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依偎着她,用身体缠绕她的身体,相拥着哭泣。娘子闻声出来,看见了这相拥而泣的一幕。刹那间,她觉得自己也是一条蛇,这感觉让她惊悚不已。它们也看见了她,看见了她的惊悚,她的出现让它们警觉。在它们饱受欺凌和屠杀的眼睛里,她是奇怪的、模糊的、难以分辨的,它们不能判断她是同类还是异类,是战士还是叛徒,它们“刷”地挺直身体,严阵以待,嘶嘶吐着毒芯,啪啪拍打起响尾,青儿忙说道:
“她是我的姐姐啊!”
娘子回过神,那一刻,她知道就要发生大不幸了,就要发生大祸殃了。那祸殃,从入秋以来,一天一天积累,积累到了头,到了顶,成了烈火干柴。决一死战的时刻到来了。她面色惨白,嘴唇瑟瑟发抖,她知道这大不幸是人的大不幸,也是蛇的大不幸,那大灾殃是人的大灾殃,也是蛇的大灾殃。明明看见大祸将临,可却又没有一点办法去阻挡。她落泪了,她声音颤抖地说道:
“回山里去吧!你们回山林里去吧——”
它们怒视着她,忽然明白这是一个眼前的叛徒,一个族群的叛徒。外面,杀戮已经开始了,它们嗅到了血腥,人血和蛇血冲天而起的腥味让它们迷狂。离她最近的一条响尾蛇嗖地一下,飞箭一般袭击了她,紧接着,十几条蛇迅雷不及掩耳地嗖嗖嗖向她发起了进攻,锋利的毒牙箭镞一般凶猛地刺进她的身体,愤怒地喷射出致命的毒液。刹那间,她已是鲜血斑斑。她无声地流着眼泪,带着满身的伤痕,说道:
“回山里去吧,回山林里去吧——为你们的孩子想想……”
世间再毒的毒蛇,也是奈何不了她的。她衣衫上斑斑的血点像一朵一朵浸染出来的梅花瓣——遍身伤痕的她,就像一棵突然绽放的梅花树屹立不动。所有的蛇们惊愕万分,纷纷把身体绝望地直立在冷冷的晨光中。青儿扑上去用身子挡住了她,青儿本来想说,姐姐呀,你这是何苦?青儿还想说这是“人”自己作孽做到了头,活该倒霉!但就在这时,她眼前闪过了那个俊美小生,那个有情有义有信的“范巨卿”,那个对她一拱手,说“来年再见”的美丈夫,她一下子心软无比。
“回山里去吧,回山林里去吧——”她也颤抖地哀求,突然抱住娘子号啕大哭。
……
不知何时,院子里,只剩下她和娘子二人,绝望愤怒的蛇们毅然掉头而去。它们当然没有回山林,它们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报血仇的,就在这一墙之隔的村庄里,杀戮正酣。蛇杀人,人杀蛇,杀得昏天黑地。这一个白天,是比一千年生涯还要漫长的一天,是比三千年生涯还要漫长的一天。她们忍受着折磨,不是束手无策,而是无可选择!这互相杀戮的双方都是她们自己,流血相残的双方都是她们自己。她们自身的这一半和那一半厮杀决战,这可叫她们如何是好?普天之下,可有谁陷入这像她们一样的绝境?冲天的血气,遮蔽了蓝天红日,吓走了飞鸟和百兽,杀声震天之际,她们的庄院里却静如坟墓。许宣抱了粉孩儿躲在屋里,大气不敢出一声。血气冲撞着、召唤着娘子和青儿,她们终于打开院门,冲到了酣战的村子里,去救那些被毒蛇咬伤的妇孺和老人。
到处是杀红了眼的人,抡着铁器和木棒,丑陋狰狞得不成人形;遍地是嗜血如狂的蛇,被劈成两半还扭着残身追着人拼命。受伤的老人、孩子,躺在血泊中,呻吟喊叫,无人顾得上理睬。娘子冲上去,抱住一个奄奄待毙的孩子,俯下身去,用嘴去吮吸他的伤口,把那毒液一口一口吮吸出来。孩子活转来,睁开眼,“哇”地哭出声。娘子丢下他,又扑到旁边一个妇人身上,去吮吸那血液中的毒汁,可是已经晚了,来不及了,妇人的身体在她怀中渐渐冷却。青儿也学娘子的样,趴在人身上,将毒液吮吸到自己口中。不一会儿,她们就把自己滚成了腥臭的血人。
太阳下山了,月亮升起了,升高了,仿佛突然之间,静谧下来。大地上的杀戮结束了,该死的都死了,尸横遍野,人的尸体、蛇的尸体,横陈在月光下。能救的也都救了,四下里传过来或远或近的哭声。她们俩也累散了架,披头散发,倒在血泊中,像死尸一样面目狰狞。冷月抚摸着她们满是血污的脸,青儿闭上了眼睛,昏昏欲睡。在若隐若现的哭声里,一个温柔的回忆,一个温存的名字,像春水一样从她的嘴唇里流淌出来:范巨卿啊,我救的,都是你的同胞……
这个劫后余生的早晨,有人疯了。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他已经连续三个秋天,随父亲一起进山捕蛇。他会用竹笛模仿各种鸟叫的声音,会吹奏形形色色奇怪的诱蛇出洞的乐曲。与其说他爱捕蛇不如说他爱吹奏,竹笛发出的声音令他快活无比。他总是和他的竹笛形影不离,白天掖在怀里,夜晚放在枕边。这个早晨,刚刚从噩梦中醒来的人们,看见这少年,满脸血污,呵呵笑着,跨过了爹和娘的尸体,说,“这么多蛇啊!”一边从怀中摸出他的宝贝,吹奏起一支古老、悲凉的曲子,这是碧桃村的堕民们世代传唱的那支歌谣:
秋风起,山蛇肥,
谷入仓,草虫悲,
北雁迢迢往复归,
鸡黍腊酒祭阿谁?
