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曰:“手指有见有不见。尔之见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骛,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盖不睹不闻,实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功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
——《传习录·黄以方录》
)第四节 要有“慎独”的能力
我们总能见到这样一种人,特别是年轻人,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追求什么。这些人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优秀,得到了无尽的宠爱和赞赏。家长或者是老师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一切,他们只要听话就好,所以多年来自己的一切,包括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将来找什么工作、要不要交朋友等等人生问题,都是父母、长辈、老师们替自己设计好了的,自己也已习惯过这种顺水推舟的生活。然而,长此以往,当生活中出现矛盾,必须由自己作出抉择时,他们就傻眼了。
原因很简单,我们先来看《传习录》上的一段问答:
王阳明的一位学生以佛家的方式给众人演示,举一根手指问:
“你们看见了吗?”
大家齐声说:“看见啦!”
他再把手缩进袖子中举手问大家:“你们还能看见吗?”
大家都说:“看不见!”
这人就说:“按佛家的说法,你们还没有认识到一切众生普具的佛性。”然后他问王阳明:“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王阳明回答:“手指有时能看见,有时看不见。你所谓的认识到一切众生普具的佛性主要在于人的心神,只是在可以看见可以听见的地方说事,而不在听不到见不着的方面用功。其实呢,听不见看不着之处,才是良知的本体,‘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才是致良知的功夫。儒家学者能够时时刻刻看见其眼睛看不见的、听到其耳朵所听不着的,功夫才真正有了落实。时间久,功夫圆熟,习惯成了自然,则无须刻意也无须防范,真人性自然生生不息,哪会以外在的所闻所见为累呀!”
王阳明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但中心思想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要我们“慎独”,因为只有“慎独”,才能锻造我们内心的那一点灵明(良知)。“慎独”要求我们要时刻高度警惕每一个念头、每一个行为,尤其是当它们还处在隐微幽暗之地、不为他人所知之时,就要及时加以制止,不可掉以轻心。
问题是,许多年轻人从小到大都是在别人的安排下度日,平时很少孤身独处、独自面对,按王阳明的说法,他们很少对自己的内心世界作认真、细致的反省。他们只看到家长为他们安排的人生路还不错,所以根本看不到自己的人生路背后的玄机。而这一玄机就是佛的那根指头。
指头是永远都在的,无论它是显现着还是被藏了起来,这正如我们的人生路。当我们被别人安排人生路时,我们看到指头在;可当没有被人安排时,我们就茫然无措,看不见指头,也就看不见人生路了。用佛的话说,这就是没有见性。
想要见性,想要走一条好的人生路,必须要亲自动手、亲自思考、亲自实践,尤其是在独处时思考、反省。
《菜根谭》中说:闲中不放过,忙中有受用;静中不落空,动中有受用;暗中不欺隐,明中有受用。
这段话告诉我们:有了闲暇时间不虚度光阴,而是静坐修身,忙起来时会体会到它的好处。这叫“闲中不放过,忙中有受用”。一个人安静下来时不无所事事,而是调整心态,遇事时将能更加从容自如。这叫“静中不落空,动中有受用”。当你有机会利用职务、权力之便占人便宜,而不会被人发觉时,你会做吗?在无人知晓的幽暗角落,不顺手牵羊做坏事,这叫作“暗中不欺隐”。这样的人才是如王阳明所说的有良知的人,也是能在现实生活中知行合一的人。
先生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洒脱,何等简易。”
——《传习录·薛侃录》
)第五节 只求日减,不求日增
有一种理论认为,获得幸福的渠道就是加减法——多用减法,少用甚至不用加法。也就是说,每天都减少一分欲望,你离天理(幸福)就近了一分。减得越多越频,你离幸福就越近。
古希腊的哲学家艾皮科蒂塔说,一个人生活的快乐,应该来自尽可能减少对于外在事物的依赖。其实,哲学家大都采用象征意义,所以,他说的外在事物,就是我们对外在世界的身外之物的欲望。
唐肃宗是个喜欢佛法的皇帝,某次,他问“国师”南阳慧忠禅师:“朕如何可以得到佛法?”
慧忠回答:“世人痴心向佛,有的人是为了让佛祖保佑,取得功名;有的人是为了求财富、求福寿;有的人是为了摆脱心灵的责问。真正为了佛而求佛的人能有几个?”
“怎样才能有佛的化身?”
“欲望让陛下有这样的想法!不要把生命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几十年的醉生梦死,到头来不过是腐尸与白骸而已,何苦呢?”
“哦!如何能不烦恼、不忧愁?”
慧忠答:“您踩着佛的头顶走过去吧!”
“这是什么意思?”
“不烦恼的人,看自己很清楚,即使修成了佛身,也绝对不会自认是清净佛身。只有烦恼的人才整日想摆脱烦恼。修行的过程是心地清明的过程,无法让别人替代。放弃自身的欲望,放弃一切想得到的东西,其实你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可是得到整个世界又能怎么样?依然不能成佛!”慧忠问:“你为什么要成佛呢?”
