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峰顶上,
四顾极无边。
独坐无人知,
孤月照寒泉。
泉中且无月,
月自在青天。
吟此一曲歌,
歌终不是禅。
——寒山
我看到有求必应的观世音对我说:“你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去告诉每个人,他们都是彻底自由的。”我双手合抱在胸前,先把“每个人都是彻底自由的”这个重大信息告诉自己,只感到满心欢快……——杰克·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
自由是什么样的
《达摩流浪者》里主人公听到了观世音菩萨的声音,那个声音让他去传达一个重大的信息:“每个人都是彻底自由的。”我们一直在谈论自由,自由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妨读读寒山的《高高峰顶上》。这首诗的意象写出了自由的状态。在高高的峰顶上,四面八方望去没有边际。独自坐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孤独的月亮映照着冷冷的泉水。泉水里并没有月亮,月亮自己在青天。把此情此景吟诵成歌,歌声终止的时候并不是什么禅,不过是自然的韵律。不过是无心之吟,没有什么可以追求。
自由意味着个人融入了无限之中,融入了自然之中。自由意味着浑然不觉。白居易说:“忧喜心忘便是禅。”但寒山不仅忘了忧,忘了喜,连禅都没有特别地意识到。这是最彻底的禅,最彻底的自由。
我想起法常禅师,还有慧安禅师。
唐贞元年间,齐安禅师做法会。一个僧人出去采集制作拄杖的木料,在山中迷了路,无意中撞入法常禅师的庵院。他问法常:您在这儿住了多久?法常回答:只见四面的青山青了又黄。僧人又问:出山的路在哪里?法常回答:随着流水去。
有一次,武则天问慧安禅师:您老多大年纪了?慧安回答:不记得了。武则天非常奇怪,怎么能够忘掉自己的年龄呢?禅师就向她解释,身体有生有死,好像圆圈在循环,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还要记住年岁干什么呢?
确实,当人全神贯注于生命本身,专注于生活本身,他会忘掉时间,忘掉一切无意义的数字与概念,但他又会记得一切,一切显现本质的细节与感动。人只有在这种全然的凝神里才能得到庇护。当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清晰地感到泉水滑过自己的肌肤,清晰地听到窗外的虫声……那时,他会从心底升起一种深深的安全感,他的本心不断地牵引他,进入无限的虚空——永恒的归宿。
一个修道士穿过一片林地,听到一只鸟儿突然歌唱起来,他驻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修道院,发现一切都已改变,原来已经过了50年。
有一种歌声,能够包容我们的生命,激发我们心灵中的所有感动,那么,片刻之间,也就抵得上俗世忙碌的50年、100年、1000年了。所以,斯蒂文森呼唤人们:寻找那只鸟儿并倾听它的鸣叫。
在倾听之中,时光就远远地离我们而去,别人在消逝而我们还在……这是自由的样子。
无往不在枷锁中
每个人都是彻底自由的。但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里说过这样一句话:“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卢梭这句话隐含着一个意思,每个人与生俱来带着自由的意志,却在各种枷锁之中生活着。
确实,活在世间,就是活在各种障碍里。到处都是障碍,障碍的名字叫“现实”。在我们成长的道路上,经常听到的教诲是:你要现实一点。另一句是:你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这两句话不知毁灭了多少美好的人生和美好的事物,结果是我们很多人成了我们最开始所厌恶的人。
