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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使知道我爱他(1)

那天早上,天空很蓝很透明,一小朵一小朵洁白的云彩匀匀地撒在上面。我站在院子里,攥着院里的阿姨给我买的棉花糖,眯缝着眼睛看天,嘴巴里甜丝丝的。

那天又是福利院领养小孩的日子。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六年了,看着漂亮或者健康的弟弟、妹妹一个个被领走。可是,大多数的大人看我一眼,就不会再看第二眼。

斜视、兔唇,左脚还比右脚短几厘米,谁会要这样一个破破的小女孩做他们的孩子?

落选一次,就加上一个伤心,减去一个开心。

就乘以一个自卑,除以一个自信。

就平方一个绝望,开根号一个希望。

那天,阿姨们赶紧打发我到没人去的后院。

那天,我像一个小小的零蛋,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转来转去。

不知道是不是吃糖让人有幸福的错觉,我的眼前突然飘过一大片蓝的白的点子,真清爽真好看啊。我噙着棉花糖,傻傻地跟在后面。她转过身,就像我在童话里看到的漂亮温柔的仙女。蓝白点的连衣裙,袖管蓬蓬松松的,裙摆大得像院子里的遮阳伞。她俯下身,好看的嘴唇是草莓一样的甜甜的颜色。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紧接着听见一个天使一样的嗓音。

“点点。”我盯着她,细细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阿姨让我在这里躲猫猫,不要被人找到。”“呵呵,”她笑起来,眼角细细的皱纹一漾一漾,泛起好温柔的涟漪,“这下你不要再躲了,来吧,妈妈可找到你了!”我沾着棉花糖的手牢牢地粘在妈妈漂亮的裙摆上,风一吹,裙摆上所有蓝的白的点点就噼里啪啦跳起舞来,我小小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欢跳起来。

“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孩子么?”爸爸第一眼看到我,好像又气又好笑,“她叫点点。”妈妈坚定地点头,“她是我迷路时找到的孩子。”爸爸妈妈都姓王,所以我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王家点点”。

真好,王家的点点,我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妈妈带我到医院,陆续做了几次矫正手术,从眼睛到嘴唇到双腿,特别是嘴唇,动了好几次,每次麻药的劲过后,我都不能哭,只要微微牵动嘴唇,就疼得像刀割一样。

“点点真勇敢,我爱你!”妈妈的吻雨点一样落在我的额头。

终于,我脱胎换骨,成为一个简直称得上漂亮的小女孩。爸爸也越来越喜欢我。

到了这个新家的第五个年头,我11岁生日,妈妈吃着吃着蛋糕,突然冲到卫生间呕吐。爸爸担心地跟进去。

“啊,真的?!”我听见爸爸快乐得要爆炸一样的叫声,他抱着妈妈一路旋转着出来,“点点,你马上要有小弟弟了!”妈妈的裙摆撒开,上面每个点点都像快乐的豆子向我滚来。

我呆呆地坐在桌子旁边,嘴角边沾着一粒透明的樱桃。

心灵手巧的妈妈把连衣裙腰节里的橡皮筋抽掉,眨眼宽松可爱的孕妇裙就出现在我面前了。裙子已经很旧了,妈妈还在穿。

几次矫正手术,昂贵的费用,耗尽了家里的积蓄,妈妈很少很少添置新衣服了。

妈妈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我常常盯着妈妈浑圆的肚皮看好久,我觉得那是一个布满蓝白点点的温柔的小山丘,没有出世的弟弟,就在圆点点后面探头探脑地躲猫猫,随时随地都会跳出来的样子。

穿着我喜欢的蓝白点点连衣裙的妈妈,连做孕妇都是那么明快优美。

以妈妈40岁的高龄,居然奇迹般顺产生下了弟弟。妈妈抱着弟弟,一遍遍叫着“宝宝呀,我的宝宝”,随后脱口而出说:“儿子就叫‘王家宝宝’吧。”爸爸说:“这个名字太奶声奶气了,儿子将来可是要成为一个男子汉。”他们最后决定弟弟的名字改成“王家保保”,他们可是要保护这个心肝宝贝一辈子的。

