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在母腹中混沌初造的时候,就开始了倾听。那些神秘而缥缈的声音隔着腹壁传来,令他们好奇,也令他们不安。许多父母为此给未曾出世的孩子定时定量地播放轻松的音乐,朗诵优美的诗词。怀着如此良好的意愿去灌输知识,陶冶气质,不管是事倍功半,还是事半功倍,毋庸置疑的是,他们都获得了莫大的慰藉。
孩子一旦出生,赤裸裸地面对这个世界时,他们是否依然幸运?在成长的过程中,将充斥海量的谎言废话和扯白闲谈,如果他们不经常投入大自然及其艺术的空间去疗复自己的美感和良知,耳朵就将仅仅成为人体的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大自然里有虫鸣,有鸟喧,有木叶簌簌,有流水潺潺,倾听这些天籁,我们会暂时忘却世间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归于恬适和惬意。我们的心灵也跟大自然达成默契,一切都是那么灵动而又静美,这都取决于我们自身所抱持的态度和心情。难怪古刹多半修建于深山野地,远离尘嚣,因为僧侣们若要诵经礼佛,大彻大悟,就必须倾听真实的声音,滚滚红尘中,少有这份真实。因此他们要寻觅一方净土,去参悟(用心灵倾听)佛祖的妙法真谛。
很多人都抱怨自己的处境不佳,认定它限制了个人的阅历,因而所见不广。世界很大,大到我们终生也不能旅游其万一;但它又很小,因为凡是我们无法亲见的,便可以借助于想象,倘若我们懂得如何倾听,世界就将宛若一片手掌,大有脉络可寻。天地浩瀚,而人类精神的宇宙更为寥廓,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耳朵则是心灵的通道,实际上,它们是殊途同归。
我们真正倾听过什么?
在长城,我们是否听见了每一块沉重的青砖所发出的悲愤的呼喊?在鸣沙山,我们是否听见了荒漠所诵唱的苍凉的歌谣?在秦陵,我们是否听见了兵马俑所诉说的旷古的忧伤?
一只新石器时代笨拙的陶罐是静默的,但我们可以倾听到原始人类的谈笑风生,因为在这些容易破碎的陶罐上附着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也附着了他们的智慧和灵魂。因此它们不单是盛水的器具,也不啻是稀罕的文物,而是珍奇的艺术品。留下陶罐的古人同时留下了他们的精神密码和文化芯片。
人类的灵魂貌似易朽,因为它寄寓在一个容易衰老和腐灭的躯壳内,也并没有什么天堂和地狱让它们永存。然而,人类的灵魂实可不灭,因为它们创造了艺术,就仿佛创造了一个永恒的宗教,他们的精神代代相传,永不断绝。
人类至巧绝伦,将原本不着迹不显影的灵魂注入音乐、文学、雕塑、绘画、建筑和自己日常所碰触过的一切物什。人类之所以不曾陷入孤绝无救的境地,就因为艺术慰藉和解放了他们的心灵。人类用全部精神营构了一个特质鲜明的独立王国,与大自然分庭抗礼。
我们可以倾听一幅画、一上雕塑、一首诗歌。从安格尔一倾至今而未有穷竭的《泉》,我们听见了少女通体所宣叙的青春的欢乐;从凡高的《向日葵》,我们听见了生命中不可压抑的火焰的升腾;从罗丹的《思想者》,我们听见了巨灵的跫音正传向苍穹和大地;从济慈的《夜莺颂》,我们听见了夜幕下爱神的歌唱和叹息。
世间若没有最具穿透力和感染力的音乐,人类将何以自处?音乐的空间无边辽阔,可以让人悠游其间,乐而忘返。向着那些最具创意的作品,我们的双耳如花苞一样舒放,对这个世界的耐心和信念将因此增强。它的一面固然是庸俗鄙陋,另一面则纯净高雅。在音乐的天地里,倾耳所得皆有所会心。
音乐是酒神的魔法,使人迷醉,飘飘欲仙,。有时,我们并不能从音乐中获得任何画面,像摇滚乐就是这样,只是让我们热血沸腾让我们更真实更袒裸地面对自己。音乐不仅使人迷醉,还使人超脱,把人间万事撒手放开。绘画诉诸视觉,尤其需要心灵击键而和,拨弦而和,当你倾听时,就如同倾听若有若无、稍纵即逝的歌声那样,你会有一种疑幻疑真的感觉。我们如何倾听莫奈的《日出》?在云彩中隐现的那一轮朝暾,乃是精神的飞鸟,它能发出振翅的声音,唱出我们心灵中痛苦的挣扎。
也许目迷五色,耳朵却不会轻易骗。噪音和乐音是易于分辨的。
很多人的游历不可谓不广,然而往往有所见而无所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缺憾,因为我们的目光大都只停留在事物的表面,即色彩和形态上,难以深入到事物的核心,难以完整地体会它们所蕴含的精神。
世间识字的人何其多,但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还须有心灵的参与,你同作家直接交谈,你倾听他的诉说,只有这样,你才能深入他的作品,深入他的内心世界。
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倾听艺术家的心声吗?面对一部杰作,我们往往苦于找不到一个理解的途径,就因为我们在门外踟蹰,未能登堂入室。艺术的大门总是虚掩的,对一部分人意味着“不”,对另一部分人则意味着“可行”。我们要深入其中,就须通过视听,最终归于心灵。不懂得倾听的人就好像停留在默片时代,他们不能完整地理解眼前的一切。
一个人就是闭上眼睛,也可以与众多的大师达成内心的交流,若能倾听,就是异国的语言也不能成为障碍。独特的艺术必然使用独特的表达,诉诸于人们的视觉和听觉,在没有色彩的地方看见色彩,在没有声音的时候听见声音,这正是大多数人所匮乏的感知能力。见可见之物,闻可闻之声,只将我们带向认知的初步,真正能将我们导入艺术宫殿深处的则是我们特异的秉赋,这种秉赋并非与生俱来,而是我们怀着纯真爱美之心沉浸于艺术中,渐渐培育出来的。
倾听,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倾听,你必定有所妙会。最初时,你可以倾听大自然中的天籁,因为无分愚智,它都会向你敞开襟怀,让你耳有所闻,心有所得。某一天,你面对真正的艺术品时,你将惊奇地发现冥冥中那些神秘的声音扑面而来,向你诉说心曲,就像邂逅了一位睽违已久的友人,你肯定惊喜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