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
在仰望者的杯中,今夜的月光只是薄酒,够不上酩酊的滋味,而它的清芬直达我的内心深处,久久不散。初时,我在别人的歌声中寻找自己欣悦的感觉,他们唱着来,唱着去,而我默默在倾听,直到那些人的跫音静寂了,歌声完全消逝,我才在无意仰望的瞬间得到这一痕新月。我比年轻的母亲看见自己初生的婴孩更感到惊奇,再温柔不过,再恬静不过,这嗷嗷待哺的新月,仿佛一首小令,只让我浅唱低吟。它必定已啼过一遍,笑过一遍,在天籁的花丛中,如一只优雅的蝴蝶,它的歌声不像蜜蜂那样嗡鸣,却是“侧耳不复闻,倾心犹可得”。
我忽觉这雾起的歌声弥漫在夜的垓心,没有什么可以遮断它,一片银光熠熠的钥匙开启栅门的那一刻,歌声已经轻到不能再轻,如婴孩的嘘息,抚摸着我的脸。
橄榄树
再听一听《橄榄树》,让所有的嚣嚣之声沉寂下来。曾经追逐梦想,也曾经流浪,都是由这歌声指引着,由天空中飞翔的鸟儿指引着。
株守一处,老死于窟穴之中的人永不能体味这歌中醇烈的情感。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如果他始终不肯停憩,不肯栖息,怀着朝圣者的向往,一直走进月光中去,在那灿烂无比的宫殿熄灭自己生命的灯盏,他绝不会再有遗憾。
世间便是这样,寻欢作乐者往往自陷于猪栏,苦行砺志者却得到了奖赏;追求现世荣华的到头来空抱烟云,向往梦中理想的却独拥春菲。谁可以劝阻流浪者停下脚步?他们的乐土不在城镇,不在乡村,而在梦的国度。这难道不是虚幻的理想吗?但在流浪者的眼中,幻想是另一种真实,一种超然的真实,世间原没有多少人能感到它的磁力。流浪者永在大寺上行走,但他们不是在梦游,你无法唤醒他们,因为他们醒着,且在歌唱着生命,也被生命歌唱着。
秋日的正午
秋日的正午,我在北窗前听一个农人唱歌,再也记不清歌词的意思,只记得他在山坡上锄一块地,光着黝黑的脊背,挥汗如雨。炽热的阳光早把牲畜撵到了树荫下,撵进了池塘中,却无法将这农人赶回家去。
不约而至的云恰在这时汇聚于天顶,遮实了那团炙烤万物的火球,大幅大幅的阴影便迅疾地扯开,如水银泻地一般掩翳了田野,直到远山熠亮的裸岩也暗淡下来。他扔下锄头,拎起一罐水,咕嘟咕嘟,仰颈一阵猛灌,我很吃惊,似这般酣畅淋漓的狠劲,一条河也可以被他饮干。
他拄着锄,俯瞰高坡下郁郁葱葱的田垄,那神气不逊于经营天下的君王。这是秋日最慵倦的时刻,他曝晒于野地之中而不以为苦。蝉噪更加走调,更加离谱了,他仍复挥锄不辍。一畦畦锄过的地在他身后摊开着,比一卷书更整饬,更好看。
顶着烈日锄地,而且唱歌,他是真心里流露出快乐,这快乐的种子若能保存下来,别处是否也有一块土壤可以让它发芽呢?
多年之后的今天,我渐渐明白,有一块地,做个农民也是好的,在烈日下挥锄,也很快乐。
昨夜楼头
流行歌曲一如既往地捕捉着那些到处奔忙的耳朵。可曾也有几粒籽实饱满的种子落在人们心头,生根发芽?
昨夜楼头,我听人反复唱一首歌,如茫然地自诘,莫知其因由。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人孤独。
枝头最容易凋落的花果莫过于情爱,人类却不遗余力地采撷它们,并且力图把这些果子保存在婚姻的器皿中。多么容易倾覆,容易破碎的器皿啊,真该为它担心,为它捏一把汗。
真的情爱遁迹于深心,这心,就是生命的孤岛。它不愿意让外界的声响和光亮透入进去,因此,即使是相爱至深的情侣,也能感到孤独这头怪兽的威胁。
我们会在另一首歌中反复自问: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真不知道,那些失落了今世的梦想和情爱的人,如何度过他们的余生。真不知道,为何一次又一次的选择都是错误,人们相爱,却要互相苛求;人们怕被改变,却早已同目全非。
惊奇
我在这座城市中穿行,犹如一尾鱼儿在浅水区的藻荇间游走,很久很久了,我不曾感到过比一粒浮尘更大些的惊奇。
太熟悉这座城市,是一种悲哀,太被这座城市所熟悉,则是另一种悲哀。
黄昏时,我漫步在近效的一条林荫道上,夕阳正如同疲惫的老账房先生那样,收拾地上最后一点散碎金子。这景象我早就司空见惯了。饶舌的归鸟在枝头开始了他们全频道的新闻联播,在我听来,那都是些关于季节、土地和食物的谎言,这是他们迁于乔木之后学会的语言技巧。我将一枚石子掷过去,它们便惊恐地从一根枝梢跳向另一根枝梢,黄昏因此弥满了隐隐的敌意。
