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人间:重述白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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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落梅花(2)

婚后的生活是平静快乐的。我们在苏州安下了一个简朴却温暖的小家。苏州有一个由京戏票友发起的“雁声社”,十几个同道,常常聚在一起,在园林中,又拉又唱。他很快就加入了进去,我有时也和他一起去凑热闹,在山石泉林中,听他唱戏是我最快活的事。我们本来想将我母亲接来同住,可是她不肯,她说她要为我们守护老宅:她认定了我终究是要回到西湖的。一晃就是三年。三年来她常常写信告诉我关于老家、关于老宅的点点滴滴。她信中也提到我的树,说,自从我离家后,一连三年,那树都没有再开过花!母亲说,“没想到它倒还是知恩知义的。”没有了梅花清香的院子让我想起来就伤感,我很想家。

三年,又三年,日月如风。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我们也都成了新时代的人。五十年代初期,由于院系调整我们竟又如愿以偿地回到了杭州故里。这是让母亲晚年最高兴的事。她还在我们的老宅里住着,一直陪伴她的老干娘去世了,三间屋子只剩下了两间。我们夫妇自然住在学校分配的宿舍中,每逢星期天,我都要进城去,看母亲,看老宅,也看看我的树。

它一直没再开花,三年,又三年,它老了,沉默了,似乎了无生趣,我的归来也没能唤起它生命的活力。说实话,我并不是能经常想到它,与一棵树相比,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占据着我的人生。生活改变了太多太多,它远比从前要激扬、热情、宏大和酷烈。后来母亲去世了,埋葬了母亲,我用一把老式的黄铜锁锁住了我们的老屋,锁住了我不忍再去触动的旧日的一切。我也不再回我们的旧院,这样,差不多有两三年时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梅树。

于是,就到了那个春天,这是一个要发生大事的春天,到处都在“鸣放”,人们激情澎湃。我是一个对时事不敏感的人,只是无端地不安。有一天,几个虚怀若谷的人用汽车把我们拉到了一个“鸣放”的小会场,大家像一家人一样团团围坐,促膝谈心。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事后人们告诉我那叫“引蛇出洞”,人们用这种方式将隐身在人群中的异类引诱出来,就像捕蛇人用竹笛引诱蛇群上当一般。我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事后也不大想得清楚,也许我抱怨了,抱怨可供我们研究参考的典籍太少,抱怨这学校图书馆的匮乏,等等。这样,差不多过了半个月,夏日一个特别明丽的早晨,我走进校园,看见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凡是有我名字的地方,都极其醒目地打了红叉。大喇叭里也在声讨着我的罪行,听得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正在声讨的那个人是谁。

六十岁以上的人对那个年代发生过的事应该都不陌生,不错,这算不得一件新鲜事。我经历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批判会,这让我愤懑、屈辱。我把我的屈辱和愤懑讲给了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听。我们相拥着,大难临头,彻夜难眠。他用他的手长久地摩挲我的脸,他一脸的泪水,把我的脸也濡湿了。我用手轻轻为他拭泪,他紧紧紧紧搂住我,哽咽着,说道:

“这人世好无情啊!让我们怎么做才能活下去?”

连续两晚他都失眠了。

两天后,他们又把我带到了一个更大的会场,我已经有些习惯这场面了,见惯不怪。可我不知道他们为我准备了什么。一个一个人走上台,又一个一个人走下场,最后上来一个人,再熟不过的一个人,儒雅、谦和,十几年过去仍然称得上风流俊美的一个舞台上的小生,在梅树下吊嗓子,一开口,唱的就是《雷峰塔》中的许仙。这“许仙”走上台,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地、愤慨地说道:

“我要揭发!我要控诉——”