保保是一个漂亮的男孩,继承了妈妈的大眼睛、爸爸的浓眉毛。爸爸妈妈整天整夜看着保保,好像总也不会厌烦。

妈妈回家那天,爸爸抱着保保,我紧紧攥着妈妈那条蓝白点裙子的裙摆,我好害怕他们不再爱我了。晚上,我不能再赖在妈妈身边睡觉,保保占据了原来属于我的那个位置。

我抽抽搭搭哭着进入梦乡。直到妈妈的吻像清晨的露珠滚过我的额头、眼皮、发间,我睁开眼睛,满眼清新的蓝白点点,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妈妈还是那个我第一眼看到就爱上的妈妈。

保保一天天长大,好像不爱说话,也不太答理人。

“是个酷哥哦。”爸爸眼里,宝贝儿子放个屁都是香的。

保保会站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跑”。摔得越疼,跑得越快,等他跑稳当了,就开始学着放慢速度,学着走路了。

不学会走路怎么能跑呢?保保的顺序好像不符合逻辑。“我家保保肯定是个天才!”在爸爸眼里,保保的任何举动都是完美的。

渐渐地,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五岁时,保保还是老样子,我们和他说话,他却看着别的地方。他特别喜欢盯着转动的电风扇看,几个小时都不动窝。听人说小孩开口说话,最先叫的音节肯定是爸爸。可是爸爸痴痴地等啊等啊,保保始终没有开口。爸妈慌了手脚,决定带他到儿童心理卫生中心检查。

我永远忘记不了这一天,爸爸妈妈轮流抱着弟弟,手颤抖着,始终无法在那些测试题目上落笔。那张卷子上印着这样几行字——给父母亲的几个问题:

1.您的孩子曾经玩过“假装”游戏吗?例如用玩具茶杯假装喝茶。

2.您的孩子曾经用过食指去指他需要、喜欢或感兴趣的东西吗?

3.您的孩子对别的小朋友感兴趣吗?

4.您的孩子喜欢玩“躲猫猫”游戏吗?

5.您的孩子曾经拿过东西给您或向您展示什么东西吗?

如果以上问题的答案有两个或更多是“不”,怀疑孩子患上了儿童自闭症。

爸爸妈妈多么渴望所有的回答都是“是”,然而他们再也不能自己骗自己,连我也清楚,根据保保平时的表现,全部回答都是“不”。

一个多小时的诊断里,保保的眼睛像是被诊所里两面飘拂的窗帘“粘”住了,任凭我们千呼万唤,他始终不看任何人一眼,哪怕是和他形影不离的妈妈……

反复观察以后,医生扔给我们全家五个陌生的字眼——儿童自闭症。口气冰冷,不容置否。

“儿童自闭症?什么意思?”爸爸妈妈失声叫起来。

回家的路上,保保坐在前排爸爸的膝盖上,那里是只属于他的宝座。TAXI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一颠一颠,突然一个急刹车,保保的脑袋重重撞在车子挡风玻璃上,爸妈连忙察看,保保头上鼓起了好大一个包。

“你哭啊,哭啊,你叫疼啊,疼啊……”爸爸猛烈地摇着毫无表情的保保,不知是哀求,还是绝望。在司机惶恐的道歉声里,妈妈一声不响地抢过保保,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爸爸解开衣领,好像透不过气来了,他把车窗摇到最低,呼啦啦的大风冲进来。

我紧紧攥着妈妈的裙摆,好怕自己被大风卷走。转过脸去看保保,一声疼都不会喊的弟弟,在妈妈颤抖的怀抱里,像块木头一样摇过来晃过去,他麻木得就算用针扎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像死人一样。

晴天霹雳感觉是什么?流泪是什么?爱是什么?包容是什么?疼痛是什么?拥抱是什么?亲人是什么?在封闭的世界里,保保的心僵化了,麻木了,就像星星的孩子,被封锁在另一个星球上,不为世人所解。在他身上,将永远透着一丝凉意,冰冷而无法接近。医生说得了自闭症,治疗可能减轻病症,但无法治愈。保保这一辈子都需要别人的照料。

一家人的心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悲伤给击碎了。

说也奇怪,受到打击最大的是妈妈,第一个接受事实并且振作起来的也是妈妈。

第二天,爸爸下班,顺路从学校接我一起回家。打开家门的一刹那,我们都以为走错了门。墙壁上、门后、每一样家具上都贴满花花绿绿的看图识字卡片。

没等我们醒过神来,妈妈笑眯眯地扑上来,啪啪,我们额头上各自给贴上了一张卡片,“保保——”她大声叫着,“这是爸——爸!这是姐——姐!还有……”她指指自己额头上那张写着斗大两个字的小卡片,用夸张的口型喊着,“我——是——妈——妈,妈——妈……”保保在地板上把一个苹果滚来滚去,头也没抬一下。苹果也不知给滚了多久了,反正看上去没有一块好皮了。

