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读《天方夜谭》,极希望自己也能找到一盏“阿伯丁的神灯”,可以拥有世间最多的财富。这就是我少年时代一个十分幼稚的幻想。后来,诸如此类的傻念头全都像肥皂泡一样消散了。
切实的人生体验告诉我,任何单一的追求,即便大功告成,也不能获致完整的幸福。名是如此,利是如此,情也是如此。
名利场无异于战场,往往是伏“尸”千人,流“血”漂橹。然而奔赴者若觅食之蚁,向往者如过江之鲫。谁又能面对功名利禄这些香饵的诱惑而无动于衷呢?
情之为物,如清风荡怀,快哉一时而已。或如网罟,如沼泽,如渊薮,直把人陷进去,再也无法自拔。人生的许多大悲哀和大劫难都是拜“爱情”之赐。即使有慧剑在手,当局者也不未必能全身而退。
洪水滔天时,诺亚方舟使人类免遭灭绝之灾。然而,在滚滚红尘的波涛里,谁又能给我们一只忘忧之筏?
我从大街上走过,很难看到神采飞扬的面孔,人们的表情为何总是这样暗淡和漠然?
平常,我很听见那种活泼爽朗如弦歌一片的笑声,人们板着脸,阴着脸,苦着脸,即使挤出些笑意来,也像是库存了一千年的旧货,毫无清鲜之感。
当一个暴发户在歌厅酒店一掷千金时,他的快感仅仅是瞬间的水沫。快乐可以化入骨血之中,成为生命必不可少的元素。然而,一个人若想单纯地依赖金钱去寻欢作乐,那他就像浮士德博士典押了自己的灵魂,中了魔鬼的圈套。否则,周幽王就不会千金买笑、烽火戏诸侯而身死国灭了。
没有笑意的脸便是断碑残碣。
没有乐趣的心就是乱坟荒冢。
一位天性忧郁的诗人说:“快乐比金子还少。”
或许真是为样的。但我不知道他所指的快乐是要臻于何等极致的境界。我所感受的只是一种出于平常之心的怡悦,它伴随着万物的欣喜,春风可以化之,夏雨可以濡之,秋月可以映之,冬雪可以盈之。不必借用世俗的手段和机巧,只需一点感悟,就足够了。
忧郁的诗人言犹未尽,让我们听他讲:
“只有解脱了生命的外衣,精神才能粲若莲花。”
这话颇有几分禅意了。佛的度人于苦厄该是如此领会:弃绝妄念,自在随缘,如涉水过河,自知深浅,不劳岸上的人瞎指点。
如此无怨无悲无忧无惧,即便世象纷纭,劫难踵至,快乐的精神亦可岿然独存。
大诗人李白早年入蜀,千金散尽,是何等豪迈拔俗!但他还是丢不下政治抱负,竟以自己的大脚板去将就翰林供奉那只绣花鞋。做捧场的骚客,他心中的屈辱真是难以言述。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到“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复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其间的心理落差真是太大了。
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对人生多有悲感,曹操的《短歌行》最具代表性:“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酒,历来就被视为解忧的良药,因此凡是涉及到它的诗词歌赋(真是多如恒河沙数)都直接与人生苦乐有极大的关联。
东晋的刘伶嗜酒如命,放浪形骸。“平日出行,令人荷锸随之,曰:‘死便掘地以埋。’”这样的高阳酒徒(或谓之醉猫)当然不知忧愁为何物。难怪短命的天才诗人李贺受其激发,也能写出《将进酒》中那样洒脱的诗句来:“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梦醒时分,被搁置的痛苦将骤然放大,你再也无力去排解。酒,并非是快乐的不贰之臣。倘若它反戈一击,快乐就会荡然无存。想跳进事例酒杯去偷渡人生苦海的,没有一个能抵达彼岸。李白一生好酒任侠,万丈豪肠中仍有几多悲凉意绪。正是酒,常常将人生的快乐导向歧途,引我们最终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现代社会就像神通广大的魔术师,能变出无穷无尽的花样,让人们追逐声色,极耳目之娱。它这样做,反而把人们抛进更深的寂寞之中,繁复多变的世界总是演示出一个同样的结论:比起别人来,你活得并不如意。即算你是一个知足者,你的快乐也只是一张脆薄的茯苓饼,内容太少,嚼头不大。
追逐声色的人们早已不再乞灵于书籍,像失去了信仰的教徒,茫然不知所归。疲惫已极的心灵谁还愿意去探寻那些未知的精神世界?一旦这种最单纯最直接的快乐被放弃,人们就会变得越来越粗鲁,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愚蠢。不少人只在寻找感官刺激和欲望发泄,恰恰是这些形而下的低级趣味败坏了他们生活的品质。
海阔天空,何处不是逍遥之地?
当忧愁冰结的时候,你像孩童投入母怀一样,回归大自然,让性灵舒展,如同鹰翼。谁又能拘束你呢?
“人生要及时行乐!”
这样的话自有它积极的一面,先前却未能被我们所认同。我们的生命何其短暂,愈来愈迫近我们的乃是身后的虚无。那巨大的黑洞之中究竟有些什么?即使灵魂不灭,天堂之路又是何等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