“因为我想像佛那样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
“现在你贵为皇帝,难道还不够吗?如果人的欲望总是难以得到满足,怎么能成佛呢?”
罗马政治家及哲学家塞尼加说:“如果你一直觉得不满,那么即使你拥有了整个世界,也会觉得伤心。”的确,欲望太强烈了,就会每天都满足不了。因为欲望,我们追求的太多了,总是满足不了,所以就有怨恨、烦躁,以及一系列的仇恨。唐肃宗的故事说明,即使贵为人间帝王,享受了人间最顶级的荣华富贵,他的欲望也不可能得到满足。
那么,我们为什么会有层出不穷、连绵不绝的欲望呢?
有个年轻人到一座禅院去,在路上看到了一件有趣的事,他想以此考考禅院里的老禅师。来到禅院,二人坐下喝茶,他冷不防地问了一句:“什么是团团转?”
老禅师立即回答:“皆因绳未断。”
后生大吃一惊,认为老禅师未卜先知。老禅师就问:“什么使你如此惊讶?”
后生说:“您居然有神仙之术。我今天在来的路上,看到一头牛被绳子穿了鼻子,拴在树上,这头牛想离开这棵树,到草地上去吃草,谁知它转过来转过去都不得脱身。我以为师父既然没看见,肯定答不出来,哪知师父出口就答对了。”
老禅师微笑着说:“我根本不知道你看到了这件事。你问的是事,我答的是理。你问的是牛被绳缚而不得解脱,我答的是心被欲望纠缠而不得超脱。现在,我知道了这件事,那就以这件事做个总结吧。其实,众生就像那头牛一样,被许多烦恼痛苦的绳子缠缚着,不得解脱。而如果那头牛没有绳子牵缠,定会快乐。所以减少那根绳子,就是减少了欲望的纠缠,就能快乐洒脱。”
不过,可惜的是,人人都和那头牛一样,喜欢在鼻子上栓起一根欲望之绳,我们以为这是追求,其实只是贪欲。
有个人问一位老禅师:“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禅师说:“欲望!”
那个人满脸疑惑。
禅师于是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潦倒得连床也买不起,家徒四壁,只有一张长凳,他每天晚上就在长凳上睡觉。但这个人很吝啬,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毛病,但就是改不了。
他向佛祖祈祷:“如果我发财了,我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吝啬。”
佛祖看他可怜,就给了他一个装钱的口袋,说:“这个袋子里有一个金币,当你把它拿出来以后,里面又会有一个金币,但是当你想花钱的时候,只有把这个钱袋扔掉才能办到。”那个穷人就不断地往外拿金币,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合眼,地上到处都是金币。这一辈子就是什么也不做,这些钱已经足够他花的了。每次当他决心扔掉那个钱袋的时候,都舍不得。于是他就不吃不喝地一直往外拿着金币,屋子里装满了金币。
可是他还是对自己说:“我不能把袋子扔了,钱还在源源不断地出,还是等钱更多一些的时候再把袋子扔掉吧!”
到了最后,他虚弱得已经没有把钱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力气了,但是他还是不肯把袋子扔了,终于死在了钱袋的旁边,屋子里装的都是金币。他的生命已经失去了,再多的金币又有什么意义呢?
追求可以成为一种快乐,欲望却永远都只是生命沉重的负荷。人们在一无所有时,通常都不会埋怨,等到拥有东西时,却时常埋怨拥有的东西太少。其实,多做做减法,你会发现即使我们拥有整个世界,我们一天也只能吃三次餐,一次也只能睡一张床,即使是一个挖水沟的工人也可以如此享受。减少欲望,就能获得自在。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传习录·徐爱录》
)第六节 尽信书不如无书
六经是中国儒家门徒的必修科目,分别是:《诗经》、《尚书》、《仪礼》、《周易》、《春秋》和《乐经》。
老实说,这六部儒家经典,除了《诗经》外,其他的五部可读性很差。尤其是《仪礼》,和今天的学生守则和各种组织的规章纪律差不多。《春秋》是东周时期鲁国的历史记录,历史本来是故事,应该好看的,但《春秋》只有标题,没有内容,有人就把《左传》和《春秋》一起看,因为《左传》里有故事。
宋朝理学大师程颐对这种方式很是喜欢,说,《左传》是案子,《春秋》是结案陈词。比如《春秋》写弑君,《左传》就写了这件事的经过。
程颐说,如果没有《左传》,很多事都不能明啊。
徐爱把程颐的话说给王阳明听,王阳明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他说,程颐这也是拾人牙慧,而且还拾错了。
按圣人的意思,如写君,君就是罪了,何必又问其君之详细内容?比如征伐当自天子出,《春秋》上如果写了某个诸侯国伐国,那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
王阳明总结说,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