所谓现实一点,所谓留一条退路,就是苟且于各种牢狱般的生活,不再试图跳出来。真正有害的,并不是各种现实的障碍。现实的障碍只是在现实里,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真正有害的是我们这种“现实一点”“留条后路”的念头,这才是真正的障碍,是生命真正的囚笼。
当你的内心没有障碍的时候,你的生活、你的现实,就不会有障碍,就像禅师说的:只见四面的青山青了又黄。在流水般的时间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束缚一颗自由的心。
自由的思想带来自由
有时候,感到喜悦,那是因为能够思想。这是生而为人的幸福。思想是美妙的,如同不息的流水,流向未知的方向,时而平静,时而溅起浪花,时而波涛汹涌,还会不时溢出河道,流向幽僻的歧路。由于思想,我们才有可能摆脱有限的桎梏,领略无限。身体时时受到束缚,不能一步跨出数十米,不能同时身处两地,不能离开某个空间,或者陷于牢狱、绝境。束缚了的身体无法以自身解开束缚,关在重重的牢狱,纵使有再高的武功,仍是插翅难飞。
但是,思想却是自由的,随时随地,你可以飞越一切的障碍物,抵达你所向往的境界。别人可以禁止做一切,就是不能禁止你的思想。即使戴上了枷锁,或者被酷刑折磨,你的思想仍是自由的,你甚至可以借着思想的力量,来战胜肉体的痛楚。
没有什么比放弃思想更为可悲、可惜。沉湎于生物性的、社会性的反应——例如要吃饭要结婚要生孩子要工作赚钱,一生的光阴,仿佛是一种重复,仿佛是瓶中的蚯蚓在原地纠结。当我们在这种反应之外还会思想,那么,我们的一生,就是一种创造,一种不断开拓的无限的伸展。
思想带给我们某种视界,因着这种视界,生命不断地超越自身,不断地体验着新的可能性。视界的发现,并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它如同一束光,在刹那间照遍一切,视界把我们从昏暗中引领出来,走上新的航向。
刹那的照见其实积淀了长期的沉思与摸索。佛陀在菩提树下望见流星觉悟的刹那,包含了多年来对于荣华富贵的体验,还有无数次艰辛跋涉、无数次对于真理的追求、无数次希望与失望。禅师们的顿悟只是一瞬间,但蕴含了平日吃饭穿衣都不松懈的禅定功夫。思想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的光辉短暂,却能改变生命的质地。
观世音在思想时发现存在原来是“空”的,他改变的不仅是他自己的生命,也改变了其他无数的生命。因着这样的领悟,我们明白功利生活之外,还有那么一种至高的、绝对的生活。在对“永恒”的领悟中,我们开始越过如梦如幻的花花世界……彼岸不在别处。
回到《在路上》。一路走,一路是思想的流水账。《达摩流浪者》更是思考的笔记,一路走,一路在体悟《金刚经》和寒山的诗,在参禅。这些混混们好像没心没肺,却总是在思考之中。读《在路上》,信手拈来,都是思想的花花草草。比如,萨尔在开车前往墨西哥的途中,“我接过方向盘,一面回忆往事……我的感觉倒好像是横穿世界,进入了终于可以在印度农民中间认识自我的地方,那是人类基本、原始、悲恸的种族,就在世界的肚皮即赤道周围地带,从马来亚(中国的长指甲)到宽广的次大陆印度,穿过阿拉伯、摩洛哥到达一望无垠的沙漠,接着漂洋过海,抵达墨西哥丛林、波利尼西亚,再到人们身穿黄袍的神秘的暹罗,转来转去,以致你听到了西班牙加的斯的倾圮城墙的哀号,听到了世界首都贝拿勒斯深处一万两千英里方圆的声音。”
自由的观看带来自由
《在路上》就是一部观看的小说。萨尔们从自己生活的圈子里逃逸出来,以一个行走者、一个过客的眼光去观看走过的城市,铁路、葡萄园、棉花田……萨尔在路上行走,观察着各色各样的人群,观察着各个地方的风貌,观察着美国的历史,他在观察别人的时候认识着自己。在上路之前,萨尔花了很长时间研究美国地图,充满了一探究竟的好奇与冲动。“假如你在阿迪朗达克哈得孙河神秘的源头扔下一支玫瑰,它迂回曲折,一直流到大海,永不回头,想想看,它途经多少地方——”
