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人间:重述白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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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落梅花(1)

如果不是空云法师点破,我恐怕会把自己后半生的每一天,都放在“过往”当中。

十八岁大病初愈之后不久,我有一段日子,常常做一个同样的梦。梦中,总是看见一棵梅树,开着淡淡的红花,我经过它身边,总有几朵梅花落在我肩头,然后,我就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

“带我回家,带我回家。”

醒来后,枕畔似乎真有一点淡淡的梅花的清香。

这不是一个有梅花的节令,我很纳罕。不过我不大惊小怪,我知道有许多事情是发生在梦中的,可遇不可求。

第二年春日,我们去踏青,那是学校放春假的时候,我们约了几个好友去郊外远足。疯玩了一天,归来时经过一个田庄,看见地头上,有几人正要锯一棵树,一棵梅树。我心头一动,那梅树,十分眼熟,很漂亮,很精神,一树的花朵,看上去疏朗有致。我不由得走上前去,打了声招呼:

“公公啊,”我问道,“这棵树,生毛病了吗?”

“毛病倒是没毛病。”那老人家回答。

“没毛病,为什么要锯它呢?”

老人抬起眼睛看了看我,“小姐呀,不瞒你说,这树,不吉利。”他指了指脚下的田地,“自从我家买下这块地,有了这棵树,就没有太平过。三年里,大事小事,出了好几件,人也总是生病。前天请了个风水先生,来看了,说毛病就出在这树上,锯了它当柴烧,就好了。”

“刺啦”一声,树下那两个青壮年,大概是老人的儿子,已经抡开胳膊动手了,树皮顿时绽开一道伤口,清香的汁液像眼泪一样流出来。“且慢!”我忙喊一声,冲到他们面前,“老人家,这树,卖给我吧,我买了。”

那公公很纳罕,“小姐呀,你说什么?你要这树?”

“对,公公,你行行好,把这树给我吧!”

“你要活树?还是要锯下来的死树?”

“当然是活树,我就要这棵开花的活树,我要把它移栽到我家院子里,公公啊,请你老人家帮帮忙。”我说。

老人捋着胡须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慢慢点头,“这位女学生小姐,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救这棵树,我可以成全你,不过,一棵树刨根离土移栽到别处,能活不能活,可就全看你的运气了。到时候小姐可别抱怨我老汉卖给你的是晦气。”

“我知道,老人家,”我望着那棵树笑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知道老人很好奇,我自己其实也是好奇的,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棵树未来的命运,我更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跟我回家。那时已是黄昏时分,太阳下山了,西天一片落霞,梅树像是一棵血树。它沉思不语,那是它在这片田头上的最后一晚。

它就这样来到了我家院子里,吉凶未卜。我用破布和麻绳裹住了它身上的伤口。花朵在搬动时伤了元气,几乎全落光了,只剩零零星星几瓣,倒显得分外招摇,像几句要紧的话。我知道它有话对我说,可我听不懂。起初它有些发蔫,树枝枯干,树身的颜色越来越暗淡,是死的颜色。我很着急,跑去请教花工,又是施草木灰又是浇水,渐渐它挺了过来。我总觉得它是在咬牙挺着。我抚摩它,似乎隐隐感到从树干深处传出某种动静,扑扑地,麻酥酥地,传递到我手心,颇像心跳的声音,这让我惊讶不已:树原来也有心跳!

母亲对这件事、对这不速之客很不以为然,她说,“你这个孩子,也不知道个忌讳,人家嫌晦气不要的东西,你弄到家里来,算什么?”可是木已成舟,说也是白说了,何况她又一向习惯了我的任性。母亲寄希望这树栽不活,早早变成一把干柴,烧了了事。可是,它在我母亲的抱怨和诅咒声中,一天天地,艰难地,转着气色,身上的伤口也慢慢愈合。突然间有一天早晨,爆出一树的新叶,带着露水,片片翠绿如玉。鸟儿落在了枝头,喳喳叫,竟是一只喜鹊。我高兴地大笑大叫,我说:

“娘,娘,它活了!”

从此,这棵梅树就在我们的院子里扎下根来。年年开花,年年发芽长叶,却没见过它结果。它是一棵不结果的树。自从它来到我家,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关于树的梦,我确信它就是那棵梦中的树。可是,它为什么要托梦给我,为什么非要跟我回家,却仍旧是一个谜。

我并不急于知道谜底,也许,根本就没有谜底,一切只不过是某种巧合。时光流逝,它越来越漂亮,风姿绰约,枝杈横斜,是树中的美人,花开得也最早,料峭春风中沁人心脾的那缕缕寒香,让我从早到晚神清气爽,耳聪目明。怪的是,一年一年,那花的颜色每每不同,有一年是淡粉,有一年又是雪白。母亲说,“怪树!”自始至终一直不喜欢它,可是我喜欢。花开时节,我从树下经过,总是有花瓣静悄悄落在我身上、发上,就像静悄悄幽秘的偷吻。我带着花瓣回屋,清香满室,我若带着花瓣上街,一条街就都让我染香了。

然后,一件大事发生了。

那是梅树来到我家的第三个年头,它第三次开花,我认识了许仙——当然那不是他的真名,他是个唱小生的票友。我家的房客中有一个人是他的琴师。自从父亲下世后,我们家的日子日见困窘,加上兵荒马乱,靠我母亲一人支撑我读书实在是吃力,家底越来越薄,于是,除了我们娘俩和我家老干娘自住的三间北房外,其余的房子,外带一处有回廊的宅院,全都出租了出去,用房租来补贴家用。

那琴师是上一年新搬来的客人,住了两间西屋,没有家眷,夏天他常常在梅树下拉京胡,漫长的夏日午后就充斥了老时光若断若续的忧伤。过了年,没出正月,那唱小生的票友就上门来了,上门找他吊嗓子,一开口,唱的就是《雷峰塔》中的许仙,那声腔气韵,还真是叶老板叶盛兰的味道。春寒料峭,没生火盆的屋里还不及外面暖和,那二人就在梅树下,有拉有唱。我恰巧从外面进来,他刚好一亮相:好漂亮的一个人呐!

