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站在山谷与你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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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在秋阳下仰首

老人在秋阳下仰首,他的目光中再没有疑惑。他知道上帝渺不可寻,所有的神祗也早已关门大吉,不再经营世间的悲欢苦乐。剩下了人,在永恒的时光中,敲开每一个日子,敲开这些坚硬的核桃。

他守着长夜里的烛光,宁静如一本古奥的辞典。这时,他心中没有快乐,也没有忧伤,仿佛千年以前就被人盗空的墓穴,甚至没有一点点磷光。

这太像一盘棋,命运是他的对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规则,只是绝对不允许反悔。年轻时,一味地进击,命运似乎居于下风,处于守势,却滴水不漏,无隙可乘。他想,这样子僵持下去,不斩截,不惊险,莫如逞能一击来得痛快淋漓。最凌厉的攻势也就在此后渐渐地成了强弩之末。中年一到,命运落子如飞,而他的棋路多半滞塞不畅,一再陷入长考。命运却意定神闲,似乎胜券在握。谁能体会他中盘认负的伤感呢?失败的滋味真是太苦涩了。晚年,他多次复盘,算度之精已非复当年可比,一一检视自己的棋路,终于明白,是那些庸招俗式断送了他的胜果。命运其实并没有强大到所向无敌。一盘棋原只错了几步,但铸成败局,这几步错棋已经足够,而且再难扳回。

老人叹息着,将棋盘上的黑白云子抚乱。人生不是比谁对得更多,而是比谁错得更少。有的人希图得到完美的棋局,却失去了胜利。有的人希图得到胜利,则失去了完美的棋局。平衡是如此的重要,然而很多人只想到了激进。当然,旷达的人也会明白:失败使人难过,但并不使人羞辱。事实上,能够胜得了命运一子半子的人寥寥无几,命运从不与庸人对局。老人想到此处,也就多少有些释然了。

烛光熄灭,留下沉寂的夜晚,老人完全搁下了那盘棋,不再想它。

许多的信由一根红色的缎带束紧,这里的故事绝不逊色于任何一部小说。情人,那些青年时代的情人,永远是生命中捧水。在胸怀中荡漾、回转,源愈远,流愈长。每每想到她,你血管中最后一滴血就会迅疾地冲向头顶。她藏入一座深深的林子,你一生都在寻找这头小鹿。她将初贞交付给你,你托举着它,如同托举着世间最珍贵的瓷器,站在废墟的边缘,唤她的名字,就再也没有回音。这不是日月神庙,她也不是林泽仙子,她仰起头,比月亮更眩目更皎洁的脸庞上有泪痕无数。

老人凝望着火光,凝望着灰烬,眉毛抖动着,眼神渐渐地暗淡下来。第一个情人在心灵中泯灭了,也许初夜就已经死去,只是自己见机太晚,可笑的痴情愚弄了你很长的岁月。

你最终找了一个任何方面都无出色之处的女人做你的妻子。在小小的居室里,你享受王者的尊贵。她侍奉你,唯恐不周,但并不留意你心中的任何秘密。她感到幸福,而你也觉得这种生活差强人意。如此,就再好不过了。只要看看古希腊神话故事就不难知道,爱情是神灵都经营不好的事业,凡夫俗子将可笑的心法和手法调制成“鸡尾酒”,这种莫名其妙的黄汤,不会比咳嗽糖浆的味道更强。

天才得万物之神髓,庸才得万物的糠皮,后者贵在有自知之明。

往事总在提醒他,春风不再,硕果难求,咂摸齿间的回味,莫知其酸涩和甜蜜。

老人喜欢去江边徜徉,眺望辉煌的落日,如同悬挂在船桅上的铜钲,他相信世人早已遗失了鼓槌。因此黄昏才会如此寂寥冷落。

江水匆匆流逝,它奔向大海,奔向那恢弘的母怀。你知道自己的归宿——漫漫长夜,无法醒转的睡眠。那不是很好吗?如江水奔向大海,消失得无迹可寻,而一生的梦想也正可以有一个干净利落的交代。江面上有扁舟,有疲惫的鸥鹭,你与之相守,不念所归。

你想知道死的滋味究竟如何,它是否真像一小杯其色透明其味醇香的鸩酒?喝下它,便可以听见自己血液的沸响和心脏的爆裂。你不怕这日子的临近,因为它是最后的节日,你并不希求身后的哀荣,只向往与死神有一次面对面的交谈,看看他用什么高超绝妙的手段来勾销你一生的是非功过。只怕你无法看清这些,因为死神总喜欢在暗房里作业,你很难获准入内,也没有足够清醒的神志去完成这个任务。

你似乎生活在幻影之中,你究竟追求什么呢?金钱和地位都与你无缘,世人如飞蛾扑火,你却在离灯很远的地方就迷失了方向,这也不坏,你至少保全了一份良知,没有在污泥浊水中辱没自己的灵魂。你在学问上虽然深有造诣,在其他方面则收获无几。这是因为你太澹泊,对于功名,别人在千里之外,拔足而往;你在咫尺之间,却三敛其手,转背离去。

老人将自己包裹在一团烟雾之中,一时还看不清他的真容。他在微笑呢,一棵老树,哪怕掉光了叶子,被雪压弯了枝条,它仍有足够的力量来刻画冬天的肃穆。

那么,它可以结束了,他的角色已经演完,戏分到此为止。谢幕并不重要,因为台下没有多少观众,他们只是机缘凑巧,才入了场,看完了这出戏。他感谢这些观众既不叫好,也不使坏,安安静静地退场,而未置一词。评说自己的生活总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他想,这出戏不设悬念,也无噱头,仅仅合乎三一律,确实太平淡了。

老人作古,我进入他的书斋,深感太多的古籍浩如烟海,足以淹没无数世代。他留下这些书的本意也并非期望我成为一个儒雅博达之士,而是给我一个智慧的空间,若要忘却人世间的烦恼,这里不失为一座宁静的小庙。

书斋岂不是太小了吗?外面的世界各色各味,层出不穷,而他似乎是一只海滩上被潮水遗下的贝壳,倾听着远处的波涛,心中一片空明。

他不像别人那样看够了生活的冷脸,也不像别人那样气苦无奈,他在自己的心中创造了一片乐土,因此他不需要借助宗教的药膏来敷治自己的伤痛。

老人在秋阳下仰首的那一瞬间,我心中感到了不寻常的骄傲,为他的白发,也为他无垢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