《在路上》《达摩流浪者》以永不回头的好奇心,带着我们一次次上路,一次次观看沿途的人事风貌。“我们又该上路了,搭上去底特律的公共汽车,我们的钱所剩无多。”“围绕在我们周围的世界实在太大了,而且是别离。但是我们向前探身,准备迎接天际的下一次冒险。”
行走在拥挤的大街上,突然停下来,看周围的人群,看那些匆忙的身影,来来往往,东南西北,或悲或喜;漫步在空旷的郊野,突然停下来,看遥远的地平线,天与地仿佛融为一体,脚边稀疏的野花穿过碎石,探出倔强的头颅,潺潺的溪水声,飞鸟的扑翅声……在这样的观看中,世界环绕着我们,并且渐渐显出它的本色,那种本色是我们在忙碌的时候、算计的时候视而不见的。
现在,我们停下自己的脚步,从这个嘈杂的世界抽身而出,暂时忘记了价格,忘记了合同,作为一个旁观者,世界成为我们的对象,我们也成为自己的对象。从一个远处,看这发生着的声与色、形与姿。观看把我们引向宁静,引向领悟。一个简单的实验,拿一面清晰的镜子,放在面前,仔细审视自己的五官,那布满了瑕疵的面容竟是我们自己?平时看不见自己的脸,总有一种幻想的美,没有一个人会认为自己丑陋,因为镜子并不常常出现;现在面对那么一面清晰的镜子,粉碎了我们对自己的爱恋,同时,不断地深思自己的本来样子。
在凝视的刹那,一幅小小的日常场景,就可能启发我们的智慧。佛陀的觉悟,正是从看到王宫外的残疾人、死者的一刹那而开始的。另一个菩萨——菩萨不是神灵只是觉悟了的凡人——观世音是从“观”声音而觉悟的。据说观世音坐在大海边,观看潮水的涨落、潮音的消长,悟出因缘和合的真谛。也有说观世音的意思是观听世间的呼救声而去拯救。这两种说法都使人心生欢喜,前一种说法如同优美、深邃的诗,后一种说法如同伟大、深沉的小说。
自然界的声音与人间的声音,其实都蕴含着饱满的启示,唤起“观听者”的觉悟。一种声音,为什么发生?为什么消失?当它消失时,我们曾经听到的又在哪里?存在过,还是并不存在?因为声音,我们会想起寂静,想起广袤的宇宙,那一种无边无尽的寂静。人世的嘈杂映衬了另一种寂寞;悲欢离合的热闹,指示着一种不变的清静。
一位现代诗人说,他在半夜听到自来水龙头的漏水声,因而悟到禅的意境。现在,窗外的声音喧嚣,推土机的声音、汽车的声音、菜市场的声音,还有自己的钢笔写字时的声音,当我凝神聆听,世界正在向我聚拢,并且褪掉那一层层的伪装,以它本色的面貌向我聚拢……
跳出自我带来自由
眼睛让我们看到事物,同时又限制了我们对事物的观察;它是光明,又是黑暗。我们习惯于把自己的所见认作真实,正如俗语所说:眼见为实。我现在看到桌子、手表、台灯,它们当然存在,就在眼前,而且可以触摸;但是,它们并不只是这样的。如果换了其他人,他所看到的虽然同样是桌子、手表、台灯,但一定与我见到后所描述的不同。每人有每人的视界。
当我们摆脱自己的视点,站在别人的视点重新看同一事物,就会发现原来并不像自己看到或想象的那样。能不能同时用不同的视点来观照同一事物呢?也许不能,但当我们作这样的假设并沉思时,我们已经在慢慢接近事物的本来样子了。至少,我们明白,个人的“看”只不过是一种角度,如果这个角度是圆的,对象就是圆的;如果这个角度是方的,对象就是方的。而对象本身无所谓方与圆,它就在那儿,说或不说,它成为什么完全取决于感应的发生。在某种意义上,它存在于感觉的投射,只有某种感觉投射时,它才变得有形状、有温度、有质地。
人世间的争吵大抵起因于自我无法挣脱个人偏见,把一己之见当作全部的真相,因而容不得别人,或者,缺乏同情心。这种私见也束缚了生命的展开,让生命在烦恼的轮转中盲目地耗尽宝贵资源。有一个有效的实用方法:当我们愤怒或要发脾气时,如果尝试着从别人的角度去想一下,往往就会压抑住情绪,甚至会心平气和。
再进一步,让我们不仅体会他人的视角,而且去体会与人同时生存着的其他生物的视角。如果世上没有人,只有小猫、小狗、大象、老虎……它们眼中的世界又是怎样的?
