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看失恋这件事。往远里说,你和那个人在过去世有过什么样的交集;往近里说,因为那个人的气质或其他的什么吸引了你,是你自己的爱情的观念起了主要的作用,是你见到那个人时产生的念头起了主要作用,这是因。正好你遇到了那个人,那个人当时也起了爱欲的念头,这是缘。然后,你们相爱了,然后,你们分手了。为什么会分手呢?你可以去思考你和那个人在前世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不妨设想那个抛弃你的人在前世,也曾经被你在感情上伤害,或者,那个人曾经为你做过什么牺牲,现在你被抛弃,也不过是一种偿还。
失窃了,失恋了,当然会愤怒,会沮丧,但不妨安静下来,思考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如果失窃只是因为疲倦了、大意了,那么,很多人都会遇到,是一种正常的生活状况,并非你太倒霉或者你太愚蠢。如果失恋只是因为那个人已经改变了他的初衷,已经改变了对于爱的想法,那么,他要离开你不过是一种正常的变化,很多人都会遇到,并不是世界末日,不过是一个人生变化的经历。这是一种常态的分析,这样想,会减轻我们的痛苦和懊恼。
当然,我们还会痛苦。这时,我们可以运用十二因缘的描述,思考一下我们为何痛苦。无非是因为失去。为什么失去会痛苦?因为失去的是我们所喜欢的。为什么我们对失去喜欢的会痛苦?因为我们有分别心。进而我们可以思考生、老、死的循环,会明白一切都会无常,一切都会消逝。就算小偷不偷你的钱,你的钱也会花掉,何况那个小偷可能生活所迫,你的钱正好解决了他的困难;就算那个人不抛弃你,你也不可能永久地拥有爱情,日常生活的风沙会磨蚀掉一切所谓的美。
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
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凡事一定有原因,意味着改变是可以的。因为自己可以主宰自己,因为只要有因,就可以自己截断因的发生,结果就不会来了。就像缘起缘灭所揭示的:断除了无明,就断除了行;断除了行,就断除了识;断除了识,就断除了名色;断除了名色,就断除了六处;断除了六处,就断除了触;断除了触,就断除了受;断除了受,就断除了爱;断除了爱,就断除了取;断除了取,就断除了有;断除了有,就断除了生;断除了生,就断除了老死。就是说,只要你自己明白了,觉悟了,就不会再造业了,更不会有什么爱恨情仇,也不会有什么患得患失,就没有烦恼了。你要让别人明白,很难;你要让自己明白,也很难。但只要你有意愿,就能够做到。
所以,相信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相信凡事一定有原因,就是相信命运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当然,可以改变并非是说你遇到偷窃,只要你找到了原因并且自己承担,就可以找出小偷找回钱财,也并非说你遇到失恋,只要找到了原因并且自己承担,就可以让那个人回心转意。不是这样的。这种改变首先是指面对已经发生的,可以改变一般的抱怨心态、一般的沮丧心态,坦然接受不可改变的事实。既然已经发生,就是自己必须承受的。明白了其中的因缘,就不会有什么抱怨。
其次,这种改变指的是,明白了原因,就在原因上下功夫,断绝了因,就不会有果。如果是因为粗心丢了东西,那么,只要以后不粗心就可以了;如果是因为自己的性格不好,而被别人抛弃,那么就改变我自己的性格;如果是因为过去的贪财或别的什么引起的业,那么,就在修行中戒掉对于钱财的贪婪。如果对于钱财再也没有执着了,以后怎么会有钱财方面的麻烦呢?如果对于爱欲再也没有执着了,那么,以后怎么会有男女感情上的问题呢?
