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站在山谷与你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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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黄昏的所罗门

秋水

物质已变得透明,思想已变得轻脆,不管飞鸟的扇翅声是否能取悦于人,澄净的天宇上毕竟有了一点点生命的迹象。

谁能像庄子那样背剪双手,走过荒原,而得会心一笑呢?落木萧萧,衰草离离,园中的果树如一群产后的妇人那样虚弱,它们交付了自己心血的结晶,在秋阳下,每片黄叶都记录了一分欣悦和一分忧伤。正是这悲喜交集的心情使我体验到大自然深厚的母爱。

季节中,唯有秋天肯把生与死的双面绣拿给我们看。那些生的欣荣死的惨烈,是这样鲜明地对抗着,而又融合着。人类忌讳死亡,大自然却渴望再生,换上新羽的鸟儿和脱去旧装的树木对寒凉的日子并不怀有敌意,因为它们懂得,蓬勃的生命力并非冬天的刀斧可以斫丧。只有在顽强的抗击中,生的欢乐才能臻于极致。

凝望秋水,这是剥落了金鳞的秋水,它已从绚烂归于澹泊,如彻悟者的胸怀。庄子和惠子仍漫游于濠梁之上,望着水中款款游动的精灵,不复争辩人是否真能体会鱼儿的欢乐。只从岸边瞩视秋水和苍穹,任习习河风掀起衣袂。这对冤家早已和解了。庄子死了老婆,惠子也丢了相印,但他们一点也没有感到悲戚。庄子用平和的语气调侃惠子:“那时你做宰相,害怕我取而代之,几乎将大梁城翻个底朝天,现在该知道腐鼠的滋味了吧?”惠子苦笑着摇头,也反唇相讥:“老婆死了,你不认真地伤心落泪,却要鼓盆而歌,这一回惊世骇俗,说不定会留下没良心的恶名。”

庄子和惠子就这样谈笑风生,绝尘而去。秋水之上,只余鸿雁长鸣。

驾一叶扁舟入于江海,看秋水怎样涵蕴了一老天荒的情意;看人们怎样笑着、歌唱着,从岸上走过。那时,不要巫祝为你招魂,你活着,而且比以住更深刻地感到这活着的意义。天地在流转,你寄寓其中,既是瞬间的水沫,也是永恒的江河。

我倾听波涛拍打河堤所发出的一声声喟叹,这是顽石对秋水冷冷的拒绝。堤岸终究未能懂得,秋水一旦趋于平静,那就是它有了更渊阔的胸怀,它知道,无论是自己拥抱了大地,还是大地拥抱了自己,那同样是完美的结局。

秋水,淼淼无涯的秋水,它使我在一只小舟上感到生和死的双重惊喜。

黄昏的所罗门

所罗门预感到自己大限将临,他并未感到悲哀,因为人世的一切荣耀和快乐他都曾享有,他已经无所留恋。然而,在这生命的暮晚时分,他要向世人开启宝藏之门和智慧之门,让所有空手而来的子民都得到一份丰厚的赠礼,他要使贫者富,使愚者贤。

示巴女王提醒他:“世人只看重你的财宝,将践踏你的智慧。”然而所罗门主意已定,不肯改变初衷。

于是,他訇然开启了宝藏之门和智慧之门。

四境闻讯而来的人潮水一样涌入宫殿,他们带着大竹篮和大布袋,准备一显身手。

所有的人都奔向宝库那边,咒骂声、哭叫声、吆喝声汇成聒耳的噪音,很多人被挡在门外,不耐久等,便折转回来,直取智慧的殿堂,所有的羊皮书都被扔到地上,他们想在这里找寻珠宝。成千上万的典籍惨遭践踏,这使所罗门震怒不已。他赶紧拿起权杖,命令士兵将那些强盗一样贪得无厌的家伙轰出门去,重新合上宫门,四处已是狼藉不堪。

所罗门颓然地爷望天空,心情黯淡,脸色灰沉。原以为财富可使贫者免于冻馁,智慧可使愚者得以开化,然而,事与愿违,他所看到的只是人性之恶的膨胀。

所罗门真正感到了悲哀。他担心自己死后,若只把财富留给世人,把智慧带入坟墓,那些可怜虫将在比墓室更为阴暗的黑夜中摸索爬行,误入歧途。他最终还是平息了愤怒,因为他在死前已将所有的财富点化成石头,而将智慧原封未动地留存下来。

某一日,美艳绝伦的示巴女王问衰弱的所罗门:“活着好,还是死去好?”

所罗门澹然作答:“有光和没有光,有声音和没有声音,有感觉和没有感觉。”

看似答非所问,却让人颇费猜详。无论怎样的诠释,总不能比这朴实的语言更接近事物的本质。

富甲天下的所罗门,智慧无俦的所罗门,在一个恬静的黄昏,扔下了权杖,他走进茫茫沙海,再没有回来。

硬币的两面

生和死不过是硬币的两面,不同的图案导致了不同的选择。掷在地上,叮当一声,就成了无可更改的铁局。谁司掌这个仪式呢?在最为简单的反复中获得无穷的乐趣,是否有一天死神也感觉这把戏玩得腻味了,因而抹去硬币上的图纹,再没有沧桑变故,也没有九死一生,只在一声断喝里,将硬币击中我们的额头,让我们晕眩?然而世上没有恒定不变的价值,一些人拿到了死牌,却觉得自己是大赢家;另一些人拿到了生牌,却觉得自己未遂所愿。

死岂不是很容易的吗?我们时常可以听到何日何处飞机失事,火车出轨,泥石流,暴风雨,海啸,地震。就是风平浪静的岁月里,也有许多人在医院里痛苦地呻吟和挣扎,或在家中自焚、服毒、上吊,视死如归的公民们总要掀起止水中的波澜。人们太容易绝望了,生存的困惑固然是一个因由,更深刻的危机却来自人们的内心,那里往往被无情的沙漠和阴霾吞噬,成为不毛之地。

现代社会中,一切有价值的事物都仿佛进入了纽约股市,起点的高涨和收盘前的大跌使许多抱持热望的人陷入疯狂和死亡的泥淖而不能自拔,他们都成了时代的牺牲品。他们已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穿越鬼影憧憧的墓地,毫发无损,却并不以为这是奇迹,生死寻常的年月里,只有长眠地下才是人们求之不得的幸运。

七十年代的徒手攀岩,八十年代的蓝天蹦极,曾经作为勇敢者的运动,风靡世界,因为他们敢捋死神的虎须,是真正的玩命之徒。然而,世纪末的悲风苦雨中,一切死亡游戏都已黯然失色。人们视生为艰难,视死为轻易,谁还肯为那些孩子气十足的游戏者喝彩叫好呢?

世纪末,这三个字就像毒蝎子一样螫痛人类的神经,在生死殊途的行列里,谁也不会欢笑,谁也不会痛哭,因为生是寻常的,死更是寻常的。我们只有向前走,去撞大运,哪怕是走向南极或北极,在冰天雪地里像企鹅或爱斯基摩人那样活着,也是要感谢上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