再往深处想,如果连生物都不存在,植物都不存在,也就是说,没有任何的“视点”,这个世界又是怎样的呢?难道因为没有东西去感应它,它就不存在吗?如果它在,那它又是怎样的呢?
观世音菩萨想到了任何“视点”退隐事物回复本来样子的情景,这时,他领悟到:一切事物都是空的。当他传送这样的领悟时,他把我们从暂时的、纷扰的人世一下子牵引到了浩茫的无边无际的太空,他让我们观看,但不用眼睛,不借助任何方向,而是用心、用任何方向去观看。你这时看到的是存在的整体,一方面变幻无穷,另一方面又凝定恒在。
作为一个个体,注定要消亡,但作为人类这种物种,已经延续了无数个年代,又将长久地在未来延续下去;即使在不可知的未来,人类作为一种物种完成它的旅程,地球也许仍将无限期地延续下去;即使地球有一天突然爆炸成碎片,银河系还将遥遥地延续下去;当银河系也消失的时候……最终,宇宙——那广大无边的、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所在,毫无疑问会永恒地存在,绝对地存在。
在这个意义上,个体的死亡又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在宇宙的怀抱,人最终有他安稳的归宿,因为他永远无法离开宇宙。我猜想正是由于这,泰戈尔才会说:“当我想到远古时代,我们的诗人预言家站在印度太空充足的阳光下,以愉快、亲切的心情向宇宙致意时,就使我对人类的未来感到莫大的欢欣和强烈的希望。”在都市逼仄的空间,让我们时时要记着头顶的天空,不要忘了在早晨或黑夜对它深情地仰望。
《达摩流浪者》里的“我”,雷·史密斯,在林间的冥想:“每件事都是可能的。我就是上帝。我就是佛。我固然不是完美的雷·史密斯,但与此同时,我也是空,也是万物。我在时间里漫游,从一个生命活到另一个生命,以完成一切我应该做的事情,完成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工作,完成一切无所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工作。我还有什么好哀哭、有什么好烦恼的呢?我的内在是无限完美的,完美得就像真如,就像香蕉皮。”
摆脱迷信带来自由
凯鲁亚克展现了一种明亮的路上生活。可以活得很单纯,不一定非要去研究什么营销方案,不一定非要去研究什么人际关系,天空下,就那么以我自己的样子走在大地上。不管是《在路上》还是《达摩流浪者》里,主人公们都是一帮率性的坏蛋,一帮天真的坏蛋。他们从不掩饰自己的坏,比如骗女孩子,比如扔下别人自己跑路,等等。他们不相信一切形式的东西。在路上,意味着生活可以简化到说走就走,可以简化到天空大地,可以简化到把清风明月当作自己的家。
有一段时间,翻阅了大量“人际关系”“公共关系”之类的书籍,那些五花八门的“做人技巧”,也许真的实用,然而,它们解决不了做人的根本问题,反而会增添不少问题。最令我困惑的是,如果每个人都那么有技巧地生活在世上,那么,这将是什么样的世界?一个虚饰的世界,一个充满着假面具的世界。如果一个人本性善良,又需要什么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