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人间:重述白蛇传
11651300000005

第5章 粉孩儿(3)

那两个泼皮汉,听她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几乎岔了气,他们哪里知道小青蛇的厉害?小青蛇这下真的生了气,回过脸,一吐芯子就要咬。这一口若下去,那泼皮汉可就没了命。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地一响,什么东西像粒弹子似的飞来刚巧打在小青蛇的粉腮上,原来是一粒白莲子。就在这时,门外忽然起了喧哗声,有人在门外高声喊道:

“青青呀!青青呀!”

这一喊,让老鸨王婆们,慌了神,也让小青蛇倍感疑惑:这里有谁知道她的名字呢?正诧异间,一个人闯进来,是一个美妇人,一身白衣裙,鬓边插一朵白珠花,原来就是茶棚里看她玩把戏的妇人!那妇人冲她一拍掌:

“青青啊,你跑哪里去了?你娘找你不着,在我家里,急死了!快跟我回家去!”一边说,一边上来拽她的手,又冲那王婆说,“婆婆哟,头上有月亮,人家好端端有爹娘的女儿,怎么往这院中领?”

虽说是,只一个妇道人家;虽说是,这边有泼皮大汉;可到底是心虚的,何况又不知深浅底细,眼睁睁的,把个到手的嫩雏儿放走了。出门来,疾行几步,小青蛇就挣开了那美妇人的手,气呼呼地质问说:

“这位姐姐呀,我没招你没惹你,你为何打我一莲子?”

美少妇一抿嘴,微笑了:

“怪不得人家说,好人做不得,不是那颗白莲子,傻妹妹,你这会儿,早惹上人命官司了!”

白蛇和青蛇,这一对妖孽姐妹,亲人,就这样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了。现在她们的名字是白素贞和青儿,落脚在杭州城双茶坊巷。姐姐白素贞,开一家绣庄讨生活;妹妹青儿,不会扎花,不会绣朵,就学着帮姐姐烧茶煮饭,兼做一些粗营生计。

那杭州城,遍地都是绣庄和绣行。白娘子的绣庄,也并无绝活与出奇之处,生意也常常清淡,没银子买米的日子也是有的。白娘子的纤纤十指,绣出了串串血泡,就为挣一口饭吃。青儿感到很奇怪。

“姐姐呀,哪里变不出银子来?为何要与自己过不去?”说着,一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头,托在掌心,吹口气,霎时就变出小小一锭银锞子。

白素贞登时变了脸。

“小青儿,你听好了,你若还玩这把戏,莫怪我恩断义绝——你给我从这双茶坊巷滚出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今往后,两不相干!”

小青儿委屈地眨巴着眼,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大火气。

她缓了缓,长叹一口气,说道:

“青儿呀,不做人,你来人间干什么?”

是啊,她忍受了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苦修,是为了做一个人,而不是做一个人间的妖。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苦修,是为了灵肉归一,得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平凡肉身,不再忍受那种非人亦非兽的苦痛和折磨。做人,就是要谨守人这生灵的界限,接受属于“人”的一切命定。如今,她刚刚开始了这做人的生涯,可是却跑来这样一个小蛇妖,时时提醒和破坏着这生涯的尊严和真实感。

“青儿啊,青儿,或许,我真不该救你呀。”她摇摇头。

“晚了,你已经救下了!”青儿气呼呼回答,“反正我是扭股子麻糖,缠上你了!”

青儿是快活的,她热爱人间和这人世的生活,她热爱美景,热爱四时的变化,热爱春花过后还有夏花盛开的那种指日可盼的期待,热爱灯红酒绿和声色犬马。总之,她热爱西天蟠桃园中所没有的一切。虽说第一天她就险遭不测,差点儿被人拐卖进烟花巷,却一点也没有伤害这小蛇妖盎然和昂扬的兴致。这小蛇妖,乐观、快乐、简单,没有忧思,欢腾的一具生命有着与生俱来的敢超越一切的才具。她热爱自己这欢腾、健康、灵异的生命,也享受这“灵异”带给她的自由与喜悦。做妖还是做人,在她,从不是个问题。“这有什么当紧呢?”她想。她就喜欢这非人非妖的自己。做一个不自由的人又有什么好呢?她不明白。再说她也真的管不住自己,难免要做一些妖异的事。人家篮中的豆腐青菜,只一运气,便到了她的篮中;没钱买米,还能真的挨饿?摘片树叶,就是枚大麻钱,刚好买一只热炊饼;闲来无事,闷得发慌,就到街市上去捣个小乱。看到那骑马的公子,气宇轩昂,不可一世,她便兴一阵风,将人家的帽子,吹落进一汪污水里;看到那坐轿的青天大老爷,鸣锣开道,威风凛凛,便招来只小蜜蜂,飞进轿帘,在人家光灿灿的印堂上,叮一个大包;看到那行路过街的老婆婆,一看就来气,个个都像王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让人家跌一个跟头;看到那乞儿饿得可怜,就让对面五芳斋里一只煮熟的肥烧鸡,横空而过,“飞”进他的破碗中。乞儿惊呼,老板怪叫,她却一脸天真、欢天喜地的回家去。