然而,注定在此时,我要遇见可称之为“惊奇”的画面。一位年轻的母亲牵着花蕾似的小女孩,从林荫道尽处的铁轨那边闲闲地飘过来,仿佛拉斐尔笔下的圣母从天而降,真是一幅油画──一幅海市蜃楼中的幻影。年轻的母亲开颜笑着,自然流溢的母爱如同北极的昼光,使渐渐暗淡的黄昏为之一亮。小女孩的左手被母亲牵着,右手则前后甩动,蹦蹦跳跳,比不安分的小麋鹿还要活泼。年轻的母亲将天然的完美接力棒一样传递给小女孩之后,自身的容华非但没有丝毫的减损,反而增添了几分满足和快乐的神韵,这种光荣本来只属于“运万物于掌”的造化之神,现在,我认为她丝毫也不逊于月神雅典娜。
我惊奇于眼前方兴未艾的美,相映生辉的美,这片刻的惊奇又使我对人重新恢复了久已失落的信心。
此刻成人
鹰的巢筑在高处,最馋的蛇也不敢去偷袭雏鹰,它们知道,护巢的鹰比平日更勇猛十倍,因此它在这场搏杀中毫无胜算可言。蛇是天生的战略家,它知难而退,一拐弯,便爬上了另一棵树,轻而易举地掠杀那些无力还手的弱者。
“鸠占鹊巢”的成语听来已并不新鲜,斑鸠是天生的阴谋家,而喜鹊是天生的建筑家,阴谋家的住所由建筑家提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喜鹊的命运或许比“陶尽房前土,屋上无片瓦”的陶工要略强些,斑鸠占了喜鹊的新居后,往往肯让出风雨飘摇的旧居,以示仁厚,并不两处占房,故而喜鹊衔枝筑巢的工作仍可愉快地进行下去,不至于愤愤不平。
人类最早也是穴居与巢居,比鸟兽强不了许多,后来就有了窝棚,有了土坯房,有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可以御寒避暑了,可以寻欢作乐了。世间却有一种人抵死不肯改善自己的居所,那是一些满怀苦行主义的哲人。曾说过“人是一株会思想的苇草”那句名言的帕斯卡尔,就执意要生活在只有一把草椅子的四壁之间,但他还不是最典型的范例。公元前四世纪,犬儒学派的代表人物第欧根尼,只有一身破烂的衣裳,一条毯子,一只泥桶,却在不绝于耳的嘲笑声中,宣讲他终身奉行不悖的恢复自然生活状态的哲学。伟大的征服者、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去第欧根尼的“蜗居”看望他,充满同情地问道:
“第欧根尼,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这位苦修的哲学家平静地回答:
“能,只要你稍稍挪开身子,别挡住阳光。”
真是绝妙好词。不过我转念一想,亚历山大若不是哲学家亚里斯多德的高足,恐怕也不会那么“抬举”一位除了满脑子思想,别无所有的怪人。他受了第奥根尼的拂逆,并未生气,还说,他若不是亚历山大,他愿做第奥根尼。因为他知道,征服者的快乐远不如哲学家的快乐来得单纯明净。后代缺乏智识的帝王则无疑更喜欢用刀锋去对付异己的舌头,于是,思想家不得已只好用“沉默是金”来聊以自慰。
一位寻常的俗人,在狭小的泥桶中蜷曲着睡觉,肯定不舒服;一位纯粹的哲人,则能从苦行中体知到真正的自我。他眼中没有高不可攀的帝王,不肯接受任何形式的荫蔽。阳光,唯有阳光才是其生命中最奢侈的享受,但它绝非帝王的恩赐。因此,即便是举世无双的亚历山大,要将世俗的“幸福”颁赐给第欧根尼,仍得不到后者热烈的回应。
当我们穷到只剩下一只泥桶时,第欧根尼或许会在大白天打着灯笼来照我们的脸,高兴(绝非幸灾乐祸)地说:
“此刻,你才有机会成为真正的人!”
窒与溺
贝多芬失去听力后,十分狂怒,他撕碎了手稿,扯断了琴弦,如同受伤的野兽一样吼叫和咆哮。失去听力,这对他是极为残酷的惩罚。这位音乐巨神不能离开那个全由和谐和的乐音构成的宇宙而幽闭于寂静的枯井。
我的一个同学有口吃的毛病,他因此变得腼腆和内向,他还有一个妹妹,却是一个天生的哑巴。虽然他说话期期艾艾,屡屡被人取笑,但在妹妹的眼里,他却是完美无缺的。语言还可以借助手势来表达,而歌声永远哑寂在喉咙里了,对于一个女孩这是无情的剥夺。
一个人若不能卸尽心头的石块,积郁不化的思想和情感必然会使他难于接受。歌声便是宣泄,语言便是倾吐,唯聋者如囚在窒闷的牢狱,唯哑者如溺在深渊的水中,任何挣扎都是那样绝望和无助。
是否有一种更好的解脱呢?明朝有一位法名净一的禅师,他既聋且哑,却慧悟过人,残障并没能妨碍他成为得道高僧。禅,原只是参,无须说,因此聋哑无妨。
现世的常人则不然,失去了倾听和歌唱,仿佛生活在世界的绝缘地带,终究是莫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