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个人总是频繁出入于粉孩儿的梦中,笑吟吟地对他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粉孩儿不喜欢这个梦,它让他心忧。
其实,那句话,她并不是只说给粉孩儿一个人听的,她喜欢这样文雅地说话。看见鸡,她这样说;看见羊,她也这样说。清早,站在露水未干的菜园里,和肥厚的南瓜花、纤细的豆角花、还没长成的小黄瓜,她都是这样打招呼,就连自己的影子,她也从不怠慢。连阴雨过后,或是雪后初霁,太阳一出,她就会像对一个老朋友似的和自家的影子来一阵亲热的寒暄:
“我说你好啊,可有日子不见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粉孩儿第一次撞见香柳娘和影子说话,就是在她家菜园子里。她一边摘豆角一边嘴不拾闲地和那些不会应答的东西快活无比地闲聊,和虫咬过的菜叶、绊脚的豆秧、沟渠边的水草、小土坷垃、竹篱豆架、水桶扁担,还和影子闲聊。粉孩儿从竹篱边经过,刚好听到了她的絮絮叨叨。她那张快活的笑脸,被清新如水的日光洗得晶莹透明。她抬起眼,看见迎面过来的粉孩儿,高兴地说了一声: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粉孩儿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是香柳娘第一次和他说话,没头没脑的,他们明明是天天见面,他昨天晌午刚刚吃过她做的莜面压河捞。他动动嘴唇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她就已经低下头去把他抛在脑后了。
后来他恍然大悟,那一刻,那个早晨,她是把他当成一棵树、一株庄稼、一只飞鸟或是别的什么不会说话的东西了。
她家菜园,开在一片高地,毗邻着河神庙,身后就是学塾,从青砖灰瓦的四合院中常常传出她爹爹诵诗的声音,还有学童们琅琅的读书声,所以这菜园中的瓜果菜蔬,长得似乎都比别处斯文清秀些。从这里眺望,可以看到十分开阔的那条大河,阴雨时苍苍茫茫,而雨后初霁的晴日,则是耀眼的一条金河,连河心中那块巨大的“碛”,连泊在岸边的木船、皮筏、飞翔的鸟、行走的驼队,都是金色的。那是让香柳娘喜爱的景致,她常常动情地对着它们喊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远远地,有人赶着羊群过来了,是个秃头小子。他看见站在高处的那一片菜花之中的香柳娘,就仰起头嘻嘻笑着喊道:
香柳娘,香柳娘,
一腿短,一腿长,
嫁个汉子是螳螂,
眼泪汪汪拜花堂!
香柳娘听见了,一点不生气,她望着那一群咩咩叫的绵羊们说,“快去西坡吧,西坡里有好苜蓿!”
又有人赶着猪过来了,也是个拖鼻涕的小子,破衣烂衫的。他看见了高处的香柳娘,忍不住也顺嘴唱起了那歌谣:
香柳娘,香柳娘,
一腿短,一腿长,
嫁个汉子是水缸,
眼泪汪汪拜花堂!
猪群哼哼着,这次香柳娘没有搭话,她不怎么喜欢猪。
香柳娘生下来就是个残疾,落生时,先出来一条腿,收生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接引到人间,另一条腿据说就是让收生婆给生生地撅折了。不撅折没办法呀,她娘已是奄奄一息。这瘸腿的、残疾的小女孩刚一落地,她娘的鲜血就像血河一样奔涌而出,止也止不住,接生用的红木脚桶说是都让血给冲走了。只可惜这河是条貌似旺盛的断头河,她娘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一眼这拼了性命来和亲娘相会的亲生骨肉,就血尽气绝,撒手西去了。
收生婆将一身血污的婴儿洗净了,抱给她爹看,她爹呜呜哭着说了一句,“妖孽!”然后就把这小妖孽一把夺过来摔在了地上。
后来,有许多次,她爹抚摸着她柔软的小黑脑袋,一遍遍地,跟她讲起往事,讲起当年他狠心的那一摔,她爹说道:
“儿,你恨不恨爹爹?”