“下班这么早?”爸爸苦笑着换拖鞋。

“我申请了长假!”妈妈显得很平静。

爸爸的肩膀抖动了一下:“不是好不容易刚刚升职么?”“从现在开始,我只干一份工作——全职照顾保保,把他矫正成一个正常人。”“不和我商量一下就决定啦?”爸爸觉得突然又意外。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是保保的妈妈。”妈妈一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模样。

爸爸张口想说什么,可他挣扎了一下,深深叹了一口,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不声不响地走到保保身边,给他换了一个干净的苹果玩,然后把地板上的果汁擦得干干净净。

妈妈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一点也不意外,许多年前,她穿着那件蓝白圆点点的连衣裙走到那个又残又丑的小女孩面前,用天使般的嗓音欢喜地呼唤“来吧,妈妈终于找到你了”的那天,我就知道我的妈妈与众不同,她的心里涌动着一种特别顽强又强大的爱。

那一天起,妈妈和命运开始了一场没有止境的搏斗。

她搜集各种图片,贴在硬卡纸上,自己制作图卡、字卡。每天花上十个小时以上预备教材和阅读有关特殊教育的参考书。

保保注意力很难集中,要求他坐下来几分钟都非常困难。他会发脾气,不停地拍桌子,妈妈一次次拨转他的头捉住他的手让他看卡片,看实物。保保就猛力用脚去踢桌脚,妈妈好怕他会踢疼脚,就用自己的双脚去夹住他的脚。保保拼命反抗,结果撞在桌脚上的常常是妈妈的脚。保保要是急了,甚至用头来撞妈妈的头,痛得妈妈眼泪直流。

也不知有多少次,在与保保单对单的搏斗以后,妈妈忍不住回房间抱着枕头痛哭。爸爸一天天面对着妈妈脚上的乌青、手上的抓痕,还有浮肿的眼皮,他害怕妈妈在耗尽了精力和时间后换来的永远只是失望和泪水。

“你还是回去工作吧。”爸爸轻轻抱着心力俱疲的妈妈,“我们可以请人照顾保保。”“不行,那样保保就好不了啦。”妈妈摇头。

“这种病,世界上几乎还没有治愈的例子呢。”爸爸拍拍妈妈,“医生也不是说,保保一辈子都好不了。唉,孩子自有他的天命呀。”“他在放屁!”妈妈从来没有骂过这样的粗话。她冷冷地推开爸爸,“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保保!”病急乱投医,妈妈变得急躁。她尝试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法,中医、西医、气功、针灸,就连农村的巫婆、神汉她都试过。她还请了昂贵的专家家教,每天面对着保保做着叫“爸爸、妈妈”的口型,一千遍一万遍地演示。

保保像石头一样没有动静,他天生没有说话的欲望,也对别人说话不感兴趣。

“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有耐心、耐心,还有就是祈祷奇迹发生。”每每唇干舌燥,那个以小时收费的昂贵的专家翻来覆去只有这么一句话。

一个周一的下午,爸爸带着我十万火急赶回家。妈妈在电话里,用激动得要崩溃的声音大喊大叫:“快回来,快回来,保保开口说话了!”我们围着保保,目不转睛看他。妈妈趴在地上,戴着动物面具,学着小羊摇头又摆尾,她那么大声那么用力地喊:“保保,保保,小羊怎么叫呀?”妈妈真是体力惊人,我和爸爸头都被她转晕了,就在我和爸爸绝望得快要晕倒时——“咩、咩。”保保终于吐出万分珍贵的两个字,含糊不清,像刚出生的蛐蛐叫。

妈妈脸上滚动的不知是汗珠还是泪珠。保保嘴里发出的“咩、咩”,在她听来,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天籁。

我也哭了:“保保,再叫一下,小羊怎么叫,怎么叫?”我的请求全是徒劳,啪嗒,保保的嘴巴又牢牢上了锁。他背对着我们,一个人滚起苹果来。

妈妈满脸放光奔向电话机,手舞足蹈地嚷着:“我要告诉贺老师,她的办法有效果了,从明天起,家教时间延长。”爸爸跳起来,抢在妈妈前面摁住了电话。

“为什么不让我打电话?!”妈妈恼火地叫起来。

“看看吧。”爸爸丢出一本存折,颓然地倒在沙发上。

“咦,储蓄没了?”妈妈像是没看懂,“前一阵我记得还有好几万呢,哪去了?

