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站在山谷与你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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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掷石头的影子

掷石头的影子

有个荒诞派的小品讲着这样一个故事:

影子跟着主人,久而久之,它觉得自己做了随侍的奴仆,太疲惫,太不自由。于是,它决心与主人分道扬镳,解除不知何年何月便已签下的永久契约。对于此事,主人一筹莫展,断然不肯答应。

影子说:“你拖累了我,自己又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何苦呢?”

主人说:“我只是觉得,任何反自然的事情都不会是好事情。”

影子以为主人太自私,不肯成全它,便动了怒,暴起用石头掷主人的后脑勺,主人负痛而逃,却摆脱不了穷追不舍的影子,最终他脑浆迸裂,呜呼哀哉。影子心中大快,想要离去,这才发觉自己怎么也无法挣脱那具尸体的羁绊,做定了殉葬者。

文章

心中真有文章的人,把它移往纸上,并不比搬一次家更难,至于这文章能否给自己带来名和利,先是不加考虑的。

有一种名利之徒,心中没有文章的影子,却偏要做文章,而且还做了不少“文章”。后来,他们就俨然是大家风范。于是乎,读书人望洋兴叹:“世上的文章太多!”

好端端的文坛也变成了一地鸡毛的名利场。

《聊斋志异》中有一位鬼秀才,常常把文章烧成灰,凑到鼻前去闻,并说文章有好坏,成灰亦可知香臭。真是绝妙的鼻子。

怕只怕他的鼻子闻惯了臭烘烘的“文章”,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就失灵了。

说来说去,最逃不过的只有时间的筛子。

真有文章的,文章留下了。

没有文章的,什么也没留下来。

活法

有位友人说:生活本是一盆清水,水上面浮了一层油,你若认定这是一盆油,就肯定活得轻松;你若硬要撩开油层去看个究竟,你就会感觉受骗上当,感到痛苦纠结。人们所面对的生活格局大同小异,却为何有人快乐,有人愁苦呢?就因为前者看到的是油,后者看到的是水。

不管这论断是否有理,倒是耐人寻味,引人思索的。

在他看来,人的幸与不幸,社会环境固然重要,关键还在于活法。世上有许多种活法,没有哪种绝对好,也没有哪种绝对坏,这种不行,就赶紧换一种,只要变通得宜,生活就会朝好的方面改观。

然而,蝇营狗苟也是一种活法,玩世不恭也是一种活法,醉生梦死也是一种活法,至少这三种活法是应该摒弃的。

蚂蚁

每当我看到列队如仪、进退有序的蚂蚁忙于搬运食物,心中就生出若干感慨。

蚁国中应该没有饥荒,我不相信会有那样的灾年,让蚂蚁都成了路边的饿殍。

蚁域肯定有战争,其残酷激烈的程度,丝毫也不亚于人类任何过火的行动。对人类而言,一场穷年不止的战争,非同儿戏,然而,于这些小小的生灵而言,战争随时都可能爆发,一切名义都是神圣的,为领地,为食物,在它们看来,每一场战争都是必须取胜的圣战。

这些狂热的蚂蚁!

一些极弱小的动物,生存的情形也大抵如此,它们为了种族的利益必须作出个体的牺牲。它们活着,必有大于个体生命的理由。很难说,是谁欺骗了它们,忽悠了它们。

唾面自干

有一种超一流的涵养功夫,最学不来。

比如说:唾面自干。

且看《新唐书·娄师德传》:“其弟守代州,辞之官,教之耐事。弟曰:‘人有唾面,洁之而已。’师德曰:‘未也,洁之,是违其怒,正使自干耳。’”

其弟的涵养已不差,娄师德的涵养则更胜一筹。如此不肯开罪于人,自然是极难树敌,就难怪这位好性子的娄师德先生终能入为台辅,做了宰相。在武则天一朝,峻刑厉法,人人自危,他却善保其身,家有余庆。

唾面自甘之大盛行,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时的“牛鬼蛇神”深得此中三昧。然而,这已与涵养无关,只与保命相关。试想,革命小将要改造你的灵魂,那种场合群情汹汹,你若不肯百分之百地配合,会死得相当难看。须知,革命小将啐你,是帮你洗心革面。

古人之倡言唾面自干,万万没想到会被践痛了人格。实际上,“人格”一词,往往是不能拿去称量的,因为有的地方,没有这样的天平和磅秤。

悲哉,唾面自干!