她心疼地、怜惜地伸手摸摸爹的胡子、脸颊,回答道:
“爹爹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泪水蒙住她爹爹的眼睛,她爹爹想,都是那一摔,把冰雪聪明的一个孩子脑筋摔坏了,摔傻了!
可是也怪,这残疾的、蒲草般贫贱的孩子,却生性无比快活。再没见过比她更快活的孩子,天生不会哭,只会笑!当年的收生婆曾四处对人说,她一落生时那嘹亮的哭叫听起来更像是喜庆的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的,怨不得她爹爹吓得叫她妖孽呢!她笑着一天天长大,瘦小、畸形,走路一瘸一拐,却生机勃勃,敏捷得像一只林中的松鼠。脖子很细,前额突出,肩膀一高一低,可仔细看她眉目,其实是清俊的,是那种无人识别的清澈见底的俊美,美得一尘不染。
她喜爱说话,却不喜欢和人搭腔。她只爱和人之外的那些生灵、生命交谈。她文雅地和它们说话,十分快活,而它们的回答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得懂或者领略。有时她隔着山头和另外一座山上的树大声打招呼,一个人自说自话,却有呼有应,听上去很热闹。偶尔安静下来,她脸上则常常有一种聆听的表情,她会把耳朵贴在树干上,或是贴在草皮上,这种时候她显得很静,好像她已经走了很远,那个静谧的地方是所有头脑正常的人抵达不了的。
人人都叫她“痴女”,孩子们则肆无忌惮地拿她取笑,笑她的残疾和痴。但这取笑若是被大人们听见了是会被呵斥和制止的。这是一座仁义的城,何况,打狗还看主人呢,她爹吴夫子虽说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却总是一介读书人,开着塾馆书院,地方上多少个孩子是在那塾馆中开蒙进学的,多少个孩子是被她爹的戒尺打得开了窍的,更何况,吴夫子还调教出了一个神童般的举人。这残疾的痴女,说来,竟是她爹的掌珠和命根。就是为了她,她爹誓不再娶,怕这可怜的畸零儿落进后娘的手里遭罪。也就是在她爹知道了她不光瘸还是个痴儿的时候,她爹望着飘飞的柳絮含着热泪给她取了一个香艳的、风情万种的名字:香柳娘。她爹想,这可怜的、一无所有的丫头啊,他要给她一个最艳情的名字来陪伴她凋零的一生。
这香柳娘,虽说残疾,却十分勤快能干。学塾里,有五个寄住的童生,另有七个中午寄饭的,还有十几只鸡、两只羊,所以,香柳娘要做的事情就很多。她要帮做饭的杨二叔打下手,要喂鸡放羊,要洗七八个人的衣衫,要侍弄这蜂飞蝶舞的小园子。种瓜点豆,夏种萝卜秋种菜,从早到晚不让自己闲着。说来也怪,人人都说她痴,可她做起活来,却似乎是无师自通,极聪敏。拿这菜园说,该种萝卜了,就种萝卜,该起山药了,就起山药,仿佛自然天成。谁也没有教过她,谁也没有追究过这些——谁有闲心追究一个痴女呢?人们只是为她庆幸,觉得这傻丫头总算还不是只会白吃饭,说不定有一天还会碰上个什么人家嫁出去:这方圆多少里,傻子、瘫子、没钱的老光棍还是有一些的呢。可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一天来到了。
那是夏天的一个黄昏,学塾里散了学,人都走光了,粉孩儿一个人落在最后边。他向来独来独往,同窗们谁也不喜欢这个阴沉的罕言寡语却又总是拔头筹的少年。经过菜园时,他看见香柳娘一个人忙活着,拖着一条残腿,却跳跳蹦蹦的,掐掐这儿,弄弄那儿。她的手,红润、结实又纤巧,上下翻飞,像两只翩跹的大蝴蝶。四周,瓜棚豆架,一畦畦青菜,又静谧又清香。一句话从粉孩儿嘴里冲口而出,他几乎从不主动开口和人家说话,那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香柳娘,是谁教会你做这些的?”
