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平阳诗选(中国21世纪诗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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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里面

——献给CH·L

第一天

云朵中孕育着午夜的飞雁

黄昏的橙壳里飘荡着钟声

我的魂骨埋葬在异乡的沙丘

那儿有足够的空荡,有迟归的秃头盲者

他们在沙粒间剔剥着最后的月光

如梦中的女王洗刷着脸谱上的笑容

死亡的鸽子飞入盲者的瞳孔

衔出一万把冰冷的二胡

死亡的鸽子拉回一万匹红布

包扎结实的乐器被运送到天空

死亡的鸽子出现在芭蕾的梦中

洁白让黑暗失色,死亡让诞生惊恐

请给我一把锈钝的剪刀

请给我一张白纸。今夜如此美妙

云南的东北部正在落雪

就像一张白纸上再放更多的白纸

就像一个女人的胴体上再叠加胴体

就像我要剪出的“水”字

将填满曲靖地区所有空着的木桶

剪吧。剪“光明”一词塞给盲者

剪一个“花”字藏在根须中

剪一个羊头在石块内,再剪盏油灯

照着它。被剪的人群全飘在水上

被剪的蜡烛全插在房顶上面

纸的谷物在血液中生长

纸的命运老得像把土

如此众多的纸片谁能拉走

如此深入的纸片谁能拿出

婴儿驱赶的马车已经超越光明的大海

银匠漂泊的刀锋已经熄灭

在乌蒙山的中段,擦洗干净的死牛

已经逃走,耀眼的山岭上一派宁静

因此,作为事件中最后的证人

我发誓要将满山的石块全部撕开

第二天

在返回边疆的第二天上午

我的心中充满了对时空的祝福

它们游弋在群山之上,比那些

躲在鼓腹中的声音更显得恍惚

第七条河流被阳光照亮

第六道山梁则陷入了第五条峡谷

第四个人抱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

书中的故事涉及到第三座荒废的监狱

在一个巨大的铜矿即将消逝之前

第二个拯救方案始终被叫做空或者无

打不薄的铜片犹如第一堆篝火

它在永恒山谷的幻觉和臆念中

拒绝了冰渊中的鱼群关于燃烧的请求

水中打捞起的大象骨架是我的家

我在第八条肋骨上歌唱金币

我在第九条肋骨上书写信约

最后一根骨头已经散失,我坐在额骨上

第十次因为一次追云的倦鸟而痛哭

多么明媚的阿昌刀

我为什么撕不开它的锋芒

拯救那一群垂死的更夫

花瓣正在凋落,这些在黑暗中

捏造答案的老男人,此刻

已经看不见泥土中的云朵正被风吹动

多么不朽的时刻,刀鞘中的女儿要出阁

刀柄上的虎头要纳妾;刀穗无风自摇

刀影中眩晕的蝴蝶在水中

最后一次梦见的是那些垂死的更夫

被垂死的更夫最后一次梦见

苹果中有草?苹果中有一汪哭声

苹果中飘荡着诗人梦中无边的时空

第三天

其实,苹果中的纸币已经烧毁

苹果中的刀子已经长满了锈斑

苦难的婴儿也不是苹果中惟一的仪典

瘦弱的殉道者被埋在苹果中

无光的宝石在苹果中拒不出来

一切都只是为了期待

犹如一个梦将在那里起源

一双手将在那儿抓住时光的仇人

记忆中的一些山峦

如裸体的恋人躲在昆明

到处都是孤独的沙

翻开一角,就能听见鸟声传来

凄厉的鸟声绝处逢生

和我的灵魂一起,在填不平的天宇下

于火焰中睡眠。从一个山峦

到另一个山峦,到处都能看见

泥沙间的搏杀,到处都能看见

一群黑色的羊子,它们在平静地玩沙

我在旱缝中乘凉

用手指将石块挖出一百个流血的小孔

在金沙江一艘破旧的轮船上

我手中的十个橘子像十个成熟的少女

像十匹马的心脏。大红的橘子

被我一一撕开,露出里面仇恨的本质

站在船头,我眼中的飞鸟

更像一种机器:黑色的铁

镀了一层薄薄的锌

它们在正午的阳光下

巫师一样出现,又巫师一样消失

村庄藏在滇南

就像圣洁藏在母体

就像我听见的那个苍老的声音

喝醉了的老人,变形的老人

他站在酒肆边的夕照中

命令一个美丽的少女背他回家

第四天

整整一天我都和布客们在一起

醉酒的时候拉着马尾巴上路

毡帽指示的方向,群星闪烁

一望无际,有如女人疲惫的心脏

怒江奔流,我的铜锅被水碰碎

雪山肃穆,我的歌书被雪烧毁

在这空寂的高原上,天葬师经书翻烂

巫婆的乳头比真理更冰冷

涉水千年,我的影子被水收留

我的意志被花朵捞走

一颗水滴里囚禁一个朝代

一段涛声中总有辈出的英雄纷纷折断

只有水底的灯火仍旧闪烁

交媾的舞者,满身都是鱼卵和青苔

灯光穿过泥尘般的肉体

骨缝中的潮汐遥远而又遮蔽

玫瑰舂成糖,鱼群飞蓝天空

这是谁家的女孩,在天空中捉鸟

这是谁家的女孩,在午夜里燃烧

我说:把我还给我,把死亡还给死亡

让一粒沙在另一粒沙上睡眠

让一万粒沙在另一万粒沙上发呆

让饥饿的我望着饥饿的你

让饥饿的你抚摸饥饿的流水