他把我们夜深人静时的私语,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了,他把我的愤懑、屈辱和不满,一条两条,全讲出来了。说到激昂处,他不知不觉使用了小生的阴阳嗓,刹那间我以为他是在做戏。那俊美的扮相,风流的身段,高亢悠扬穿云裂石的声腔,那在人与妖之间万难抉择的千古悲情,引我到戏中,泪水涟涟,做了一个戏中人。春阳下,我鼓足勇气举着一枝梅花,向他示好。忽然我听见他讲起了旧事,他说,“怪不得要‘引蛇出洞’呢,大家看一看,眼前真就引出一条真正的化身成美女的毒蛇!”于是,他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讲起了我出生的故事,讲起了“雷峰倒,白蛇出”的典故和预言,他义正词严地质问我说:

“你这毒蛇,难道还要继续祸害人间吗?”

人群哗然,群情激愤无比。他们喊口号,口号声像浪涛一样淹没了我,吞噬了我。“前尘未断,今生再续”,我想起这八个字,我又一次被大家以正义之名驱逐到了人群之外。

第二年春天,我从我劳动的水库工地上返回老宅。

半年前我们办妥了离婚手续,结婚十几年,竟然没有一个孩子,从前一直觉得是个遗憾,而现在,则深为庆幸。

到老宅时正是黄昏时分,我风尘仆仆,穿着打补丁的破棉衣,怀中揣着母亲留给我的老屋的钥匙。那黄铜钥匙被我抚爱摩挲得像浸了油一样温润光亮。我心跳着走进院门,忽然止住了脚步。夕照中,我看见了我的树,多年不曾开花的死气沉沉的树,此刻,竟是一树的红梅!我从没见过它有过如此热烈的颜色,满树的繁花,满树的血花。它拼了怎样的力气才开出这一树血花来的啊!我望着它,泪水慢慢慢慢涌满我的眼睛,我轻轻走上前去,走到我的树下。突然间,奇迹发生了,千百朵怒放的红梅如雨一样从枝头坠落下来,赴死一般飞奔下来,落在我头上、脸上、肩上、身上,它们芳香地、缠绵地、生死不渝地抱紧了我,亲着我备受伤害的寂寞身体,刹那间我成了一个花人。我仰起脸,在纷飞的花雨中无声痛哭,我终于知道了一件事,这棵树,它才是我前生前世最亲的那个亲人,我的许宣。

此生,我和这棵树同生共死。

八十岁是一个叫人平静的年龄。

八十年中我只从事了一种职业——在大学里教授了一辈子的中国古典小说。或者可以换一个说法,我一辈子从事的职业,就是对我的学生们一遍又一遍地重述古代的传说和故事。出于职业的需要,我必须了解、研究这些传说、故事的版本和源头。据我所知,《白蛇传》的神话故事在中国民间流传久远,口头流传的年代已无从考查。一九二四年六月,北平京华印书局影印出版了由马廉先生作序的《清平山堂话本》。马廉先生在序言中写明,这个版本出自日本内阁文库所藏的残本,没有序目和刊刻时间,是由日本友人长泽规矩也先生把残本照片带到北平来,后由古今小品书籍印行会以照片交付京华印书局影印流传。在影印的十五篇残存话本中,有一篇叫做《西湖三塔记》,这是迄今为止可以看到的关于白蛇故事雏形的最早版本。现有的文献证明,《西湖三塔记》属宋代话本,距今已有八百年上下。所谓《清平山堂话本》并非是原来的书名,只因刻印残本的版心刊有“清平山堂”字样,日本的残本便借此作了书名。据马廉先生考证,“清平山堂”是明朝嘉靖时期(1522)的大藏书家钱塘人洪楩的斋名。1933年秋天,马廉先生在家乡宁波无意间又得到新的十二篇刻有“清平山堂”字样的话本残书,并在残书上看到了《雨窗集》《欹枕集》的题字。此后,又有阿英先生收集到新的轶文残片。历经多年,最终,我的同行们考证确认“清平山堂”主人洪楩所刊刻的话本,共有六集,分别名为:《雨窗集》、《长灯集》、《随航集》、《欹枕集》、《解闲集》、《梦醒集》。每集各分上、下卷,每卷各收话本五篇,总计有六十篇。看过书名就会明白,当初收集刊刻这些话本故事,只不过是为了休闲,为了消遣,为了打发时间的。在那个以文言文和科举制度为正统、为最高宗旨的时代,所谓话本、故事之类的“小说家言”,是引车卖浆者流的嗜好,是上不得台面的。