疯子

有人说,人的精神失常了,心里即不知何为苦乐。其实,这话不对。人若疯了,心里是最苦的,倒是肉体已相当麻木。因此他们不怕热,也不怕冷,寻常以为于身体不利的事,他们都全无意识地去做,比如吃最糟糕的食物,饮最脏的水。

近郊有个女人,因为她丈夫被火车轧死了,便日日守在一个桥头,等火车来,指着火车骂不绝口,而且猛扔石头。南来北往的火车司机都可能认识她。后来,她被送进精神病院,治好了,但见到火车病就发作。医生说,除非搬离铁路,换个环境,否则,这疯病是没法断根的。

她没法搬到别处去。因此,她至今仍是疯子,除了对火车怀着刻骨仇恨,其他并无妨大家也就由她去了。

一个人若怀着强烈的感情或奇异的幻想,就容易陷入精神的泥淖。因此大艺术家中,有许多人落了个疯狂的结局,如梵高、舒曼等;那些痴情的女人遇有大的变故,也容易疯癫。心胸狭窄的人则偏好自杀,因为他们多半不能容物,也不能容人,天地于他们而言,就是一座牢狱。

猴戏

每当我于街边见到一堆人,又于这一堆人中传出三两声锣响,便知猴戏即将开场。

一只老猴,先是抱拳作揖,然后钻圈,不厌其烦地钻进钻出,穿一件脏兮兮的红兜兜,闪烁不定的眼睛,暗淡无光,于滑稽之中透出几多辛酸。钻完圈便端着盘子讨钱,五分一毛的纸角子,并不多,若碰到一个出手大方的,给个五元十元的,就不同凡响了。耍猴的是个干巴老头,比猴子还要瘦,听他讲,这猴子已经跑了十五年江湖,真令人刮目相看。只是节目不多,诸如舞剑、推车、吹口琴,都是老一套,也没有高明的手段,围观者的兴致却很高,大概是这些人在单调的日子里难得开心一笑的缘故吧。

猴子只有在山林中才能得大自在,一旦被驯服了,就要去为人赚回三餐一宿,这实在是它的悲哀,而一个流浪艺人要依赖一只猴子养活,也必有他的苦处,但总不能得到我的同情。

他们是否已厌恨了这样颠沛的生活呢?观者开口笑,卖艺的却无趣,也未可知。他们的想法终究没人了解,也没人去关心的。

敬畏

一介狂人在万丈悬崖上咆哮道:“你们这些降身为奴的凡夫俗子,只知敬畏天地神明,确立异端信仰,以金钱作为图腾,却不知天意从来高难问,地母也只是偏心的后娘,神明皆为虚诞。瞧,我对它们无所敬畏,我站在危乎高哉的悬崖边,单足而立,也不会坠下万丈深渊。如果你们不是懦夫,就该来试一试。须知,要特别警惕的并非天地神明,而是身后那只无形的黑手。”

这狂人对天地万物都持着不敬和无畏的态度,他认为,敬畏使人类双膝发软,轻易下跪,在许多本可取胜的场合,竟至于一败涂地。

“你若有所敬畏,就别想自足为人!”

他的话激起了那些固执己见者的反感──

“谁也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在野外遇到一头饿狼,你真能无所畏惧?你不会恨爹娘给的双腿太短了吗?”

“你难道没有见过驯兽师?他们与狮子可以安然相处,挥舞皮鞭,不过是虚张声势,那些猛兽简直就比小孩更乖巧,要他们钻圈就钻圈,要它们滚球就滚球。一个人无所敬畏,他们才能被人敬畏。”

为了证明自己无所敬畏,他随手将一座细瓷的神像高高地抛向空中,只听“哐啷”一声,神像落地,摔成碎片。然后,他声色俱厉地说:

“你们真要是迷恋偶像崇拜的话,就来崇拜我好了,因为我是无所敬畏的人,所以你们应该特别敬畏我!”

这话果然收到立竿见影之效,他被拥戴为这座城邦的国王,从此人们不再敬畏天地神明,唯独敬畏他,这巨胆的渎神者。

登基之后,他将那些坚持异议者杀掉,将那些心存疑虑的人关起来。没多久,举国万众全都拜伏在他的淫威之下,颤栗着高呼“万岁”、“万万岁”,这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暴徒从此君临天下。

最后一小时杀人

“有多少个毛色不同的年头展开他们的翅膀,朝着贪婪的天空飞去了啊!”

时间是一条无始无终的画廊,它展现给我们的图景可以因人而异,所以我们同处于一个小小的世界中也不会感到无聊与不快。时间画廊里的游客,你若是敏感的,若是不安分的,就必定会觉得那“一步也不可退”的规则是蛮不讲理,“死是最后一道甜汤”的话也纯属哄人。时间的篦子太精细了,一粒灰尘也难以漏过它的齿隙,谁又能逃脱命定的劫数?