谁又能拿这小蛇妖怎么样?

“青儿呀,青儿呀!”白素贞恼怒不已,“你快滚回你的蟠桃园去吧,别在这儿捣乱!”

青儿回答道,“我回去,倒也容易,可我放心不下你呀!”

她两只顽皮的清水眼,忽然之间,沉静了。沉静地望着白素贞,望得白素贞心里刹那间波翻浪涌:这是她的亲人,寂寞人世间,她唯一的亲人啊。她来到欢腾的人海,可是她的亲人,却只有这一个小小的妖精。

然后,就到了那重要的一天。

这一天,那个名叫许宣或是许仙的美男子,去郊外扫墓,乘舟归来,忽遇骤雨,停船靠岸,遇上两个踏青归来想搭顺船的姐妹。姐姐是个青春寡居的美少妇,姓白,名素贞;妹妹唤做小青,天真烂漫。一见钟情的故事,在许宣和姐姐之间,发生了。

那一场骤雨,成就了一桩好事,一桩人间的好姻缘。小蛇妖暗自窃笑,那逼迫小舟停船靠岸的骤雨,不用说是她的得意之作:她从姐姐眼中看出了一个寂寞女人内心的倾慕和爱意。她当着姐姐的面玩起了翻云覆雨的把戏。她相信,姐姐并没有识破她的小伎俩,错了,那其实是白素贞一个充满矛盾和渴望的默许。

为了这个男人,她放纵自己,越出了坚守的“人”的界限。

西湖白茫茫一片,小舟移船靠岸,雨声中,隐约只听见一声流莺般婉转的女儿声,喊道:

“船家,船家,行个方便吧,让我们姐妹上船去避个雨,可行也不行?”

被骤雨逼进船舱中的许宣,猛听见这娇滴滴的喊声顺水而来,心中诧异。探头一望,白茫茫的雨雾中,只看见两个朦胧的被雨摧折的身影,一白一青,一深一浅,双美并立,站也站不稳,不胜伶仃娇弱。怜惜之意油然浮上这俊俏小生的心头,他刚想说话,却已被船家抢了先。

“小娘子,这船上已有客人了,小老儿不敢自专,还得等我问问客人再说。”

许宣不等他问,忙回答道:

“公公,这样大雨,哪里还顾得虚礼,快请她们上来就是了。”

于是,船身一阵乱晃,一阵动荡,随后就飘来一股暗香,被雨打湿的脂粉香或是花香没有这样清幽缠绵——那缠绵的湿漉漉的暗香猝不及防弥散在舱中,像一缕渐渐膨胀的魂魄似的叫人心绪不宁。小生许宣此时已局促得手足无措,忽听方才那娇滴滴的声音又叫起来:

“啊呀呀,姐姐呀,你看这官人,一个人占这么大地方,怎么也不知道谦让谦让?”

“青儿休得无礼!”

另一个妇人的声音制止了她。那声音,珠圆玉润,沉稳安静。许宣不由得抬了下眼睛,看见了那一身白衣白裙的女人,头戴孝头髻,几根素钗环,分明是个守寡的小娘子。只见那小娘子深施一礼,道个万福,开口说道:

“我家妹子少不更事,还望官人恕她冒犯无礼。”

“娘子多心了。”许宣忙不迭还礼。

活了二十年,许宣还是平生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的女性说话。平日里,许宣听惯了姐姐由于操劳而变得嘶哑的声音,听惯了隔壁卖茶水的婆婆吆喝生意的粗喉咙大嗓门。这娘子的声音,就像一粒一粒珠子,琳琅地四处滚落,让他不能自已。

“官人哪,我请问你,”又是那个冒失的妹妹莺喉婉转地开了腔,“你一个人,是游湖呢,还是踏青呢?”

