暴的爱欲在这里生根发芽。

夜里的小城龟兹,驻足旷野。满天浩瀚的星群,晶亮得滴水。隐去夜空这块幕布,只剩满满当当的星星,像尘世间踽踽独行为生活生计忙忙碌碌的世人,浮浮沉沉明明灭灭。只有在这样的天幕下,我才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浩瀚”“苍茫”“纯净”这类字眼。抱璞含真,在星空下你会了解的。

马奶酒、草原舞蹈、牧歌、巴扎、风情万种的维吾尔族少女、古旧的陶罐、垂垂老矣的市井商贩、满地蹒跚游走的毛驴,这个尚未完全开化又尚未完全蒙蔽的古城,在犹豫着选择前途。文明有时候亦可以是一把利刃,原始的风花雪月被无情手刃;封闭有时候也是一种进步,不跟风不盲从不随波逐流,用否定来肯定,用坚守来自保。或许有一天满世界转悠着奔腾不息的车辆铁轨,满世界用一种调调阐述一种思想,人们会发现小城身上“世外桃源”的气质,那时候小城的人们会发现自己的价值连城,会引以为豪,驴子们也会叫唤得更酣畅淋漓。

但愿会有那么一天吧。

黄山:黄是黄山的黄

去黄山是在炎夏,路上导游已经在解说,黄山的日出一年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能目睹到,祝你们好运。

乘坐缆车,当真有种会当凌绝顶的雄风。险峻挺拔山石尽在脚下,阿一恐高,不住地嚷嚷,特矫情。黄山的山终年云雾缭绕,的的确确仙风道骨人间仙境。开发者别有诗意地将一座座天然山石赋予美妙的生命:仙人指路、猴子观海、仙桃石……

在半山腰,天落小雨,周围雾蒙蒙的,深似海。松林掩映在厚重的雾气中,影影绰绰望而生畏。行走的途中,雨点露珠不住地滚落而下,刁钻地给游客们一些不期待的冰冷寒气。几处悬崖峭壁,险象环生。途经一线天,大伙特虔诚地排成一对,挨个登顶,活生生一组逃往防空洞的灾民。沿途的铁锁上,锁着不少情人锁,有的闪闪发亮簇新簇新,有的已经行将就木锈迹斑斑,上面刻着不一的名字,也许雕刻的人此刻正在心心相印地温存,聚散两依依吧。还有的已经开锁,估计是被哪个恶作剧的家伙给撬掉了,说不定是他们的情敌?

迎客松作为黄山的象征,大伙纷纷合影留念。阿一数落我们俗气,最后还是屁颠屁颠地加入到拍摄行列。迎客松中段被铁锁牵制复制,在风雨中巍然挺立。苍劲的松,吞吐着墨绿的雄伟,在奇绝的氛围下,增色不少。

夜宿黄山顶。极其简陋的床铺,阿一甚至在床铺上发现前面游客留下的大把头发。导游开导我们,山上的一切都是挑山工一脚一脚地挑上山来的,所以每晚一百这条件还算不错了。阿一咬咬牙,好吧,算你狠,谁让你开在黄山上。

夜里大伙全副武装,都穿着塑料雨衣入睡。无奈翻来覆去,雨衣摩擦产生窸窸窣窣的杂音,喧闹得不行。最后大伙索性点灯,在一片湿漉漉的环境下,艰难地玩着扑克牌,亢奋得一宿未眠。这直接导致第二天我们下山一个个都跟误食了山上的毒蘑菇一般,有气无力头重脚轻。水汽迷茫,烟锁重山。大家唉声叹气颇为遗憾。

几米在《我的心里每天开出一朵花》中提到过,我总是在最深的绝望里遇见最美丽的惊喜。

苍天有眼,上帝保佑。太阳娇滴滴地探出云端,露出真面目。传说中的黄山日出,在昙花一现后就匆匆败了,比昙花还短命。众人举着相机疯狂抓拍,从前有人调侃过,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的确,在黄山上,司空见惯的太阳亦是身价倍增,我们一众人虔诚地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地彻底拜倒。

天彻底大亮,狂风哗啦哗啦吹得欢,让我想起王菲唱过,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香味……在巅峰,你会感受命悬一线的惊心动魄,你会体验人世浮沉一切皆空的真谛。阿一的宝贝相机,也在此作彼继的大风中险些葬送山涧底。

下山走了另外一条路,得以见到来时截然不同的风景,拾级而下,遇到不少挑山工,小至一扎扎矿泉水,大至厚重的建筑材料,全由挑山工一步一个脚印地挑上山顶。我们频频让道,突然想到,远在这秀丽山水下,还有这般艰辛的生活景致,这般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借着惯性,我们下山走得飞快,石板铺就的阶梯似乎没个头,而一路邂逅的挑山工宛若逆流而上的另类物种,挑选最艰深最峭拔的方式,栖身大灾大难中,自有悲壮苍凉的质感。

下了山,黄山四绝,唯独没见识到温泉,而挑山工们惊人的体力耐力却让我们见识到生命无所不在的潜力和奇迹。这段脚程是一群挑山工烂熟于心的路线,亦是他们养家糊口维系全家温饱的血泪长路吧?