几天后,琴师登门来,送来两张戏票,对我母亲说,“太太请赏脸。”原来那是一场赈济灾民的义演,名角名票同台献艺。票是那小生请琴师转送的,说是常常来院中打扰,惊动主人,很是不安,两张戏票,送给太太聊表谢忱。我一阵脸热心跳,我知道那戏票是送给谁的,我母亲只不过是一个烟雾。

那一天,演的就是白蛇传的故事《雷峰塔》,他扮许仙。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粉墨登场,他俊美的扮相、儒雅风流的身段、高亢悠扬的声腔真是把我迷住了。看到后来我热泪涟涟,觉得自己成了戏中人。谢幕时,有人给他送花篮,有人给他送鲜花,我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妒意和咫尺天涯的伤感。那一刻,我知道了我这一生属于谁。

第二天午后,阳光很暖,我正在院子里梅树下看书,他进来了。看见我,他显得又意外又高兴,朝我微微一鞠躬,说,“何小姐,谢谢昨日赏光。”说罢脸竟然红了。我从竹椅上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忽然闻见花香,一抬头,看见了满树的梅花。我伸手折下最繁密的一枝,朝他面前一伸,说:

“祝贺你,该叫你——活许仙!”

他眉开眼笑,笑得阳光灿烂,从我手中接过花来,说:“这是最好的祝贺。”一边低头珍惜地去嗅那梅花。刹那间,他手中那枝梅花像被一阵疾风吹了似的忽然都凋谢了,花瓣纷纷落在了地上,他举在手中的,只是一枝空枝。

我愕然。

他笑着解嘲,说,“何小姐,你瞧,这花在妒忌呢,它不愿意让你把它送给我,它当我是——”

我脸红了,我知道他咽回去的那两个字是什么。

他真正的职业是记者,在一家报馆做事,老家在北方,父母早已过世,只身一人在江南闯荡。我们认识后,他听从了我母亲的劝告,谋了一份新职业,应聘在一家学校里教书。母亲对这未来的金龟婿还算满意,她一遍一遍地念叨,说,“真巧啊,真巧啊!”起初他不解其意,再三追问,刚好那一天我们三人一起吃饭,大家饮了几杯酒,乘着酒兴,母亲就给他讲了关于我出生的故事。他听了,又惊又喜,抓住我的手,用舞台上小生的道白说道:

“哈哈,娘子,我们这是‘前尘未断,今生再续’呀!”

这“前尘未断,今生再续”八个字一出口,天摇地动,险些使我落泪。

我们的佳期,定在我生日那一天——九月二十五日,是母亲择定的。母亲说,一个人来到人世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新房就准备安在他现在租住的房子里,离我家不远,只隔了两三条街巷。日子择定后,他就忙着找匠人重新裱糊、粉刷,添置家具,又将隔壁的房子也一并租了下来,为我们布置出一间安静雅致的书房。就在这时他忽然接到了苏州方面一所学校的聘书,是所艺术专科学校,待遇和工作条件比这里要优越许多。他还在犹豫,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道:

“这是我带给你的好运气呀,你不想要?”

于是,我们准备一完婚他就到苏州去,安顿下来再回来接我。那段日子过得忙乱无比,虽然我和他坚持一切从简,可是母亲固执得要命,一定要摆酒、请客、大宴宾朋,行新旧合璧的婚礼。母亲说:“我一辈子等的就是这一天,你们还不让我如愿?”于是,母亲倾其所有,写喜帖、发请柬、定酒席、做嫁衣、准备陪送的妆奁,忙得昏天黑地。终于,喜日子逼近了,来临了,在眼前了,还有最后一夜,我就要离开这生活了二十二年的老宅、老家和相依为命的母亲,去做人家的新娘了。

我难以成眠。

这是一个好月夜,月光透过窗纸静静洒在屋里一百岁的青砖地面上,那是最后的处女的月亮。我有些伤感地合上眼,忽然看见竟有一个人在屋子里静悄悄站着,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黑影里,站在我的书案前,不知已站了多久。我看不清他的脸,隐隐约约地,只觉得那似乎是一个熟悉的人,我忙问道:

“谁?谁在那里?”我叫着我的新郎的名字,我说,“是你吗?”

没人回答,然后我就听到了一声清晰的、悠长的长叹。

我睁开眼,惊出一身冷汗,哪里有人的影子?只有月光、树影和朝夕陪伴了我多少年的亲爱的家具,那是一个梦吗?我按捺着怦怦怦狂跳不已的胸口不敢确定。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像风声,又像人的呜咽,从院子里传来,沉闷、深邃、悲痛。我不由自主地起身,下地,开门走出去,月光一下子洒在我身上,皎月星空,没有一丝风,可是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响,笼盖了整座宅院。忽然间我明白了,我看到了我的梅树,看到了一个让我震惊的奇景,月光下,它在哭。沉闷、深邃、悲痛的声音从树干内心、从它深深的根部爆发出来,它哭得枝叶乱颤。无风的月夜,花不摇,草不动,唯有我的树,如同在大风中摇晃颤抖,痛哭失声。

我奔过去,抚摩它,我不知道该对它说些什么,它是为我的别离而哭吗?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