“所有的小时伤人,最后一小时杀人。”

后半句是拉丁语的铭文,刻在希腊神庙的廊柱上,令人触目惊心。时间最细微的伤害是肉眼看不见的,而在时间长链的彼端,我们目睹一幅幅衰病的画图,在人间这所大医院里巡回展出。时间每分每秒都在伤生,女人用脂粉香膏去敷治时间留于容颜的“刀痕”,男人则用名利地位的“纱布”将一部分不宜裸出的创口包扎完好。时间的大医院中,谁才是不受损害的幸运者呢?

以先人为经纬,我们全是后生;以后人为座标,我们统属先烈。时间的刀刃锋利无比,它在最初一刻,割断脐带,在最后一刻,斩尽游丝。生命即如此更替,一版再版。这恰好也是米兰·昆德拉小说的命题:“先死的人给后死的人腾地方。”存在便是虚无吗?不,不,我们都是一封封写错了地址的信,投递到人间来,辗转一周之后,下落不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圆梦

你在梦中的夜里被惊醒,听见街上杂沓的脚步声,像是出了什么乱子。你赶紧披衣下床,从半启的窗口往外骋望,曙色尚不甚分明,绰绰的人影犹若鬼魅,他们奔涌如潮,一边跑一边欢叫,其情形丝毫不逊于狂欢节。你心想,即便有什么好戏,也不该在此时开台,莫非又要处死什么人?你受此一惊,再也没有半点睡意了。你匆忙下到街头,跟着澎湃的人流往某个方向跑去。你向身边的一位老人打探事情的原委,他说:“抓住了几个谋反者,今晨绞死他们。”你顿时感到有点困惑,天下太平已久,竟还有未化之民?

那是一个临时搭起的行刑台,你第一次看见了真的绞架,那绞索怕有缆绳那么粗吧,它在晨风中微微荡悠。伏契克写了《绞索下的报告》,想必他先就把那受刑的情景预习了一千遍吧,将整个恐惧一点点化解了,就再也没有什么死的念头还能令他跪地求饶,也许勇毅的人只将绞索当成一根鞋带,受刑,也不过是做一种双脚离地的悬空表演。

群情激动,你不知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激动,动物见到同类遇难时,尚且有兔死狐悲之感。他们枯站了一阵子,便开始埋怨,怎么还不出场呢?人头攒攒的广场上,忽然来了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察,气氛陡然变得有几分凝重。又过了一个钟头,绞索被行刑者收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警察开始清场,大声吆喝着:“没事了没事了,回去吧回去吧!”怏怏不快的人们窃窃议论,其实谋反者纯属子虚乌有,但风闻有人谋反已不止一日。

你恍恍惚惚地走回家,就如同梦游了一趟。

第二天上午八点十分,你从梦中醒觉,感到有些头晕,照镜,只见眼眶晕黑。莫非昨晚撞邪了?心中有疑窦,就去翻圆梦书求解,释文是:“梦见刑具,将获意外之财。”见鬼,一派胡言,你随手将圆梦书丢进了满是尘灰蛛网的角落。

六合彩的分购站从街对面丢来按摩女才有的媚眼,一时间,你怦然心动。

自由

──你要自由吗?变作一只鸟儿吧!

然而,我听见了猎犬呜呜的叫声,看到了那只吞噬生命、闪烁寒光的枪眼,以及猎人脸上的一丝狞笑。

──不,我不要那双天真的翅膀。

──那么,你化作一尾鱼儿吧,看,它们在水底悠游自在。

但渔人已放出了钓线,眼中闪着光,口角流着涎,厨房里配好了佐料,擦净了青瓷盘。

──谢谢,我不要那双轻信的眼睛。

──怎么样?云是世界上最自由的精灵,彩云多么华丽,白云又多么纯洁!

风却隐伏在森林里,伺机扑上来,鞭笞它,役使它,蹂躏它,将它沦为奴隶。

──自由,是的,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在尘封的词典里找到了它!

小巷

每一条小巷都可以寻到许多长满了皱纹的故事,像旧标语在斑剥的墙壁上醒着,像冬日的阳光在结冰的池塘上映着,像破絮残叶在枯树的枝条上挂着。然而,难得有人去仔细留意。

老太婆眉飞色舞地讲起她出嫁时坐过的八抬大花轿,即刻变得年轻变得少俊了,然后眼神忽忽地暗淡下去,仍旧还原出一张落叶似的蜡黄而多皱的脸。

几位白发老头聚在台阶上,浴着秋天暖烘烘的阳光,一齐回想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前去过的饭馆、酒店、茶楼和妓院,咂着舌头,晃着脑袋,好一副悠长回味的神情。

在这堆早已陈旧的故事上,另有精采的旁注和眉批,从巷口跑进来几对花蕾般的儿童,活泼,聪明,漂亮,无疑他们将给这些枯朽的故事注入生气,然而,几十年后呢?按规律变成叨叨的老太婆和哓哓的老头子吗?成为其祖辈的翻版?

小巷总有一天会消失,故事则亘古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