驱车前往附近的鲍家花园等景观,在古民居的小吃一条街上,出现不少“一”系列的小摊:卖馄饨的“汪一挑”,卖红糖的“马一担”,阿一说改天她也来摆个小摊,叫“阿一瓢”,茜茜嘲笑阿一说,改名叫“阿一嫖”,也许生意更欣荣呢。结果阿一满大街地追着茜茜殴打。

我买了一套微型景德镇陶瓷和一排火柴,火柴盒都是仿上世纪的老上海的样式,古色古香,阿一买了两块褐色的大石头,上面微微开着密密匝匝的小孔,阿一说,这叫洗脚石,特舒服。

兜兜转转,我们的黄山之行仓促却也收获颇丰。瞧阿一怀揣两块沉甸甸的洗脚石满载而归的快乐劲,你就可以未卜先知了。

兰州:舟行兰草间

阴差阳错的高考成绩,阴差阳错的高考志愿,导致我阴差阳错地来到兰州开始四年的大学。席慕容说,生命就是一场有规律的阴差阳错。

从前一提“兰州”,百分之八十的人会联想到“拉面”。的确,兰州的拉面口感甚佳,溢美之词毋须多言。在兰州待了快两年,对兰州的认识当然不会仅仅停留在口福层面,要不然也显得我太肤浅,不知天高地厚。

黄河犹如一道浑浊的伤口,久病不愈,于是兰州拦腰被分成了河的彼岸此岸。兰州城的桥也是有条不紊地架了一座又一座。一座座桥,陈旧崭新一样联系着两岸的生活出行。黄河里偶尔飘过几只年代久远的羊皮筏子,主人在翻腾的河水中轻车熟路地操控着纤弱的羊皮筏子,安然行于水上。几只瘦削的水鸟,围着主人极尽谄媚之态地讨好附和迎合,也许在年复一年的河上漂流日子里,它们也跟着世故跟着人性化跟着尔虞我诈,懂得生存之道,也或许是我这个无耻看客,隔岸观火意淫出来的无知之见。

春寒料峭,春水高涨。黄河水汩汩奔腾,势不可当。土块摞起来的黄土山,也有了点新绿,尽管羸弱得不能与江南的青山绿水相提并论,但总胜过没有。诗人说,有了绿色也就有了生命,有了生命也就有了希望,有希望,这年头就没啥好担忧的了。

兰州盛产百合枸杞,晾干的百合成了百合干,下到粥里,糊糊稠稠的。兰州是一个不容易让人爱让人恨的地儿,高不成低不就地处在中间地带,它既没有新疆西藏那种浓郁的专属宗教氛围、民族风情,也没有南方鲜明的物欲商业气。兰州处于中庸的地位上,安贫乐道,把守着几世纪前是盛极一时的丝绸之路的要塞。

地图上的甘肃薄薄狭长的一条,呈带状盘踞在中国版图。新疆在后头虎视眈眈,陕西捷足先登凭借古城西安已经一荣俱荣。兰州不卑不亢地吸附着甘肃,甘肃用力地带着兰州,不让风沙刮跑刮旧了。许多古城在年复一年的沙尘中失掉曾经的辉煌名号,最终下落不明。

西北朔风刮尽,甘肃,兰州在披沙拣金的过程中显山露水,终成一家。

盛夏初冬,黄河河滩上飘满絮絮的芦苇花,一整日的斜阳被摇得昏昏欲睡摇摇欲坠,渐次铺开后就是西北的黄昏。偶尔几只冒失的水鸟,抖落几枝乌黑的翎毛,自然而然地想到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王家卫的那部译名叫《时间的灰烬》的片子……

当地人说,黄河已经好几年没封冻了,即使零下十几度的大寒,黄河水照样流得理直气壮。可是西北啊,那些兰州以外大大小小洒落一地的小村小镇还是缺水啊,麦子站在龟裂的旱地上,村民抽着旱烟沉默不语。

没有办法,黄河只有一条,兰州只有一个。有人如是说。

在兰州的两年时光,还不足以让我对细枝末节都了然于胸,兰州已经过了它风华正茂的年代,个性鲜明的旗帜在一波一波推陈出新的大浪大潮中消颓残破。

古旧现代同时兼备,不像龟兹那样固步自封,也不像上海那样前进得头也不回,三年五载就把其他兄弟省市甩得望尘莫及。

梦里,依稀是江南,氤氲四起,暮色四合。盈盈水边,浣衣女浅浅一笑。惊蛰天,水鸟受惊,腾空又落下,燕子搭了新窝,密密麻麻的水草上,悬挂着一成不变的太阳,散发陈旧的光和热,可是为什么偏偏身后是一条大河,湍流不息,泥沙俱下……