一时间,山野萧萧,天地动容,笛声越来越凄厉、激越。劫后余生的人们,不能自已,热泪奔涌。
谁也没有注意,粉孩儿是何时从家里爬出来的,想来是许宣煎熬不过,困倦之极,在刚刚到来的和平中睡着了。笛声吸引了这孩子,引诱了这孩子,他急切地、陶醉地爬出了院子,来到刚刚酣战过后的战场。当人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快乐地、迷狂地探着小脖子,身体在草地上扭动、舞蹈,红红的小舌头一探、一探,像极了另一种生命和生灵。
人们目瞪口呆。
娘子听到了自己身体中天崩地裂坍塌的巨响。
四
最先染上那怪病的是吹笛子的少年。
遍地都是蛇的尸体,来不及掩埋,在旷野中静静风干或是腐烂。疯狂的少年日日游荡在蛇尸遍布的旷野,快乐地、泣血般地吹着他的短笛。困了就躺在尸首中间睡觉,饿了就吃腐臭的蛇肉。有一天人们在旷野中发现了少年的尸体,浑身青紫、到处是溃烂的伤口:怪病就这样降临了。
起初,只有一两个人倒下,渐渐地,多起来,它如风一样蔓延,四处散播着它的戾气。碧桃村、前山后郭、方圆几百里的田庄村舍,包括水旱码头寿安城,无一幸免。这病初起时,只是发热、咳嗽、口角流血,七天后患者高热昏迷,前胸开始溃烂,然后向全身蔓延。体壮的能挨过十日,年老或体弱的,连七天也熬不过。
方圆几百里,包括水旱码头寿安城,一片恐慌。乡野郎中,城内名医,人人束手无策。清热解毒的良方、家传秘方,内服的汤药草药或是外用的丸散膏丹,针灸放血,全都败下阵来。胡家的“同春丹”也不灵验了,许家的“回春散”也失了效。城里城外,多少家药铺,存药全部告罄。恐慌的人们,除了烧香拜佛,祈天保佑,别无他法。方圆几百里,大庙小庙、大小道观、山神土地,一时间,香火旺盛得不得了。
碧桃村村口,有一棵黄槐,已不知有几百几千岁,根深叶茂,是一棵神树。现在神树上系了无数根辟邪的红布条,人们都在神树下烧香。忽然有一天,有人开始剥树皮,说这神树树皮煮水喝能抵御怪病。一夜之间,树皮竟被四村八庄赶来的人剥光了。赤条条的神树像一副惨白狰狞的骨架立在村口,让人感到无限的恐怖,可怪病仍然肆虐着,神树根本阻挡不住。
碧桃村接二连三倒下的,俱是青壮年。胡爹最偏怜的幼子金郎也染上了这瘟病。到第三天头上,胡爹跑上山来见娘子了,胡爹一进门,扑通一声长跪不起,胡爹说道:
“许家娘子,许家娘子,求求你救救我家金郎!”
这话,让娘子心惊肉跳,她看见了一个万丈深渊:她明白他这话是大有深意的。可是到此时娘子哪里有回天之力能扑灭这大灾大疫?娘子脸白了,说道:
“胡爹啊,您这话从何说起?我不明白。若我有回天术,或是有特效秘方,我能眼睁睁见死不救不成?”
胡爹直勾勾望着娘子,不说话,忽然咚咚咚以头碰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把脸埋在地面上哀求:
“许家娘子,求你救救金郎!”
“不是我不救,是我……救不了!”娘子悲伤地回答。
“你能救!”
“我非仙非道一介肉身,如何能普救众生?”
“你能救!”胡爹言之凿凿。
娘子愕然。
“此话怎讲?”
“你有‘回春散’。”
“回春散不灵验呀!”
“那是因为它缺一味药引。”
“什么药引?”
“实不相瞒,许家娘子,老朽做了一梦,梦见观世音菩萨告诉了老朽这秘方,菩萨说,若解此症,只需在‘回春散’中加一味药引,这药引,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全在娘子身上了。”
“是什么?”
“血,”胡爹回答,“就是许家娘子的血。”
“为什么非是我的血?”娘子此时反倒镇静下来。
“我哪里知道天机?菩萨只说,非许家娘子血不能解大疫,言罢即去。许家娘子冰雪聪明,想来能猜中其中奥秘?”
胡爹豁出去了。大难临头,唯有一搏。整个碧桃村,整个前山后郭,加上整个寿安城,只有胡爹有这过人的洞察力,有这临危不乱的心志和胆识。“回春散”是端倪,而那闻笛起舞的粉孩儿则是铁证。他是在用绝大的心智来和娘子较量了。他想着“以毒攻毒”这句老话,总觉得那是最后的希望,唯一的生机。也许观世音菩萨真的降临在他的梦中,给他指点了迷津;也许是子虚乌有,但是不管怎样,他来和娘子摊牌了。
血从她身子里流空了,娘子面色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