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世事人情,我们最难得的就是谙达之后仍能保持洒脱。一个人好好歹歹活够几十年,用庄子的话来说,不过蜉蝣一夕而已,却活得这么吃力,犹如驽马负轭而行,没有一刻轻爽。先问一下,值得吗?再问一下,何苦呢?
墨守成规的迂夫愚妇因为太拘泥太保守而做了套中人,容不得世间有任何变革,却又无力回天,因此他们必然要承受来自外界的巨大压力,就像是被石板镇住了身子骨的蜗牛,怎么样挣扎也摆脱不了困境,想轻松也无法轻松。世道翻覆,终究不为他们的意志所左右。那么,他们这般愁苦,岂不是徒然作践自己吗?
追求新潮的人是否就比他们更好过一些?新潮之“潮”,绝非钱塘江的潮水,若想“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可能性不太大。赶时髦的男男女女一方面苦于囊中羞涩,顾此失彼,左支右绌,反而显出自己的穷酸,饥火一旦燃起,就是倾东海之水也难浇灭。一个小青年为了购买一部新上市的苹果手机,紧日子要过半年之久,其中所受的煎熬,非亲身体验则无以知之。快感短暂而痛感持久,这倒是无须体验也可想象。另一方面,他们又苦于时尚多变,那些反应迟钝的人被弄得晕头转向,一年一变还可以摸得准脉博,一年数变就让人无所适从了。法国现代诗人兰波在《地狱的一季》中有一道命令:“必须绝对摩登!”这仿佛是清规戒律,令无数人谨遵不违。相比那些墨守成规的宅女宅男,后者看似潇洒,但同样是观念的奴隶。无论他们如何自得其乐,骨子里仍然会感觉爬满了蚂蚁。
使自己的性情尽量显得洒脱自如,这本来只是初始的愿望,到头来却变成了终极的理想。得失荣辱织成一面网,爱恨好恶织成另一面网,如何逃脱出这个困境?中国佛教中的禅,其妙处就是教人自寻解脱,不要太过执著,看世事看成对字眼了,就会一头陷进去,出不来。普通人当然不必效仿古刹中的僧人那样去参省,以期获得开悟和彻悟。但借用禅宗的妙谛确实可以帮助我们看清自己的处境,真要是明心见性了,就不会煞费心思去干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禅其实并不玄奥,平常心就好,也无须高人一头的智识学问,凡事放开一步,退后一着,用澹然的态度就能把自己的烦恼从内心化除。长久以来,人们对禅宗持有偏见,认为它太消极,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心理调整办法。其实不然,禅的短浅功用是使人精神上卸脱桎梏,长远的益处则是使人内心如明镜不染纤尘,“清”是清静,静生定,定生慧,“澄”是澄明。无论我们处于怎样的绝境之中,崇真向善爱美的生命仍可以获得它应有的颁赐。
“某甲在荒郊遇到一只老虎,他赶紧跑到悬崖底下,双手攀着野藤,又见老虎仍在左近作势猛扑,咆哮吼叫;又有一只白鼠一只黑鼠正在上面啃啮枯藤。他不由得魂飞魄散了……忽然,他看见一颗鲜美的草莓就在眼前,于是他将草莓送入口中,不再存念于生死……”
我想,一个人的处境无论怎样凶险危迫,也不过如此了。世人难就难在不能学太上之忘情,哪怕只是一刻,哪怕只是一瞬间。
命运可以安排你一贫如洗,偃蹇不遇,但无法剥夺你快乐的权利。你可以纵声大笑,可以引吭高歌。命运的权限只在你的物质生活方面,它无力涂改你心灵穹宇上的愿景。世上最富有的人未必最快乐,最快乐的人却的的确确是最富有的,精神财富呈几何增长。归根结柢,物质的富有和贫匮只决定生存质量的水平,唯有心灵的快乐与否才决定生活质量的高下。
我的一位朋友在评职称时,无论成就还是资历,晋升高级职称都绰绰有余,到头来,却被某甲偷梁换柱,给取代了;祸不单行,其后不久,一个众望所归的职位又被不学无术却钻营有道的某乙弄了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发作不生气,还算是男子汉大丈夫吗?但他一笑置之,大家为他打抱不平,甚而骂他窝囊废,此君都不动声色。实在受逼不过了,他说:“这些真的很重要吗?对我来说,职称和职位,可有可无,既然不能增加我的快乐,那它们就只是附赘悬疣。若说‘安知腐鼠成滋味’,还多少表露了一点酸葡萄心理,我是真的没有感到委屈,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失去啊!”
