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平阳诗选(中国21世纪诗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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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郊区

1

我总是想起西郊的那座仓库

黑颜色的仓库,装满了冷冷的钢铁

它坐落在一座小山的后面

那儿很低,而且平坦,而且有一条铁路

从那儿穿过。往来的火车很少

货车像跑着的棺木,客车里的人

昏昏欲睡。他们一晃而过,他们的脸

像闪电下的黑夜骤然举起的花朵

看不见开放,也看不见凋零

我大概只看见了它们的一个姿态

我知道我非常讨厌火车和钢轨

尤其讨厌这种中途的静卧和奔驰

坐在山顶上,身边到处都是夕阳

野草的叶子,桉树的枝条,总是被风

吹送到一个方向,并且在平常触及不到

的地方,发出响声,闪耀光芒

可是我不配,不配以寂静的名义

给抵疼了我腰部的树桩命名,说它是

时光中坚硬的刀柄。我很烦燥

我的寂静希望有人看见,我的泪水

希望滚动于花蕊。望着山下的仓库

辽阔的仓库,我心境很坏

2

有一种很小的鸟,它们不飞

而是用一双小得可怜的爪子在钢铁上行走

我非常留意这些鸟的步态,那是一种

东倒西歪的运动,钢的断面就是悬崖

钢,不容易弄弯,弄弯了又不容易拉直

我眼中的鸟儿爬上去就再也下不来

它们紧张地站在钢铁上面

望着遍地的草籽,神情沮丧

红色的喙子,比钢铁的锈迹更明亮

不停地把过路的风咬出无数的小孔

直到月色从这些小孔中漏出来

它们也才看见钢铁,在小孔的深处

用一块块红锈,把天空掩埋

只留一轮月亮,守望着漆黑的世界

那已是最黑的时候,年老的搬运工

坐在铁轨边的矮屋里,他们围成一圈

像一个弯弯扭扭的圆,这是一群

可爱的老人,这是些等待技改的旧机器

他们,很多零件已经失灵

有的部位因为经常使用而变形

他们笨拙地玩着纸牌,为了这

有规则的游戏,他们争吵得面红耳赤

只有一个老人坐在门边,他一边喝酒

一边回忆着中午发生的一件事情

他喃喃低语:一个外省人,年纪很小

将一张医性病的广告贴到了门上

老人读书很少,他不知道海明威

海明威说:“没有得过性病的男人

不算男人。”他揍了外省人一顿

外省人跪在地上只知道哭泣

3

和别的地方不同,这郊区

也是阴霾的郊区。我坐着的小山对面

是另一座小山。那儿天天举行葬礼

殡仪馆——天堂的站台,修筑得十分华丽

一条白色的山道,灵车,花圈和纸钱之后

飞扬的尘土,像我梦中的阳光

琉璃瓦,环形走廊,黄色的围墙

还有树木。殡仪馆的头是个年轻人

他在山下开了一个饭店,生意很好

我却一次也不敢去吃。我看见他的鱼塘

看见那些冥冥中的鱼,黑色的脊背

比水还要透明,他们在水底下游弋

又在水底下静止。随时可能来临的

死亡,在水面上被阳光涂抹成金子

远处传来轧钢的声响,与饭店的刀声

合二为一,此时,鱼开始用眼睛吐水

此时,山中的睡佛寺,几个女香客

她们的双掌刚刚合拢,像关起的一道道门

这些跪着的女人,屁股高高地翘起

头颅打地。她们因渴望而变得出奇的美丽

4

隔着铁路,与仓库对峙的是一道后门

我热恋的女子就在这道后门内

她的美与众不同,她常常骑在围墙上

把偷来的玫瑰揉成稀泥,染红她的裙子

那是个妙不可言的夏天,我们在钢轨上打赌

看谁沿着狭狭的轨道走得最远而不失足

作为赌博的输家,她领我深入她的后门

那是一道秘密的通道,灼热、潮湿

而且深不可测,而且从那儿可以看见

无边无际的草霉,以及草霉中芬芳的血

我热恋的女子是个医生,我们

在她炮制药丸的作坊里谈情说爱

这是一种药香浓郁的爱情。爱情的邻居

是肺结核和神经分裂,还有苍白的瘾君子

她热爱这山谷中秘密的医院、戒毒所

因此,谵言和狂乱的尖叫令她着迷

与她同屋的女人木讷而沉默,那是个

丰硕的女人,结婚多年,丈夫在外省

每年探亲的日子,我热恋的女子

像一段晦涩而又热情洋溢的诗句

无声地绻缩在自己的角落,听那沉默的

女人无休地歌吟,听外省人一遍又一遍地

把花撕碎。并且一个人,在自己的角落

跟着别人的节奏,把自己咬疼

把她熟透的秋果挪向床沿,那儿有一扇

窗子,月白风轻,火车奔驰……

那种时光,我总是在草丛中熟睡

梦见刺眼的阳光,我的女人,她

正在一群疯子和瘾君子中间表演体操

她忧伤的乳房,让她的病人病入膏肓

那是一对可爱的宝贝,里面充盈着

太多的蜜,水的水,魂的魂,还有药

还有午夜的涉水者,提着一盏灯

深入到骨心,并在里面扎下了根

5

那真是疯子的乐园,高高的铁丝网

爬满了牵牛花和迎春花,也爬满了一张张

生动的脸:它们竭力抵住铁丝,在突破

与拒绝之间,铁丝,深深地陷入

不同的表情之中。脸庞的上面

插花的长发凌乱而肮脏,最纯粹的

浪漫,已经与肉欲无关,犹如最后或

最初的美,犹如母亲打扮给儿女们看

当肉欲的渴求登峰造极,而死神之手

又一再地抓空之时,我们的瘾君子

作为欲望的牺牲,作为一种反面的证词

他们挥舞着的手,也许更愿意倾向于下沉

远离光明太久了,回转或向前

路,一样的难走,一样的布满乡愁

我的歌也因此而唱给那些回转的人们

尽管他们瘦得只剩下一包骨头

这是一种人类空前绝后的胜利

生淘汰了死,欲望败给了肉体

然而,这条小小的山谷我却走不到头

那条闪光的铁轨仍旧是我的中途

如果我必须与我相爱的女子再次打赌

我想,这次走的将不再是轨道

而是走枕木。走枕木,我又该怎么走

一步跨两空,太宽,一步跨一空,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