因果的念头意味着:一切都由自己承担,一切都有原因,所以,一切都可以由自己改变。懂得有果必有因的道理,就不会稍遇挫折就说自己运气不好;而是如哈奈尔所说,会不顾一切地探寻事情的真相,不管真相的道路通往何方,都自由地跟从。摆脱个人的情绪,看清事情的因果,最终的结果:世界会赋予你一切——友谊、爱和认可。
平和地对待世间不平
所谓嫉妒,就是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看到别人比自己好,觉得不平、不忿。看到一个人比自己富有,立刻在想:这个王八蛋那么丑陋为什么比我有钱?那么缺德为什么会飞黄腾达?诸如此类。其实,别人并没有招惹我们,仅仅因为他比我们好,我们就觉得不服,一定要把他的好变成我们自己的。于是,很容易产生暴力式的愤怒反应。就个人而言,就会像《格林童话》里那个贫穷的裁缝,见到犹太人有钱,就把他杀了,夺走他所有的钱。就社会而言,往往会穷人革富人的命,以暴力推翻一个政权,然后对社会财富重新分配。
这种暴力式的反应往往有很好的道义上的理由:不公平。确实,那个人为富不仁,为什么我不能杀了他劫富济贫?社会已经腐败透顶,为什么我们不能推翻恶政而建立一个新的政权?这两个问题,差不多是一本书的题目,我不想在此展开讨论。我只想说,无论从个人的角度,还是从社会的角度,暴力都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暴力之后,常常是更可怕的暴力。我们应该追求公平的社会,追求正义,但是,我们也必须明白,公平并不等于平均,不等于大家都拿一样的钱住一样的房子。人类一直在追求公平,但一直到现在,好像还没有一个时代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做到绝对的平均、绝对的无差别。
我想起西美尔的一则假设,据说在社会学上叫玫瑰假设。西美尔说,在一座城市里住着很多居民,有些居民家里种了玫瑰,有些居民家里不种玫瑰,他们一起相安无事了很久,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有一天,有一个人跳出来说:我们都是这个城市的居民,为什么他们有玫瑰而我们没有?这不公平!渐渐地,那些不种玫瑰的居民觉得确实不公平,就组成了党派,最终把全城的玫瑰抢了过来进行重新分配。这样,一个家家有玫瑰的社会建成了。但没有多久,一些人家里的玫瑰长得特别鲜红,一些人家的玫瑰特别暗淡,暗淡玫瑰的居民又觉得不公平又开始闹革命……就这样没完没了。
西美尔的看法也许不尽全面,但确然指出了一个事实,就像人的容貌,就像山川河流,社会有史以来千差万别。每个人的境遇也是千差万别,为什么不一样呢?一定有它的理由,或者说,造物主自有它的理由。只是我们没有觉知到而已。在当下,我们必须接受这种差别,就像接受容貌的差别一样。事实上,就算不必须,你也只能接受。我的意思是,当你面对别人比自己好,首先做的也许不是嫉妒,而是坦然接受。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容忍社会的腐败、制度的腐败。作为一个公民,其实我们都有责任改善我们的社会,完善社会的制度。只是,我的看法是:不一定非要剑拔弩张,只是静静地走走路,也可以表达你的诉求;不一定非要恶言恶语,只是慢慢地讲讲理,也可以争取到你的权利;不一定非要你死我活,只是好好地说说话,也可以改变彼此的对立;不一定非要惊天动地,只是平常里淡淡的坚持也可以改变我们的世界……别人比我们好,我们会有所嫉妒,很正常。但因为别人比我们好,就不让别人好,一定要消灭别人的好,这一定是反常的做法。引起的一定是连锁的争斗,如果你相信来世,相信因果报应,那么,这种争斗和业力将纠缠你很多世很多世,你会因为残害生命而遭受厄运。即使你不相信因果报应,暴力也会带给你此世无穷的麻烦,你一生都会在提防、算计、不安中度过。因暴力而引起的人际纠纷是一切关系中最恶劣的。
别人比我们好,我们会有所嫉妒,很正常。正常的做法是,如果觉得不服气,那么就自己努力,做得比别人更好。因此,我常常提醒自己,与其去嫉妒别人,与其去指责别人,还不如专心做自己的事。如果你觉得这个作家写的东西并不好,那么,你就写出比他更好的;如果你觉得这个企业家其实不过一个浑蛋,那么,你用你的方法做一个比这个浑蛋好的企业;你觉得你的上司不过一个庸才,那么,你就用你的能力去证明自己比他更优秀,成为他的上司……别人比我们好,我们会有所嫉妒,很正常。但比正常更正常的是:不嫉妒。不嫉妒,才是最明智的反应,才是平和的念头。为什么要嫉妒呢?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有各人的田地,各人有各人的样子,为什么要拿自己和别人去比呢?为什么一定要写得比他好呢?为什么一定要做得比他更大呢?为什么一定要站得比他更高呢?别人写得很好,那是别人的事;别人做得大,也是别人的事;别人站得高,也是别人的事;我写我自己想写的,无所谓好还是坏;我做我自己想做的,无所谓大还是小;我走我自己想走的,无所谓高还是低。
