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每一句,每一言,她都听懂了,明白了。那个噩梦般的早晨,当她看到在笛声中狂舞的粉孩儿,就像看到了太阳在眼前砰一声坠落。她的儿子,她想留给世界的那个洁白无瑕、没有她前世的拖累、肉身凡胎的一个真正的小“人”,原来,是不存在的,一个无辜的证明是不存在的,一个纯粹父亲的孩子是不存在的。那一刻,她心痛如割,她的梦破灭了。她不知道这孩子将要在人世间遭遇到什么,她也不知道这孩子将带给人世间什么。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开始质问自己,三千年的梦想,三千年来如此执拗地要做一个“人”的梦想,是否是一个绝大的错误?她,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孩子,永远都不会是一个真正的、完美无缺的——人。
胡爹是又一个法海,可怕却又无辜。法海以“情”挟制逼迫她饮下雄黄现身,胡爹则是用了“救命”的天理将她从如此渴望融入的人群中驱逐。她不知道她的血是否真有解除大疫的奇效,她从没这样想过,也根本不愿意这样去想。但是此刻,面对这下跪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为救儿子孤注一掷的可怕的父亲,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
就在这时她的官人许宣忽然从门里冲出,跪倒在了胡爹面前,许宣满脸热泪,说道:
“胡爹呀,我一家,没有亏待过你们的地方啊,你如此说话,让我家娘子如何担当得起?”说着,他一口咬破了自己的食指,血滴下来,“来,你来拿我的血,去做药引子吧!”
胡爹不动声色。
娘子鼻子一酸,搀起了许宣,她把他滴血的手指噙到了嘴里,他的血,灼热,腥甜,像从她心尖上滴下来。她落泪了,她说:
“官人啊,有你这句话,我好喜欢啊!”
她转过身,将自己的食指,狠命一咬,血突地涌出,她抄起桌上的茶碗,让那殷红的腥甜的血,一滴一滴,滴到瓷碗里,瓷白血红,触目惊心的艳丽,艳丽得让人害怕。血滴了半茶碗,她对跪在地上的胡爹说:
“你拿去吧!”
这一夜,许宣拥她入怀,他们缠绵,他们无穷无尽、欲死欲仙地缠绵。他们在血雨腥风、瘟疫横行、腐尸遍野、吉凶未卜的夜晚天长地久地缠绵。这个男人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心疼、心痛过自己的娘子,他亲她的手指,十个手指他亲了又亲。他爱抚她的全身,抚遍她周身上下每一寸属于他的肌肤。他们的缘分可真是深啊,她走了三千年才走到人间来和他相会。他此刻一丁点也不再介意她的妖邪她的非人的过去,只觉得那种夺命摘心的亲和心痛。他一遍遍地、喃喃地说,“娘子啊,娘子啊,我好快活!”这真是大难临头前最珍贵最快活的一刻,这是他们同生共死的幸福。
“让你背井离乡,让你担惊受怕,我好生对你不起。”娘子回答。
他捂住了她的嘴,他说,“以娘子的仙品,以娘子的灵异,能看上区区许某这凡夫俗子,不枉许宣活这一生一世。”
娘子哭了。
第二天,很平静,无风无浪。第三天,竟也是平静得叫人生疑。又一天,一大早,青儿去开门,就见庄院外,跪了一地的人,本乡本土的乡亲们,都是叫得出名和姓的,跪在那里,一见青儿,咚咚咚磕头,嘴里喊叫着。
原来,真是有奇迹的,娘子的血,真救了金郎的命。用那血研开“回春散”,灌水服下,不想,当夜高热即退,服下第二丸,昏沉沉的病人竟睁开了眼。再用那血研开的丸药涂抹疮口,真就慢慢收住了脓血,止住了剧痛,且开始有了收痂的趋势。胡爹大喜过望,跑到院子里,冲西磕头,老泪纵横,号啕失声,口中不停地呼喊着,“谢谢菩萨救命!谢谢菩萨救命!”
村人惊讶万分,娘子自己也惊讶,她一点也不想做这力挽狂澜的拯救者,她但愿自己的血是没用的,但愿自己此刻和他们一样身染重疫,和乡亲们一块儿挣扎受难。可说到底她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身上流着的终究还是三千年灵蛇的血。看着跪了一地的乡亲,娘子转身回来,说,“官人,配药吧。”
于是,许家关闭多日的生药铺,开张了。当日说“回春散”告罄,是为了阻止人们进山捕蛇的托词,其实尚有存货,此刻,刚好派上了用场。娘子咬破食指、中指、无名指,十个手指都让她咬破了,鲜血一滴一滴,滴满一钵。就用这一钵血,研开了不知多少包“回春散”。许家门前排起了长龙,人们拿着酒盅、茶杯,竟还有人捧着饭碗,来讨娘子这“回春血”。第一天,来的还是碧桃村和左近的乡亲熟人。第二天,第三天,前山后山、方圆百里、还有寿安城的百姓蜂拥而至,长龙阵越排越长,许宣看见这阵势,眼前一黑:这得要娘子流多少血才能救这样多的人?这岂不是要他娘子的性命?
指尖的血,一滴一滴,滴得太慢,已经用锋利的小刀划开了手腕,血流进钵中,娘子一张脸惨白如纸,连嘴唇也成了雪白。许宣忙为她手腕敷上止血的白药,青儿端来了大碗红糖水,扶她喝了睡下。许宣含泪配药,他的眼泪一串串滴到娘子的血里。他索性舀一大瓢水将那血兑稀了,他对着数不清的药钵、药碗发狠,“你们人人惜命,人人想活,莫非我家娘子的命就不足惜么?我家娘子就该死么?你们这些人不配喝我家娘子这么纯净这么好的血!”