“有劳小娘子动问,”许宣忙又唱个喏,“我是去父母坟上,祭扫回来。”

“哦哟得罪得罪,官人原来是个伤心人呐!”珠圆玉润的声音又一次温存地、慨叹地响起来。

就这样,一来一往,一问一答,他们竟水到渠成地攀谈起来。许宣也知道了她们的一些底细,知道了这一对姐妹也是去祭扫的伤心人,祭扫那撇下这如花美眷撒手西去的短命鬼。雨势小下去,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寻常春雨,船此时早已离了岸,桨声吱呀着摇向前去,摇向那个人人都知道的结局,命中注定的结局。后来,许宣多次庆幸自己带了一把破油纸伞。那伞,是清早出门时,姐姐硬塞给他的。他原本不想带,嫌累赘,姐姐嘶哑着嗓子说:

“新衣衫颜色娇,着雨就落色,怎不知道个爱惜?哪有闲钱总做新的?”

现在,这破油纸伞,撑开来,大大的昏黄的一柄,伞下是那两个邂逅的美娇娘。船迤逦靠岸,雨却仍然不住,许宣二话不说便将自己的伞借给了她们,还替她们垫付了船钱。两个人,深深道谢,那妹妹朗声说:

“官人哪,你记下,箭桥双茶坊巷,白氏绣庄,那就是我们家。明日借你贵步,来拿伞吧!”

第二天,晴天朗日,大好春光。许宣去了那双茶坊巷。本来,一把破伞,能值几何,是不好意思去向人家讨的,无奈姐姐嘴碎麻烦,为一把伞唠叨了大半宿。更要紧的,是许宣自己几乎一夜无眠,满耳都是那珠玉般的声音,滴落着,如同更漏。此时,远远看见了那白氏绣庄,一座小木楼,静静地,挂一只幌,屋檐下,立着一个女子,走近了看,不是那伶牙俐齿的妹妹青儿又是谁?

“啊呀官人呐,你总算来了,我的脚都站酸了,”那青儿娇嗔地开口道,“你若是不来,我可到哪里去寻你呀!”

那白衣的娘子,不见踪影,青儿立在门外,倒像个把门的小门神。许宣不知为何一阵压不住的失望。“喏,还你伞。”青儿说着将一柄伞往他怀里一送。

他有些失魂似的将伞接过,转身就要离去,只听那青儿在身后喊道:

“哎哎哎,你也不看清楚,可别回头怪我们弄坏了你的东西呀!”

这一喊,倒是提醒了他,低头一看,手中这柄伞,有些不寻常。他的那把破油纸伞,哪里有这样齐整,这么簇新鲜明。

“哎,小娘子,这不是我的伞。”他忙回身,对那青儿说道。

“咦,你这个人,怎么不认得自家的东西?”青儿诧异地竖起了蛾眉,“这伞,不是你的,莫非是我的不成?”

“果真不是我的。”

“你看看你看看!”那青儿一阵数落,“这把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所制,八十四骨、紫竹柄的上好油纸伞,不是你的是谁的?昨日,你将它借与我们遮雨,今日,我无破无损还给了你,两下里交割得明明白白,你怎么还这样啰唆?”说完,理直气壮掉头而去。

许宣愣在了那里。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的紫竹伞,是伞中的名品,他沉甸甸地将它抱在怀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许,那娘子是用这方式还他垫付的船钱吧?他端详那伞,簇新,漂亮,新鲜油纸的香气一阵一阵扑入鼻端。他不禁撑开了它,大大的碧绿的一柄,像香气四溢的大荷叶,遮住了他头上的天。只见那紫竹伞骨上,用丝绦拴着一样东西,一件绣品,粉嫩、娇艳,垂下来,原来是一只鲜明耀眼的荷包。上面绣着戏水的五彩鸳鸯,还有并蒂的盛开的莲花。

霎时,他眼中涌出泪水。

晴天朗日下,这个狂喜的官人,这从小无父无母无人疼的孤儿,举着一柄雨伞,久久仰着头。那天,杭州城内许多人都看到了这奇怪的景象,一个人撑着雨伞走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不住地嘿嘿傻笑,眼里热泪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