近来我常常想起小学中学时代的同学,我们各自走上了多么不同的道路:有些人出了国,有些人留在了小镇上;有些人成了老师,有些人成了医生,有些人在做保安,有些人在做餐厅服务员……有些人很富,有些人很穷……但,不管有多大的差距,大家都这样在这个时代里一起过来了,到底谁过得更好,到底谁过得更幸福,其实并没有标准答案。答案只在每个人自己的心中。所以,为什么要嫉妒别人呢?说不定,你在嫉妒别人有钱有权的时候,别人很可能在羡慕甚至也在嫉妒你自由自在。
谁知道呢?何必嫉妒?与其仰望别人,不如埋头走自己的路;与其追赶别人,不如安心种自己的地。别人比我们好,那是别人的好,那个好安在我身上,可能就是不好。所以,看到别人的好,不羡慕,不嫉妒,更没有掠夺的念头,只是平和,愿别人的好更好。而我自己,只在意自己做得好不好,只在意自己的念头好不好。
村上春树曾说:“我是那种容易发胖的体质。我妻子却无论怎么吃也胖不起来。这让我陷入沉思:‘人生真是不公平啊!一些人无须认真就能得到的东西,另一些人却需要付出很多才能换来。’不过转念一想,那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保持苗条的人,不会像我这样重视饮食和运动,也许老化得更快。什么才是公平,还得从长计议。”
坦然地接受宿命
我花了很大的篇幅讨论命运的问题。其实是在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在不可知的力量面前,比如在命运面前,在不可控的力量面前,比如在现实面前,我们个人的自由是可能的吗?最常见的是,很多活泼的生命在命运和现实的风雨里,零落成泥,再也没有了自由的翅膀,不过是尘世的一小堆泥土。还有些活泼的生命,昂扬着,要扼住命运的喉头,要反抗不平的现实。但是,他们大多数没有改变现实,而是被现实改变为现实。
寒山的态度非常有意思,面对这些不可知的命运和不可控的现实,他用了一个词:笑。没有什么,不过是可笑的事而已。他连评论的兴趣也没有,他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专注于自己在寒山生活的每个当下。按照传说,寒山是个受到命运不公平对待的有才青年。但是,通读《寒山诗集》,找不到一篇批评当时社会黑暗的作品,也找不到一篇抱怨社会不公的作品。他写的,要么是对于人类愚痴的悲悯、感叹,要么是觉悟的喜悦,要么是佛理的传达。
凯鲁亚克《在路上》写了一群厌恶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年轻人,写了一路上底层人民的贫困生活。但是,耐人寻味的是,凯鲁亚克的笔调里,读不出一点点愤怒的不满以及对富人的仇视。完全没有。他们只是一转身,上路,寻找自己的道路。别人怎么过,是别人的事。他们专注于寻找自己的路。社会上到处都是不公平,大多数人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就会参与社会的竞争。走上一条所谓奋斗的路,走上一条做一个成功人的路。
《在路上》和《达摩流浪者》里的迪安、萨尔、贾菲等,只是一转身,走出了大多数人正在奔跑的跑道,走到了另外一条歧路,一条没有人和他们拥挤的道路,走上了要做一个自由人的路。
寒山,或者那些垮掉的年轻人,揭示了一种面对命运和现实的方法:坦然接受不可改变的,专注于可以改变的。与其去改变现实,不如去改变自己。很多想改变世界的人最后都被世界改变了,很多一心改变自己的人最后改变了世界。室利·阿罗频多被称为印度三圣之一,年轻时候和另一位圣者甘地一起从事社会运动,但到30多岁,他突然觉得改造社会的运动固然有它的价值,但作为个人,不如退而改变自己。于是,就躲起来修行,最终成为近代印度影响巨大的思想家和瑜伽修行者。
圣严法师的自传里,也写到这么一段心路历程。有一段时间,年轻的圣严看不惯社会的种种,不停地写批判文章,参加各种活动。但有一天,他觉得这样做作用并不大,不如退而改变自己。从可以改变的做起,从自己做起。这样一来,焦虑消失了,而坚持下来就会发现,不知不觉间,改变其实已经在深深发生着。
由此揭示了一条关于自由的规则:自由并非胆大妄为,而是意味着对于宿命的承担、敬畏,自由并非意味着人定胜天,而是意味着把生活控制在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内。这个道理,古代希腊的哲人爱比克泰德曾经反复说过。他是这样说的:
“如果你把本性上依赖别人的事物看成自然而然的,并把隶属于别人的事物看作你自己的,那么,你将会遭遇阻碍,并感到悔恨,精神上烦躁不安,甚至会责难神灵和别人。可是,如果你把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事物看作你自己的,把属于别人的事物看作别人的,那么,绝对不会有人来强迫你、约束你,你也不会非难和指责任何人,不会做任何违心的事情;而且没有人会伤害你,你不会树敌,也不会蒙受任何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