其实也就是说,圣人论述六经,言简意赅,点到为止,只是想正人心,只是让人存天理去人欲。所以,当有人问孔子春秋时期那些征战杀伐之事的详细情况时,孔子说,我没有可说的。孔子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说。在王阳明看来,这是孔子的伟大之处,因为对于那些纵人欲灭天理的事,还是少知道的好。
但是有个问题,中国数千年历史,除了详细记载了帝王家谱外,还记载了很多纵人欲灭天理的事情,这就是被我们中国人沾沾自喜的阴谋阳谋和厚黑学等所谓的生存智慧。
王阳明说,有些人看上去很有知识和智慧,其实他们讲的都是一个霸主的学问。一个人要做霸主,就必须懂得许多阴谋诡计,这就是一片纯功利的心了。
孟子有句名言:尽信书,不如无书。有的书不能看,看了容易引起人的贪欲。
在今天信息高速流通的时代,太多的信息让我们眼花缭乱,到底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甚至不该听,其实很多人都没有一个原则。
人的欲望可能是天生的,但它最开始时只是一个未被吹起的气球,当我们的感官接触的东西越多,就如气球被吹进气后,欲望也就越大。尤其如果这种东西是丑恶的,更会触动我们的神经和心灵。比如黄色文化、各种人际斗争的影片和图书,当它们绘声绘色地描述惊心动魄的斗争过程时,正是人类潜移默化学习的过程。
所以,正如王阳明所说,圣人就是圣人,在各种方面都为存天理灭人欲保驾护航。我们即使做不了圣人,也应该听从圣人的教诲,少看、少听不应该看和听的东西。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传习录·薛侃录》
)第七节 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是王阳明弟子中名声并不大的一个,但他问的这个问题,却是王阳明许多弟子都没有问的,因此《传习录》中还是把萧惠这段问话认真地记录了下来。
这里所谓的“私”其实就是私欲。我们总是控制不了自己,只是因为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私欲。私欲其实并非是个贬义词,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物质和精神的事物其实都是我们的私欲。这些事物因为和我们的良知背道而驰,所以被王阳明断然地定义为私欲。
私欲为什么难以克制?或者说,我们为什么无法控制自己?还是王阳明和萧惠的问答最为直白,甚至可以说是一针见血。
萧惠说,私欲难克。王阳明说,让我来给你克,又补充说,人必须要先有为自己着想的心,这里所说的“为自己着想”,其实就是良知的恢复。只有如此,才能控制自己,去恢复良知。能控制自己,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成己)。
萧惠疑惑:“我也有为自己的上进心,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够克制自己?”
王阳明说:“那就说说你为自己的上进之心是怎样的吧。”
萧惠想了一会儿后说:“我也一心想做一个好人,就自己认为自己挺有上进心了。现在想想,看来也只是为了这个躯壳,而不是出于自己的真心。”
王阳明说:“自己的心意何时与这躯壳无关?恐怕你也不曾为了你那躯壳。而且你所说的你自己的躯壳,难道不是耳目口鼻和四肢么?”
萧惠点头说:“是这样的。目倾向于好看的颜色,耳就倾向于好听的声音,口舌就倾向于好吃的味道,四肢就倾向于轻松快乐的事,因此不能够克制自己的欲念。”
王阳明说:“《道德经》上说‘美好的色彩使人眼瞎,美好的声音使人耳聋,美好的味道使人失去味觉,放纵身体无节制的娱乐使人发狂’,这些欲念都是祸害你的,怎能是宜于你的?如果为了你的躯壳着想,就要思考耳应听什么,眼应看什么,嘴应说什么,四肢应做什么;一定不要无理地去听看说做,才算是成功地运用之,这才是为了自己的躯壳着想。你现在整天向外走动劳累,就是为了名利,都是为了躯壳之外的事物努力……你的心是能为行动作出决定的,这就是天性,是天理的体现。有这个天性人才能够生存。这天性中的本质之理就是叫作仁的。这天性中的本质之理,在眼就真正会看,在耳就真正地会听,在嘴就真正地会说话,在四肢就真正地会行动,都只有那仁在决定人之行动。这心的本质在天地间原本就存在的,这就是你真正的自己的心意。这个心意才是躯壳的主宰。如果没有这样的心意,就没有你的身体,真的是有了它就活着,失去了它就死去。你如果真是为了自己的躯壳,就一定要用到自己的心,要常保持着自己的真正的心,不要做太多为自己的心意的事,就怕伤害了心,怕有所迷失。才有一点不是出于本心本意的念头,就好像有刀在割,有针在扎,忍不了这痛苦,就一定要移去刀和针,这才是为了自己的心的生活方式,才能克制自己的欲念。你现在过的正是违背己心的生活,又凭什么说是为了自己的心意,不能够克制自己呢?”
萧惠有所感,其实我们更应该有所感。
控制自己,其实就是控制外在的物欲,不要让物欲控制我们。虽然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当你被物欲控制时,你哪里还有精力再抓住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