晚上,顺娘上山来了,手里提着沉甸甸的瓦罐,瓦罐里是人参炖鸡汤。自从她爹闹出那“海上仙方”的丑事之后,她一直没敢再登许家门。如今,娘子又救了她兄弟的命,再看她家门前的长龙阵,知道此时最需要人手,她进门来放下瓦罐,红着脸,谁也不看地开口说道:
“青儿啊,你要打要骂先不忙,等过了这大劫大难再说罢。”
说罢,她跑到床边,先抱起了粉孩儿,将脸在那孩子身上揉搓,不让他们看见她流泪。
夜里人们举着桐油火把,翻山越岭朝这里奔来,好赶在天明讨一碗药回家。火把游走在山谷每一条小径,汇聚到这碧桃村如百川归海,成了一片火把的海洋,蔚为壮观。不时传来的好消息,使人心振奋,哪一村哪一家,谁谁谁吃了这药,已然痊愈,俱是红口白牙,有名有姓,让人好生高兴。怪病终于有了克星,有了奇药,人们口口相传,更多的人举着火把翻山越岭而来,来求娘子救命。
一个女性的血,真是旺盛,似乎流也流不尽。只需一瓦罐鸡汤一大碗红糖水,只需一夜的蓄养,到早晨,就都变做了血管里奔腾腥甜的鲜血。现在,已经不仅是娘子的血,青儿也偷偷瞒着娘子划开自己的手腕让血融进娘子的血中,许宣更是毫不犹豫地朝鲜血中大瓢大瓢注着清水。三个人,许宣带着青儿和顺娘,日夜不停不合眼地调、煎配制,送走一百人,又迎来一千人,送走一千人,又迎来一百人,七天之后,那不断头的长龙才慢慢萎缩、变短,消失不见,变成三个五个零零星星的访客。熬红了眼的许宣叹了一声“阿弥陀佛”,回头一看,娘子已经像片树叶一样无声无息倒下去了。
就在这天,青儿听到了一个传闻,是顺娘告诉她的。顺娘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说是那唱戏的小生谁谁谁,也染上了这怪病,病倒在什么什么庄,戏班的人怕传染,将他一个人独自丢下仓皇跑了。那谁谁谁,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想来也没有谁会为他翻山越岭来讨药吃。顺娘不过是顺口说,青儿一听,二话不讲,拿了几包“回春散”,就要出门上路。
“你要去哪里?”顺娘一把拽住了她。
“去救他。”青儿回答。
“啊呀呀,老天爷!”顺娘急了,“还不知道是真是假,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他,你怎么听风就是雨?”
“去了不就知道了?”
“二三百里路,你怎么去?”
“走着去呀。”
“你一个女孩儿家,你又不认路!”顺娘拽住她不放手,“我是瞎说的,这行了吧?”
“顺娘啊,”青儿扳开了她的手,“就算是你瞎说,我也得去亲眼看看呀,我若是不救他,谁救他?”
青儿落泪了,她已经看见了他的惨状,溃破的伤口弄丑了他俊美的脸,他奄奄待毙,躺在荒村野庙,水也喝不上一口。再晚一步他就要死了,再晚一个时辰他就要死了!青儿心如刀绞,她们救了多少他的同胞,她救了多少他的同胞,他们喝了她多少血,现在怎么能单单让范巨卿一个人死?
等到娘子和许宣得到消息,她早已疾行如飞没了踪影。许宣要去追,娘子喊住了他,那是没有用的,娘子说,话未说完鼻子就酸了。只有她知道她的姐妹,她真是为这小妹妹心痛,无知无觉的小青蛇,混沌快乐的小青蛇,没有了。是谁在她心里点亮了人间的灯?男欢女爱的灯?有了这盏灯,生命就有了一个永远也无法取消,永远也夺不走的约定。她不知道,从此,她就会像她的姐姐一样永失归途,再也回不到她的家乡她的蟠桃园了。娘子的眼泪夺眶而出,许宣一脸迷惑和惊讶,他不明白,他看见的是悲欣交集的眼泪。
这天晚上,碧桃村出奇的静,火把的海洋不见了,露出了山月纤尘不染的清辉。山月清澈和平地照着山峦、丛林和蜿蜒的山路,照着一个去奔赴约定的痴情人。山月也照着一个无眠的牵挂的娘子,山月更照着刚刚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出来的千家万户。还有一个人,也在月色中赶着夜路,他芒鞋袈裟,步履蹒跚,禅杖做了拐杖。若仔细看,能看到他口唇和面部的溃破,流着脓血。他走过山林,惊动了宿鸟,宿鸟的叫声神秘莫测,寂静的山林嗅到了他身上死亡临近的戾气。
第二天,清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有人在村口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他倒在剥光了树皮的黄槐树下,发着高烧,昏迷不醒。面部溃破的伤口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这是一个染了瘟疫的人。刚刚逃出大疫的村人一片惊恐,人们远远望着,有人高声喊,“烧死他!”却谁也不敢近前。终于有人习惯地想起了什么,说,“快去叫许家娘子来看看!”一个孩子跑着来了,他三脚两步跑上山坡,咚咚咚敲响了娘子家的院门。
仇人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