”“咩、咩。”爸爸指指保保,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光家教就花了一万多,撑不下去了呀……”“总归有办法的,有办法的……”妈妈自言自语着,“保保的事绝对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前功尽弃了!”妈妈果然想出办法来了,她的办法就是抠、抠、抠,先是牛奶没了,餐桌上鱼虾没了,到后来喝一次排骨汤妈妈都要心疼地嘀咕“肉都涨到九块多一斤了”。爸爸不买“七星”,改抽“红双喜”,再后来干脆烟钱都掐掉了。

我还好,至少还有苹果吃。

自闭症的孩子会长久地迷恋一样东西。保保可以从早到晚坐在房间固定的角落里滚苹果,一年多了从来没有厌倦过。妈妈总是挑最大最红的苹果给他玩,可惜保保到现在还是不认得苹果。

那些滚得体无完肤的苹果,被妈妈洗干净削好皮,切好了端出来给我和爸爸。

“吃吧,就当保保帮你戒烟吧!”妈妈笑嘻嘻对爸爸说。

“不要!”爸爸烦躁地推开。

妈妈生气了:“你不吃,我吃。保保滚过的,甜!”我小心翼翼咬着苹果,偷偷看看爸爸和妈妈,他们都呆呆看着独坐在角落里机械地滚苹果的弟弟。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爸爸自言自语着,一个人跑到房间里蒙头大睡了。

剩下妈妈和我咔嚓、咔嚓,一口口咬着苹果,咀嚼的动作也变得和保保一样,机械、呆滞。

保保再没什么进步,哪怕是一微米的进步。妈妈一天天消瘦,一天天心事重重。

我和爸爸回家,只有冷锅冷灶,妈妈不是根本忘记了做饭,就是徒劳无益地捉着保保的手,一千遍一万遍重复着那几个单词:妈妈、爸爸、姐姐、苹果……

于是爸爸开始加班、加班,很晚回家,回来就倒头大睡。我自己煮方便面、做作业、洗澡、洗衣服,安静得像一棵自生自灭的小草。

对,自生自灭。妈妈开口闭口只有保保,她的99%都给了保保,只把剩下的1%摊给我和爸爸。爸爸成了一个疲惫的养家机器,早出晚归,几乎不和我打照面。爸爸和妈妈的话越来越少,家里铅云密布,堆砌着厚重的沉默。只有保保滚苹果的声音,日复一日,我听到头皮发麻。妈妈连削苹果的劲也提不起来,我也吃腻了苹果,家里时常弥漫着一股苹果腐烂的味道。

在妈妈最绝望的时候,我特别敏感地发现一个小秘密,绝大多数的时候妈妈叫保保他根本没反应,可有一次,妈妈正好穿着那条点点裙出去买菜,她一边转身换鞋一边叫着“保保,妈妈跟你说‘再见’了”,我清清楚楚看见他抬起头,看了妈妈的背影一眼。那一刹那,保保肯定有些微的感知,他认出了妈妈。我没有告诉妈妈。我怕妈妈知道了会更爱他,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和她有眼光交流,从来没有认出她是妈妈,她照样爱他爱得要命,要是……说不定连剩下的1%的爱我都没有了。

原谅一个被领养的女孩那一份小小的私心吧。

一天回家,我做了会儿作业,忽然觉得不对劲,家里安静得叫我不习惯。我跳起来,一路叫着“保保、保保”,保保滚苹果的那个角落,空无一人,只有斑驳的地板、一只孤零零的苹果。在厨房做饭的妈妈闻声,扔了刀铲跑出来。

“保保、保保……”叫着叫着,我的嗓子突然堵住了。

记不得有多久了,我和爸爸都没有叫唤过保保的名字了,因为他是星星的孩子,因为他是一个对感情没有回应的孩子,我们渐渐对他视而不见。如果没有妈妈的呵护,最可能自生自灭的就是保保,我那特别的可怜的弟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