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想到既然无事,便乐得轻松,南门又照常的每天下午在广场开班习武。虎堂的势力像是在尚德广场这一带突然消失了。
“喂,是虎堂大哥毛大虎吗?”
“操,哪个,有屁就放。”毛大虎被老方打伤了脚,心里一肚子憋闷,正愁没处发呢。
“你好,我叫苏建勋。”电话那头声音平和。
“你……是王爷……”毛大虎一听这名字,声音都发抖了,刚才的气焰瞬间没了。
“嗯,客气。听说你被人打了?”
“哦,是,王爷这是……”
“你正寻思着报仇吧?”
“王爷,我……”
“你知道打你那人的二徒弟,是谁吗?”
“不知道。”毛大虎额头已渗出了密密的汗水,大气不敢喘一下。
“不知道就算了,事情知道越多,越麻烦。南门这个事算给我一个面子,别再去找麻烦。广场那一块是个好地方,但你也别去碰了,我回头叫人送些薄礼过来,你们虎堂在那块儿给我撒手,明白不?”
“是,王爷说了算。”
“那就不打扰了,你好好养伤。”那头挂断了电话。
“妈的!”毛大虎顺手操起一个茶杯砸在墙上,他火大,但他惹不起王爷。
在一九九八年的尚德,没人惹得起王爷。
武术不是凭一时的热情就可以成就的技艺,习武需要顽强的毅力和魄力,有时甚至枯燥乏味,充满汗水与艰辛。老方是一个重视基本功的师父,他觉得只要基本功扎实了,再高深的武艺也可迎刃而解。
基本功的练就无非是身型与反应,硬朗健硕的身板和好的柔韧是基础中的基础,杨威、苏生和汤杰三人从早到晚都有强度不一的基础练习。汤杰每天早晨出门去学校和下午到尚德广场习武,这一路上他的双脚都会缠着沙包,上台阶时也用跳而不用走,学校的单双杠几个月下来更是被他玩得神乎其神,汤杰每晚睡觉之前都还要做一百个仰卧起坐,之后他会很快进入梦乡。再有就是训练反应力,他叫李想向他投掷东西然后他来躲避,最先是沙包接着是石子,几个月下来汤杰从最开始一头青包、遍体鳞伤,终于练得躲避自如了。汤杰还主动练习腿力,他家没有沙包带,只有一棵大槐树,树不叫疼,但几年过去,大树留下了一圈深深的凹痕,秋天的时候,更是被汤杰踢得满地落叶。
汤杰是三人之中最刻苦,进步也是最快的,他眼中的坚定与他心中的梦想相连接,这种犀利的眼神是从老方用南棍大败虎堂那晚开始的。汤杰在心中默默许下心愿,他要成为比老方武艺更强的人,他要成为万人敬仰的,可比黄飞鸿,可比霍元甲的大英雄。
杨威、苏生和汤杰三人的武艺在突飞猛进,友谊也迅速升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特别是苏生和汤杰,相见恨晚,两人年龄相仿,兴趣投缘,两人走在一起,旁人不知,还以为是亲兄弟。那些日子艰苦、单纯且快乐,他们各自怀揣着梦想,无忧无虑,望向天空,一片湛蓝。
一转眼,汤杰小学毕业,老汤决定送儿子去尚德中学读书,那是尚德市最好的中学,也是省里的重点中学,多少家长拼了命把儿女往里塞,当然少不了高昂的择校费和托不完的人情。
儿子期末那天,老汤就找到了厂领导,老汤的脾气在厂里是出了名的,顶头上司也得让着他两分,但那天的老汤,在吕厂长的家里,低声下气。
“吕厂长,我听说您的公子在尚德中学,成绩特别好。”老汤满脸堆笑。
“嗯,你看这……多没必要。”吕厂长眯缝着眼看老汤提来的红塔山、金六福酒、西洋参和水果,那足足花了老汤一个来月的工资。
“不不,应该孝敬的,在厂里工作,都是靠吕厂长照顾。”老汤从没有睁着眼睛说过瞎话,他的工作跟吕厂长屁关系没有,他更没有像今天这样装过孙子。但为了自己的儿子能上最好的学校念书,为了他几十年也没有忘记的大学梦,他今天什么都豁出去了。
“哎呀,你看现在在搞党风廉政建设,你看这……哎,老汤,你这个同志,你叫我怎么说你,你这一片好意我也万难推辞啦,哈哈……”吕厂长笑得开心,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黑的烂牙。
“是,是,今后我一定注意。”老汤憋着一肚子火,这帮杂种搞肥了自己搞垮了厂,得了好处还他妈卖乖,但转念一想,就是因为有自己这样求人办事的人,才会养肥了这帮蛀虫。
“你说吧,老汤,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啥子事?”吕厂长点上了烟。
“我儿子今年小学毕业了,成绩还马虎,我想把他送到那里去读书。”
“哎,那里费用高呀,你行吗?”
“是,我知道那里学费贵,但我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他送进去,我们苦点没关系,不能耽误了儿子。”
“这个……我认识他们一个副校长,打点打点就没问题,别人可以帮你想点办法。但是这个择校费跑不了呀,怎么着也得……”
吕厂长面露难色。
“多少?”