《西湖三塔记》所记述的,是妖魔利用人的欲望骗人害人,最终被道士收服镇压的老套子,借此宣扬的也还是所谓惩恶扬善、戒色戒欲之类的套话。故事中所收服的妖怪不是一个,是三个,分别是白蛇精,乌鸡精,水獭精。三个妖怪被镇压的地点不在雷峰塔,而在西湖的“三潭”之下,就是西湖十景之一“三潭印月”的那三座石塔。这个故事多经流变,在明朝天启、崇祯年间就有了以白娘子为题材的戏剧。一直到了晚明大文豪冯梦龙(1574—1646)编纂的《警世通言》里,才出现了和《白蛇传》最为相近的故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但是,这个版本也还是没有脱离妖魔惑人终被收服的套路。后来,这个故事被梨园伶人搬上舞台,反复上演,反复修改,也因此在民间广为流传。这期间,有与冯梦龙同时代的陈六龙写的剧本《雷峰记》,有清代乾隆前期由黄图珌和陈嘉言父女先后改编的《雷峰塔》,一直到乾隆三十六年(1772),出现了署名“岫云词逸改本,海棠巢客点校”的《雷峰塔传奇》,白蛇的神话故事才最终定型,变成了至今流行的样式:三千年修行的白蛇羡慕人间生活,变化成白娘子和小青一起来到杭州西子湖边,白娘子为了保护自己同许宣的恋情和家庭,与前来收服自己的法海和尚生死拼搏,端阳节白娘子却情不过喝了许宣的雄黄酒,现出原形吓死了丈夫,为救活吓死的许宣,白娘子冒死盗回仙草,被救的许宣听信法海,逃离家园躲进金山寺。白娘子为抢回丈夫,发动各路水族助战,水漫金山寺与法海决斗,最终失败被镇压在雷峰塔下,而这位“海棠巢客”,就是字仰松,号岫云的方成培。此后,这个本子在各种地方戏曲中被改名为《白蛇传》长演不衰。其中最古老的剧种昆曲中保留的折子戏,《盗草》、《水斗》、《断桥》,仍然保持了两百多年前方成培剧本的原样。

之所以在这里喋喋不休地讲述《白蛇传》的版本、源头,想说的不过是一件事:这是一个千百年来被无数人反复重述的神话故事,可是这也确实是一个千百年前,关于我自己前生前世的传说。同时作为传说的重述者和亲历者,我先是无法从自己的重述中剥离母亲的叹息,后来,又无法从重述中剥离我自己,我情不自禁一次次地从“他说”回到“我说”。如今,母亲的叹息和那张发黄的《钱塘晚报》,安静地躺在我的书柜里。它们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溯到《白蛇传》的源流当中。当置身在传说的河水中,被纷繁的版本和源头缠绕不清的时候,眼前总是出现母亲留给我的这张白纸黑字的证据,耳边总是响起八十年前,母亲来自人间的叹息。

扪心自省,红尘苦海中,最难解的执迷就是一个“我”字。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世界万象,菩提妙法,也都因为“有我”才可观可思。对我而言,“有我”“无我”的取舍,“他说”“我说”的抉择,就是我苦海中的迷航,就像母亲八十年前的叹息,那是一炷人世间永不熄灭的香火,在我心里烧灼出叫人心痛的袅袅青烟。百般思量,彼岸迢迢,或许,这世界,这人间,能相信的只有生生不息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