黑夜被风掏空,天空的大桌子上

摆着一座座山峦和几片落叶

音乐调遣迷路的果实

舞蹈诉说屋宇内漆黑的脸谱

如此伟大的宴席,我是谁家的夫婿

如一张请柬,红颜色,比阳光

还要真实。如纸的灵性

如一种尚未树立却已执行的秩序

在某些虚幻的子夜,当石头的芭蕾

以弥撒的形式收场,坐在云南

我也很憨地思考着这样的问题

关于手,单纯的手

它们能否组成一个独立的社会

或者肺,单纯的肺

它们能否自我安排

如一万辆红色的履带式拖拉机

疯狂地颤抖着,停在山顶

第五天

离开昆明,硕大的滇池

在远处的阳光下,冬天也不熄灭

而且被山峰搂着,而且我看见

她那闪光的裙子下落英缤纷

多好的城市,冬天了

花事还如此繁忙

冬天了,我所读的书和使用过的文字

全都像沙漠中被刀斧斫下的手

已经风干或者腐朽。躲避仇人的婴儿

一直在铜鼓中假寐,茂盛的胡须

从火焰中升起来,又往火焰中落下去

而在那些只有石头的地方

寂静将继续下去,没有想象的行为

也将被认定为最好的想象

而我只好将镜子反扣在雪地上

躲开语言的追杀,在一面旗帜中坐下

谁看见了山峰上的苹果腐烂

谁就有可能在一种状态中结束

另一状态:谁就能在南屏街或者正义路

最喧哗的地方,看见上帝向我们走来

他满身的伤疤已经落掉

头上的光环被风吹歪

也许在这最后的时候

我得将率领着的飞鸟遣散

我也得撕开大海,把暗藏的豹群

全部赶出来。南方的南面

它是我灵魂的故乡,里面世界

一如这一世界,不能抵达的山巅

其实都是最普通的山巅

最后一天拂晓

这是一个没有音乐伴奏的舞蹈

这是一幅线条互相鞭打的画

风暴毁灭了的乡村自一根锄柄中走出

巨大的高原被一叶鹰的翅膀覆盖

羊腹中的青草开始萌芽

最早的河流突然哗变,在最黑的地方

奏起八百支绝无仅有的骨笛

母体中的人类继续疯长

地底下点燃的红烛继续增多

酒面上飞过腥红的蝶群

墙壁的裂口中探出三足鸟的第三只脚

蝙蝠坐在睡眠的狮子的血管里

用狮血洗涤它们丑陋而又肮脏的头颅

蛇穴一直空着,蜕下的皮子

比蛇本身更让人感到恐怖

坐在惟一的马车上

就像坐在一朵会飞的花瓣上

必须抵达的天堂始终迢遥

穷人的上帝比穷人还穷

也许这真的是“最后的时辰”

我注定要死在天堂的围墙外

扒开腐朽的果实和树叶

看不到黑暗深处闪光的金属

如阴河中最后的那一尾疲惫的母鱼

如黑色中流过的另一片黑色

这样的时刻

红鸟不会轻易地从血迹中飞出

少女们也不会轻易地离开雪地

正如谁也无力将盲者从黑暗中拿出

正如谁也拿不出蚂蚁肚腹里的天空

让这些巨大的木轮

继续在大地上滚动

让可能到来的大纸

包裹骤然倒塌的群峰

对着揉不碎的夜色我竭力呼唤

隐秘的角落中堆满沉默

镜子深处的水拒绝潮汐

石头内部的王座落满灰尘

最后一天正午

静止开始出现

大路上的缺氧人怀抱风沙

死亡的风沙,梦里的风沙

风沙的风沙。直射的阳光穿透他们

并把尘垢滞留给他们

远处的雪山依旧

六千个黄衣僧侣围坐四周

白:这是一种致命的色彩

是雪花的亡魂,是天空的枯骨

在它那干旱的裂缝中

饥饿而疲弱的情侣仍然交欢不息

天空重返天空,绝望的女子

从草泽中出发,撕开仅有的一块石头

她抓出了负心的那个男子

把他命名为:爱情的敌人

而我也终于被风中的火焰所梦见

它们驱赶着纸剪的虎群

和大地上众多的影子结盟

走向天边,那儿挂满了金色的大钟

那儿有一个巨大的箱子

渴望被打开。打开,里面放着的

仍旧是同样的箱子,继续打开

继续是同样的箱子,渴望被打开

直到年轻的巫女累死

炸裂的皮肤比预言和行动

更加脆薄,我的面容

始终没法从其中脱颖而出

阳光没有意料的那么灿烂

錾碑人和磨刀匠,天葬师和隐修客

一直坐在树底下玩牌

天空一直空着,所有的幻象

都如唱过的挽歌,飘落无踪

只有牌声一再地把时间打断

最后一天之夜

时间:1994年6月29日

地点:月亮废墟,或云南某地

红色的后院深不可测

玫瑰自生自灭

最远的影子徘徊在树枝上面

它们在叶簇间生活了很久

鸟群仍然看不清它们的脸

蚂蚁的巢穴构筑在干涸的井底

攀援着巨大的圆形光柱

通向涅槃的道路始终遍布风险

搬什么才能填平这填不平的天空

天空中搬出的砖块只堆砌了

一个风中的戏台

新娘的双乳被风吹硬

被扑满白粉的草儿所簇拥

像一个词,在一种意义的边沿

等待另一种意义领走

月光如雪峰上的灯盏亮丽千年

厢房,依旧很空茫

琴声中累死了多少优秀儿女

尘土中禁闭着多少灿烂的昆虫

如一座空旷的庙

住满了瞎子

如一条苍凉的山梁

孩子在秋风中哭泣

我在陡峭的世界上骑马漂泊

最后的星辰高挂天际

新郎的衣服堆在屋顶

他用玻璃抵好洞房的门扉

裸着身躯爬上了大地

1994年6月29日夜

一场罕见的雨水

终于从天空里面意外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