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平阳诗选(中国21世纪诗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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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地上的阳光

1

卖水人曾经去过我的村庄,他挑着

两桶水,满脸汗珠,站在大树到处漏光

的阴影里。他问刚从地里归来的

我的母亲:“水缸空了吗?这里有水。”

我的母亲因过量的劳作而身体变形

她弯着腰,一声不吭,肩上的锄头

碰着了卖水人的桶绳

满天的阳光照射着地上的两桶水

两只水桶在斜坡上渐渐滚远,我的母亲

在水迅速渗透的瞬间回过头看了一眼

她看见了水中有一张支离破碎的脸

并且眨眼之间就被土地吸走了,而卖水人

正在斜坡上追赶他的水桶,拖着的扁担

不停地打击着他那奔跑的影子

我的母亲对着斜坡大喊:“嗨,卖水人

我没钱,但可以煮顿饭给你吃。”

那顿饭我还记得,吃的是土豆和南瓜

外加一碗火烧辣子。卖水人

坐在我父亲的旁边,始终很少说话

像一尾跳到岸上的鱼,干渴的身体上

看不到一点水分。他走的时候

夜己经深了。他跟我的父亲说

我的村庄是一个开裂的村庄,然后

挑着两桶月光消失得一干二净

2

这个古怪的卖水人后来再也没有去过

我的村庄,可作为一个暗示,在他走后

的连续几年间,干旱使我的父母颗粒无收

在无休止的饥饿折磨下,我的父亲

开始怀疑卖水人是个神灵,可是

任凭我们怎样地怀想,也想不起

卖水人的样子,只记得他的水桶上

画着很多饱满的谷穗,而在等待开饭

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坐在暗处

玩着一副破破烂烂的纸牌

我记得卖水人的身材很矮,他的眼睛

仿佛一直都不曾睁开。我的父亲高大健壮

弯着腰问他:“嗨,卖水人,家在哪个寨子?”

他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南边,南边是我家的门

门外就是空空荡荡的菜园子,以及阳光

和天。父亲摇了摇头,“呸”的一声

吐了口浓痰在手心里,开始替母亲劈柴

母亲不同意父亲的看法,母亲认为

她引回家的是个对土缺少耐心的人

不像掌管土地的神灵。母亲的理由很简单

谁会到一个到处都是池塘的地方来卖水

父亲则一直在饥饿中坚持自己的看法

他的理由很简单:谁会到一个

到处是池塘的地方来卖水,而且带着纸牌

而且,父亲说:“他的牌技实在高超

纸牌和他,好像是一个整体,他的脸

埋在暗处,分明就是一张黑桃k”

这种争论持续了多年,直到磨刀人去了

我的村庄,我的父母才闭上嘴巴

磨刀人坐在干涸的池塘中,没有人理会

他们觉得这又将是一个秘密的人

我的父亲甚至非常肯定地断言:

“到一个没有收成的地方来磨刀的人,

这人如果没有带着神示,那么就是病人。”

3

很多天过去了,磨刀人依旧没有揽到

一笔生意,我的父亲再也坐不住了

他决定将那把劈柴的大斧子送去

父亲身无分文,他打算请磨刀人吃饭

他佯装没看见母亲眼中的泪水,以不可

违抗的手势,指了指屋梁上吊着的半袋种子

我记得父亲出门的时间大约是黄昏

他提着斧子,脸很阴沉,有点像一个

前去复仇的恶棍。母亲则泪流满面

种子在石磨中破碎的声音令她浑身颤栗

种子做成的饭,香气弥漫了我的村庄

端上桌,冷了,父亲还没回来,回来的时候

己经很晚,父亲手中的斧头没有磨亮

样子像一个被仇人打败的人

磨刀人没来,种子却做成了饭

我的母亲却不再流泪,对父亲说道:

“嗨,饭冷了,要不要再热一热?”

那口气,仿佛家里还有几千斤粮食

父亲的失败纯粹是天意,击败父亲的

是神秘女人米米,米米像只乌鸦

她也看中了那个摇人心旌的黄昏

她飞抵池塘的时候,我的父亲

才提着斧头走出家门。米米的刀

是一把黑颜色的屠刀

米米说:“嗨,磨刀人,这是我的刀!”

那是个没有水的黄昏,我的父亲

目睹了一幕困扰他一生的情景

他看见夕照中的红颜色的磨刀人

首先挑破了自己的手,用血为米米磨刀

那是把嗜血的刀,磨到天空彻底黑完

仍拒绝暴露本性,依然比天空黑

磨刀人对米米说:“女人,我知道你叫

米米,你走吧,我会让刀锋利无比。”

米米走出了池塘,在离我的父亲不远

的一棵树下站定,神色凄迷

我的父亲和米米,两个饥饿的形容词

他们看见池塘中的磨刀人迅速地

扒光了衣物,以交媾的姿式拱动在

磨石上面。像一个自慰的动词。池塘中

没有发出例行的喊叫,树下的米米

没有动。没有动。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大树

磨刀人用精液为米米磨刀

磨出了一把天下最美最锋利的刀

这成了我们村庄的又一个秘密

4

我的父亲,这秘密中的线人

从此便沉默不语。而雨水自那天深夜

便开始不停地浇灌我的村庄

村庄里到处都奔跑着哭泣的人

就像那些池塘,水满了,就往外流

在这混乱的背景中,米米和磨刀人

悄悄地走了,像两个遗失了的地址

很久以后,我的母亲才朝着我的父亲

大吼:“嗨,你知道磨刀人去了哪里,

还有米米?”我的父亲,他正

跪在潮湿的地上,掠沟里的水

认真地清洗白菜叶子……父亲整天

都很忙,绝不跟母亲争论

直到有一天,母亲说:“嗨,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疼得要命。”

父亲说:“让我看看。”我记得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的父亲

他指着母亲的右眼,笑得浑身发抖

母亲的右眼角长出了一根绿色的细苗

在村卫生所肮脏的病床上,我的母亲

回忆道:“请磨刀人吃饭的

那个黄昏,一颗籽种飞进了眼睛。”

医生笑得前仰后合,可这个技术低微的

城里人,并没有医好母亲的眼睛

眼睛里长禾苗,我的母亲,成了县报上

的一条新闻,母亲的照片,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