上海:倒置的海上乐土

上海,这座中国版图上蒸蒸日上生生不息的城市,始终牢牢地把持着经济一把手。上海的大厦高楼,犹如村里的庄稼的麦子,一袭丰沛的大雨后,蓄满能量地拔节疯长,村里的老人笑逐颜开说,那些麦子真像汹涌的海潮啊,看着让人宽心。

上海,中国经济明星,是中国经济发展水平的招牌,外国友人密密麻麻地玩转上海滩,上海的地铁密密匝匝地打通奇经八脉,地面上的盛世繁华渐趋饱和,地底下是一片淳朴原始的处女地,不久的将来,或许上海会出现双份,谁都无法复制这份繁华,唯有上海自己。

光鲜亮丽清明开放,这是上海的白天。

颓靡失落阴暗潜藏,这是上海的夜晚。

我惊异于上海上世纪、上上世纪留下的精致的老建筑,我惊异于上海当代日新月异、标新立异的建筑,风格迥异,散发开放气质;我同样惊异于这座文明城池的地铁里,可以容忍年过半百的苍苍老者,在呼啸的地铁车厢里摇摇晃晃,打扮光鲜的红男绿女谈笑风生、风花雪月,我同样惊异于……诗人说,泱泱大国,上海是一片惊叹号最多的乐土,任何的不可思议在这里都温顺地驯服成理所当然,任何的百思不解在这里都能茅塞顿开。上海,荒诞理性的城市。

头一回去上海,是凌晨。阴暗蓝黑的天幕下,上海睡眼惺忪。晨曦微露,漫步在冷冷清清的外滩,采砂船鸣着张扬的汽笛,于黄浦江上随波逐流。站在江畔,冷风阵阵刮过,麻木又清醒。黄浦江水驯服地一浪一浪打在岸边,比起大江大河,少了气势,权当隔靴搔痒。

再一次到上海却是深夜,浓密的夜色包裹着芸芸众生。上海的全城灯火,铺张地支起整个孤清夜。依然是外滩,依然冷冷清清,偶尔几名给游人拍照的小贩,可怜巴巴地伫立在夜色中,等待着生意上门。对岸的东方明珠,不可一世地俯瞰大地,金茂早已退居二线,取而代之的摩天大楼正在疯狂地拔节,如雨后麦子,一片尘埃喧嚣中,节节高。

上海曝晒在光天化日下的盛景,我总是错过,打马而过,似乎是宿命注定,王菲在《暗涌》里唱道:“什么我都有预感。”

上海的小弄堂残留着盛世末世的点点印记。电线密密斜织的巷道,阿妈念念叨叨地出屋倒痰盂,大人小孩花花绿绿的衣裳内裤挂在本不宽敞的巷道上方。走入小巷,天空永远被各式杂物肢解得残缺不全,阳光扫不到这些阴湿私密的角角落落。蝼蚁般的一家人犹如滋长在暗处的黑色苔藓,与相隔不远的繁荣鼎盛格格不入,颇有点像清王朝穷途末路,一干老臣风雨飘摇的无奈背影。

或许每座城市都有它的无奈,或许对于上海我有过多苛责。

一座城有它称其为城的根系,上海的根系,中西合璧兼容并蓄,过于纷繁以至于迷乱了我眼。宋庆龄故居、张爱玲故居,这些也只是成为这个物欲大潮侵吞的城市的文化标签,至于实质性的东西,说不上了。

外滩肃杀的夜风,弄堂黑色的穿堂风,上海的风席卷了一切又接着刮来一切,谁的苍凉谁的挽歌,谁的喜宴谁的宾客。

上海啊上海啊,你用你的光鲜开明吸引着芸芸众生,你用排外冷漠打退芸芸众生。上了贼船又让人如此快地下船,真是不过瘾,不过瘾哪。

城市如一帧一帧迥异的风景画展现着他们显而易见的光华,而它们深藏的丑陋阴霾亦躲藏在冠冕堂皇后昭然若揭,譬如腐朽。两年后我才听到那首阿一钟爱的歌曲《旅行的意义》,淡定的曲风,像沿路清清浅浅的月光,泛满缥缈的快乐。

掬一捧水,水从指缝间流下,什么都没有。

可是你的手湿了,水珠蒸发带走你的体温,留下丝丝的清凉。我想旅行的意义之于我大抵如此。走过四座城,写下四城记,凭吊一个个关乎出走回归“在路上”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