“三万吧。”
“三万!”老汤一听,眼前顿时黑了一下,挺直的身板瘫软在沙发上。
“老汤,你没事吧你?”
“没事……这钱,我会去凑的,那就请吕厂长多费心。”老汤站起来时觉得浑身无力,差点栽个跟头。
“老汤啊,这钱对你来说是太多了点,这么着,你儿子有什么特长吗?”
“我儿子……特长……”老汤左思右想,“武术,我儿子会南拳!”
“行,我就想办法让那个副校长把你儿子弄成个特长生,这样可以少一万五,但是,打点的费用……你懂吧。”
“多少,您一句话。”
“凭我跟他的交情,凑个吉数,至少也得八千。”
“行,我尽快去凑。”老汤喝了口水,咬咬牙。
“行,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兄弟,两万三,我算是帮死忙了,我那点儿……你就看着办吧。”
老汤从吕厂长家出来的时候,觉得天旋地转,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银行的,家里的存款有两万多一点,这是留着给儿子上学和妻子看病的,现在就这么一买卖,全部存款就没了。老汤的眼睛湿润着,那双眼睛充满了疲惫与无奈,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所承受的压力,他是男子汉,他要扛起一个家庭,他要让儿子了却他未了的心愿,但对妻子的一丝愧疚,还是让他魁梧的身影在残阳的余晖中,显得几分落寞。
“妈,今天怎么又没肉呀!”汤杰练完拳回到家中,看见两盘素菜,很不高兴。
“怎么没肉了,我炒了一根火腿肠在青菜里。”汤妈妈端着饭进了屋,拍拍汤杰的头。
“这就是肉呀,我不是说想吃排骨吗?”
“后天周末,后天妈给你做糖醋排骨。”汤妈妈擦擦汗水,坐在儿子旁边,这是忙了一整天第一次好好坐下。
“臭小子,你闹个屁,两三天没肉吃死不了人。”这个时候,老汤回家了。
“你回来了,快坐下来吃吧。”汤妈妈看着疲惫不堪的老汤,很是心疼。
“小子,告诉你,去尚德中学,你给老子好好读书,听见没?”
“尚德中学?我为什么可以读那里?”
“为什么?你老爹我给你争取的,领导还给你老子我一点面子。
你自己好好学,别给我丢人!”
老汤吃了口青菜,他爱吃青菜,更爱吃妻子做的青菜,但今天吃的时候,有种想吐的感觉,因为他们的饭菜很久都没换过味了,做来做去,还是最便宜的那几样青菜。
“还是该做个什么肉来吃,虽然蔬菜好,有营养,但也不能太单一。”老汤说。
“我已经给小杰说了,后天做个糖醋排骨,小杰想吃。”
“臭小子,一吃肉就吃排骨,猪肉不能吃呀?一点都不懂节约,我们灾荒年的时候……”
“这是灾荒年嘛?”汤杰听得又不高兴了。
“臭小子你还敢顶嘴,你以为我供你读书容易呀?”老汤心里本来就不舒坦,被汤杰这么一顶,习惯性操起筷子敲了过去,平时汤杰早捂着头了,但今日只见汤杰不慌不忙,头一偏,身一侧,轻轻用手一抹,老汤敲了个空。
“他妈的学了两招三脚猫功夫就耍大了!”老汤说着又要动手。
“行了,老汤,你就非打着儿子才乐意呀,这不是儿子的特长吗?没这特长儿子还指不定进不进得去呢!”
“我懒得跟你们扯,你练你的拳吧,什么时候我发现你学习成绩下降了,什么时候你就别练了。”
“我约了苏生去广场跑步,先走了。”
“这孩子,越来越……”
汤杰脸上虽显得闷闷不乐,但心里却扬扬得意。从父母的只言片语间,他以为自己是因为武术的特长进了尚德中学,他不知道,如果他习练南拳所流下的汗水是一汪泉水,那么父母为他读书所付出的心血早汇集成了一片汪洋。
但这发生的一切坚定了汤杰学好南拳的信心,更坚定了他成为一代英雄的梦想。在闲玩间散漫慵懒的假期有了意义,汤杰生活的中心围绕着一个主题——南拳!而陪在他身旁挥洒汗水的兄弟,也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割舍的部分,他们一起奋斗,一起欢笑,挥手告别童年。
暑天的尚德分外炎热,夜晚,坐在河边的夜摊也可以看到漫天星斗。
两个少年第一次喝这么多酒。
“我爸爸说,他要去四川那边做生意,我得转学过去,读那边的中学。”李想终于从网吧爬了出来,一脸怅然。
“想仔……”汤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狠狠喝了口酒。
“阿杰,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不会变的。”
“到了那边,你少去网吧,多给我发消息过来,不要断了联络,那些游戏,真的没意思。”
“我知道,无聊嘛,你有理想,我还不知道将来想干吗,走一步是一步。”
“来,干杯!”
“干杯!”
那晚,李想哭得很伤心,他们俩搀扶着,把着肩膀,走在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石板小路上,他们哼着走调的歌曲,在脑海中播放着童年天蓝时代美好的胶片。
“那么再见了,童年,再见了,我童年最好的兄弟。”
目送李想歪歪扭扭远去的身影,汤杰掉下泪来,他第一次尝到兄弟分别的怅然。
再见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