香柳娘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她看得他很深,又似乎漫不经心。他心里一阵狂跳,等待着一个决定性的回答。果然,她抬头用手指指头上还未长成的小金瓜,毛茸茸的,还只是翠绿的小果实,回答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二
就是从这一天起,香柳娘潜进了他的梦中,静谧,清香,让他心忧。
她说来就来,毫无预兆。头一次,大约是路还不熟的缘故,她到来时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她的鞋,还有头发,都让露水打湿了,夜露也让她的眼睛更黑更明亮。她站在一个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地方,像一个花园,又像一个菜园,因为赶路的缘故娇喘吁吁,笑眯眯地望着他,对他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话音刚落,谯楼上就打起了五更的梆子,梆子一响她就不见了。他睁开眼,四周还留有清香的余波。后来她来得就早多了,他刚睡稳,她就不期而至,潜入他梦魂的黑路慢慢变得像回家的路一样熟悉。他看不到她拖着腿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所以她站在他面前一点也不会让他想起“残疾”这字眼。她笑眯眯地,对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句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知道那是一句至关重要甚至是性命攸关的话,可他就是不懂。
白天,在书院里,他却捕捉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她待他,就像待所有的学童书生一样,端汤送饭,却不交一言,好像他们并不认识。她的话,是从不说给“人”听的,除非她一时兴起误把人当成羊马或者树木山石。她嘴里念念有词,端着一只荆条编成的大笸箩,里面是刚出笼的莜面菜饺或是玉米面窝窝,热气腾腾。热气把她的脸遮没了,把她的话遮没了,一下子弥散在书房里,散发出新鲜粮食的香味。所有人都听到了自己腹中咕噜噜的响声,那一刻,她就是食物。
谁会在意她的絮叨呢?她的絮叨,落叶般的絮叨,任人踩踏。只有粉孩儿试图从那颠三倒四和纷纷扬扬的絮叨中辨别出深意。有一次,他听她说,“胡瞻尔庭有悬貆兮?”十分清晰,让他愕然不已。可这仍然解不开困扰他的那个大秘密。他回到家中,四处查看,看见厨房墙壁上挂着几只风干的羊腿。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他很怅然,久久瞧着羊腿。那天夜里,她仍然来了,还是重复着那句老话,没有注解。
有一天中午,到了开饭的时间,却不见她的影子,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是厨子杨二叔亲自出马把汤汤饭饭端进书房中来的。那日,他们吃的是小米捞饭和蒸山药蛋,下饭的菜只是一人一小碟从咸菜缸中捞出的酸菜。杨二叔抱歉地说,“香柳娘找她的鸡去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鸡怎么了?”塾师吴老先生忙问杨二叔。
“跑丢了!”
“这个丫头,一只鸡,丢就丢了吧,可别把自己跑丢了。”她爹有几分担忧地说。
一下午,先生心神不宁,总是向纸窗外张望。心神不宁的人还有一个,他焦躁地看着日影,觉得它简直就像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那天他们散学比平时要早,出了门,他没有回家,而是信步朝他喜爱的大草滩那边走去。忽然他看见了她,远远地,一瘸一拐,迎面走来,怀抱着一只芦花小母鸡。他突然撒腿朝她跑了几步,又突然站住了。夕照中,她汗流满面,黑发湿透了粘在额上,衣衫和鞋满是黄尘。她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可一只鸡怎么会跑那么远?又不是鸟。他望着她,可她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举着一张快活的笑脸,从他身边照直走过去了。他听到她嘴里一直在说话,絮絮叨叨的,听不清说些什么。忽然她一回头,也不知是不是在和那发愣的尴尬少年搭腔,只听她说道:
“你不认识路呀?”