这番话绵里藏针,可刺醒听话人的意识。我们日常奔走营求,焚心焦虑的不就是‘得失’二字吗?得而喜,失而悲,一旦开始了这样的拼争和计较,就必定久无了局。
我想,他并非消极忍让,也不是主张不争,而是颇有“将军决胜岂止在战场”的意味。那个靠谄媚取容获得职称的某甲和那个靠吮痈舐痔获得职位的某乙就因为太处心积虑了,非但不能快意起来,还成了知情者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这位朋友的著作接连出版,受到读者喜爱,影响越来越大,虽不是高级职称,仍被美国、香港、新加坡等地请去讲学。更明显的是,他无官无职,正可以少受许多闲气,多得许多自由。直到这时,我们才看出,他的所谓不争,乃是不争蝇头小利,不争一日之长,而只争生命的快乐和事业的成功。某甲混迹文林,始终未有可观的创作,因而沦为了南郭先生滥竽充数的当代标本,实在没有多少荣耀可言。
一个人一生合拢来才不过几十年,拆开了充其量也只有两三万个日子。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漫长。从我们睁眼的那一刻开始,就要面对外界的纷扰。一个人若对声色全然不动心,肯定非傻即痴,是先天的不足;若耽溺其中,又难免会败坏心性。唯有出入无碍,最自由的灵魂才能有最自由的选择,但一切必须基于健康和快乐的原则。
洒脱的人对于名利固然不无存念,但绝对不会殷殷于心。他们看重的乃是实际的才智和学识,为了自身的修养,必然看轻世间的虚誉浮名。正如两千多年前孟子所说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又如孔子所言“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把郁闷烦愁看成生命的毒药,即使在大漠腹地,怀想清泉,也比饮鸩解渴要强胜许多。
洒脱的性情并非与生俱来,而有赖于后天不间断的修炼。生于富户豪门,飞鹰走狗,肥马轻裘,开保时捷或法拉利,那只是奢侈,而并非洒脱。庄子的哲学是教人如何寻找快乐的哲学,他的《逍遥游》让人感到内心的大自在和精神的大自由乃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孔子主张“克己”,庄子则主张“无己”,在浩渺的宇宙中,一个人不过如沙漠中的沙粒,如果老是强加给自己额外的烦劳和愁苦,生活岂非自始至终都是灾难?
我们没有也不需要阿伯丁的神灯,我们必须自己去找寻生命中快乐的源泉。“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是对于一个读书人单纯的赞誉之词。实际上,知识在不同的头脑中会产生相异的效果,有的很容易就发酵了,弥散出沤臭气息,有的经过酝酿,则氤氲着葡萄酒的清香。前者是腐儒,后者是豁达之士。据《名士传》记载,东晋最著名的酒徒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云:‘死便掘地以埋。’”似刘伶这样放浪形骸,脱略形迹,千余年过去了,仍无人企及。但我们在劳碌之余,好好地放松自己的筋骨和思想,则完全可以做到。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我们寄寓在天地之间,生老病死,分属常轨。各自珍爱生命,才真叫当务之急。一个人,如果性情能放任一些,名利能放开一些,生命质量就绝不会低于常人。这一点,明白的未必少,做到的却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