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去深圳谋职成功,回来后,语重心长地开导我:“在内地,一是穷,二是闷,沿海一带开放早,发展快,至少会把内地甩开五十年。你不趁自己正年轻,各方面的条件已成熟的时候去捞一票,坐失良机,将来会后悔莫及。”
殊不知,我和他的想法正相抵牾。并非我对沿海地区经济腾飞视若无睹,也并非我对内地的穷与闷缺乏体会,而是我不肯轻易地放弃自己喜爱的事业去单纯地抓钱。当然,也有一种说法,先捞足了资本,回头再重操旧业。问题是:多少钱才算够?多少年才算到头?这些都不能预先确定。
以性情而言,我也更适宜留在挥洒性灵的艺术天地里自由作业,不适合进入诡谲多变的商战中翻云覆雨。我守着宁静的书斋,正乐得享有一份自在轻闲,又何苦去红尘中疲于奔走?生于今世,我不想追名逐利,而要尽量地放松自己,不为身外之物去焦头烂额地营求。我向来就倾向于老庄哲学的清静无为,清静是内心平和,无为是有所不为。我追求精神生活的价值,对物质享受则不怀奢望。在拜金主义日益深入人心的今天,我这样子不开窍,显然与时代风尚格格不入。
曾经,我想离群索居,守着那一屋子的书籍,做一个鲜为人知的学者。东坡词《临江仙·夜归临皋》中有句:“长恨己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一个人要从名利场中抽身出来,又谈何容易?我们“终身处于忧患之域,行乎利害之途。”因此,要放浪形骸和超然物外就只是一份存念而已。
生于今世,温饱已不成问题,但精神上则感到日甚一日的愁苦,先前那些坚守不渝的人生法则都已被众生弃之若敝屣。然而,这正是人们各显神通的最好时机,本来没有出路的,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前途。人们都顺利地入了局,梦见金钱像雨点一样降临。
恰逢这样的时世,我却株守于书巢之中,被人讥为“迂夫子”也实在不为过分。偶或听说朋友某某某一年半载便斩获数十万,又有股票债卷等等如何投入如何抛出之类大学问,听得耳朵都生了厚厚一层茧,心情依旧如深山老潭里的止水,不兴半点波澜。钱为何物?衣食享用之资而已,在眼下,布衣蔬食所费不多,但享用就没有止境,真若眼红起来,每日跳一百次楼都赚不够。他们有名牌轿车,有豪华公寓,能到处旅行,这的确是一份难得的福气。坡翁说:“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可悲者常多。”又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坡翁于九百年前所作的这一番论断可谓明晰之至,让我在“寓意”与“留意”之间有所区处。
我不敢说我真能安贫乐道,至死不悔。但我对金钱的确属于“寓意”而已,不曾专心致志地“留意”过。
我向来不喜欢叹苦叹穷,唯一可叹的是自己在寂寞一途上,少有知音知己。读书也好,写文章也罢,常常只为填满一个个空空荡荡的日子,这种勉为其难的“自娱”是不是真像人们所说的“自误”呢?管他呢,我且认定一点:只要不违心,怎样活着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