他一怔,忽然像被电光照亮一般豁然开朗。血涌上他一向苍白的面颊,那一刻他很鲜艳。他目送着她一瘸一拐的小身影,一个黑色的秘密在辉煌的夕照里像花一样通俗易懂地绽放了。
这天夜里,他出发了,去寻找香柳娘的梦魂。他以为那是一条黑路,却不是,奇怪那竟是十分明亮的一条路,鸟语花香。路边,长着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树和花草,他沿着这条路走,起初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条路是否能到达他想要到达的地方。就在这时,一只鸟极其嘹亮地叫起来,他一抬头,原来不是鸟,是那只漂亮的、失而复得的芦花小母鸡。他一点也没有奇怪母鸡怎么会栖在树上,怎么会发出鸟一样嘹亮的叫声。他反而高兴起来,知道这不是一条歧路。
当草滩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心狂跳不已。这熟悉的、亲爱的大草滩,竟洒满阳光,她坐在草丛中,抱着膝盖,身边是她的羊、她的小母鸡。她朝他微笑,看他一步步走近,他站在她面前了,只听她高兴地叹息一声:
“你来了!”她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他几乎流泪。他终于找到了她,他走进了她的梦魂。他学她的样,坐下,草毯竟是从没有过的柔软,草香在阳光中蒸腾着,令人微醺,像饮了酒。他坐她对面,仍然有些羞怯。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忽然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
“你从来没有笑过,”她开口说,“你为什么不笑?”
他摇摇头,“我不会。”他回答。
“可怜的人。”她这么说。
眼泪就是在这时流下来了,扑簌簌的,又大,又沉重。他沉默地哭了一会儿,然后拉起了她的手,说,“来。”他拉着她的手带她走进了那片黑暗的树林,他最隐秘的狂欢之地,他最隐秘的悲情和羞耻之地。他带她走进最深处,来到一棵大树下。那是一棵俊美的老橡树,结满橡实,是鸟儿们的乐园。他抬头朝树冠上张望,松开了她的手。他开始朝树上爬,她在下面看着。一眨眼工夫他就没进了浓密的树冠之中。他用两条腿缠绕住了树枝,身子静静匍匐了一刻,他感觉自己在发抖。他的抖动让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突然他身子一耸,“嗖”一下,顷刻间他把自己像皮条似的弹出去了,像箭矢似的射出去了。猎物噙在了他的齿间,扑棱棱尖叫着拍打翅膀,血的腥甜一下子溢满口腔,让他狂喜又羞耻地战栗。他“啊——”了一声,猎物应声坠地,他感到了一种不可阻挡的巨大而又惨烈的激情,那是他这一具人的身躯根本无法承载的。他发疯似的将自己一次次弹出去,射出去,那条罪恶的、红如仙草的长舌一次次出击,他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伸忽缩,就像在跳一个诡异而又热烈的舞蹈。猎物一只只坠落在地上,有的拼命挣扎,有的已经咽气,羽毛纷飞,像哀伤的音乐。整个树林被这哀伤笼罩,被这死的巨大激情和恐惧笼罩,被这千载难逢的一个大宣泄大裸露所笼罩。成百上千棵树,橡树、槭树、杨树、核桃树,还有黄栌和红桦,呜呜地哭着,摇动着它们繁密的枝叶,纷飞的百鸟也惊恐万状地哭泣。而那舞蹈着的身体也发出某种奇怪的响声,那身体也在哭。
终于,仿佛突如其来,那狂舞的身子静下来,瘫软下来,匍匐下来。他大汗淋漓,软得似乎没有了一丝力气。他不知怎么滑下了树干,也许是滚下来的。他猝不及防地就暴露在了她面前。他一嘴的血,一脸的血,又狰狞又软弱。他指着那一地的猎物、一地的死尸和罪恶,说不出话。她望着他,就像望着她最心疼的小羊、小鸡、小鸟,她柔声地、像个母亲似的说道:
“可怜的蛇人!”
然后就把他被鲜血玷污的头抱进了自己的怀中。
就这样,他潜入她的梦魂,她的心,向她袒露。这颗心是他从没见过的最慈悲的一片净土,仿佛是专为包容他的罪、他的羞耻和痛苦而生。袒露原来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他流着眼泪,像个撒娇的孩子,说了又说。他一遍又一遍问着香柳娘,他说:
“香柳娘啊,这是为什么?”
于是,香柳娘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说:
“可怜的蛇人。”
河水就在他们眼前,滔滔东去,梦中的河上,没有船也没有皮筏,是一条安静空旷的大河。他的悲伤就像这河流一样没有尽头。他说为什么我是蛇人别人不是?为什么张三不是赵五不是我爹娘不是檀童也不是?为什么千千万万的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是?香柳娘你说这公平不公平?
香柳娘叹息一声,嘴角上挂着微笑,说道,“可怜的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