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真是奇怪,明明是范巨卿,一转眼就不认账了?”那丫头不由分说打断他的话,“范巨卿啊,你也真是的,就是再忙也不该忘了鸡黍之约啊。”她的话中充满感慨,还有些不忍。
小生连连苦笑,看来,只有做范巨卿了。这是遇上“戏痴”了,他想,钻进戏文里就出不来。正要答话,只见有人跑过来,也是一个姑娘,村姑打扮,皮肤黑黑的,一双天足,一边拉着那胡搅蛮缠的小丫头就走,一边对他说道:
“对不住啊,我家妹子脑子有点不清楚。”
这倒叫那“范巨卿”生出几分怜惜,花朵似的一个女孩儿,看上去甚是伶俐清爽,原来脑子有毛病。正想着,先前那小丫头竟又跑回来了,一本正经对他说道,“你别信顺娘的话,我脑子一点毛病也没有。”他倒唬了一跳,心想,病还不轻呢。
青儿生了顺娘的气,说,“顺娘啊,我脑子怎么不清楚了?”
顺娘叹口气,回答说,“分不清个戏里戏外,可不是个不清楚?”
“你分得清?”青儿瞪着她,“你可知道你是在戏里还是在戏外?”
这话有玄机,顺娘却没听出来。不过顺娘并不想和这个惯会胡搅蛮缠的丫头吵架。山坳里的日子,不是天天有戏看,有庙会逛的,她伸手挽住了青儿的胳膊:
“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话,我请你吃东西,行不行?”
“请我吃什么?”
“随你挑。”
“我想喝仙露,这里可有?”青儿赌气说。
顺娘还以为她说笑话,回答道,“有比仙露更好喝的东西呢,跟我走!”
她拉了青儿的手,在闹市中寻觅,看见一家糖水店,里面坐的都是女客,她俩走进去,顺娘叫了两碗“杨汁金露”,一种用当地山上的浆果做出的甜水,做成之后提前一夜装在木桶里放在深井中镇得冰凉,果然好喝得很,一口下去,暑热顿消,火气也顿消。青儿微笑了,说:
“顺娘啊,你好事就做到底吧,”一边高声叫小二,“再来一大碗!”
没等顺娘回过神,青儿接过小二新端上来的糖水,转身就朝外跑。她双手捧着粗瓷碗,躲着东来西往人群的碰撞,一路疾行来到那戏台后,她站在席棚口朝里面大声喊,“范巨卿!范巨卿!”那“范巨卿”吓一跳,急急迎出来,只见她笑吟吟把碗举到他面前:
“快喝快喝!再停一会儿太阳就烤暖了!”
那“范巨卿”愣了愣,油然升起一股感动,还从没见过这么爽快这么不遮不掩这么没有机心的女子呢!他接过碗,把那一大碗糖水,一大碗已经晒温的“杨汁金露”喝下去,如饮甘霖。眼前这女子,愈发显得清爽,眼睛像婴儿的眼睛,没有一丝云翳和尘垢,真是个清水样的女儿家!莫非只有脑子不清楚的人才能这样出尘世的淤泥而不染吗?他望着这女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喝吧?”她问道,“好喝我明天就再给你送来!”
碧桃村到寿安县城郭,十几二十里山路,第二天,青儿独自一人去看戏了。这让娘子和许宣,十分惊诧。那青儿顶着毒日头疾行二十里,只为了去买一碗“杨汁金露”。她很快活,她捧着一碗糖水穿街过巷就像抱着粉孩儿一样温柔。她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只觉得快活像水波一样在全身荡漾。她好喜欢!天这么蓝,云这么柔软,唱戏的声音这么婉转悠扬,杨汁金露这么沁人心脾,人间原来有这么多的欢喜。这不谙人事的小青蛇心里的花开了。
大戏唱了五天,小青蛇欢天喜地翻山越岭送了五碗杨汁金露。第五天,“范巨卿”喝完糖水告诉她,他们这戏班明天就要转台口了。什么是转台口?就是要走了,离开这里,离开寿安城到别处去唱了。小青蛇这一急,非同小可,她从没想过他还会“走”,她以为,这样的快乐,天天跑上二十里为他送一碗糖水喝是永远不会结束的事,可是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你们去哪里?”她慌忙问。
他说出个地名,她连听也没听过,是个海角天涯的地方。她心慌意乱,突然那么想跟这“范巨卿”一起走,想得一颗心热辣辣扑腾扑腾地要撞破心口。可是不行呀,她不能丢下姐姐,不能丢下那小粉孩儿。她和姐姐,不也是范巨卿与张劭一般的“生死交”吗?她怎么能丢下姐姐一个人去寻她的快乐?
她的心,从来没这么乱,这么疼过。她从来也没想过,在这个陌生的人世间,还有谁,能像姐姐一样让她牵挂,让她难割难舍。这个“范巨卿”呀,她才认识了他五天呀,怎么就像是一个亲人一样让她心痛?不行,小青蛇想,她不要心痛,不要难割难舍,她要欢喜和快乐!好,就这么决定了。
戏还没散场,班主就发起了绞肠痧,肚子疼得在后台打滚,也不知是不是绞肠痧,就是肚子疼,疼得突如其来,毫无预兆。急急忙忙请来了城中的郎中,吃了药,刮了痧,针了一回,灸了一回,却还是不见好转。折腾了一夜,第二天,台口自然转不成了,全班人马只好歇息下来,等那班主病愈上路。
那病却怪得很,时好时坏。只要不说上路,不说那个“走”字,就好似好人一样,哪里也不疼,哪里也不痛,可只要一动念,说,明早起程吧,当晚就发作,肚疼如绞,痛出一身大汗。郎中束手无策,暗中起疑,怀疑是有人下药,却又丝毫不见中毒的症状。班里的人马,困在了这里,要吃要喝要花销,人人心急如焚。有人就去庙里烧香,也有人请了香烛纸马,在十字路口烧纸送祟。
人家闹得人仰马翻,小青蛇暗自好笑。她总算是把她的“范巨卿”留住了,留一天是一天,留十日是十日。更长远的事她想不到,也不去想。她疯得过了头,天天跑二十里去送一碗冷镇糖水,却见那“范巨卿”,日日愁眉不展。一问,原来是一班子人马羁留在这里,为生计发愁,还有,不唱戏,他浑身都难受。
“再没有台口,我嗓子里要长草了。”他忧心地说。
回家的路上,小青蛇掉泪了,扑簌簌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她安排不了人间的事,她也什么都不懂。山林里,鸟语喧腾,她听见它们说,放手吧,放手吧。她跑到一条溪水边,洗净了泪脸,一个人坐到日坠西山。她对自己说,放手吧,放手吧。她忽然想起姐姐说过的话,“还是走了好。还是早走比晚走好。”
从那天起,班主的病不治自愈:玩笑开到此时到了头。一班人马要转台口了,收拾起戏箱行头和行装,启程时小青蛇赶来送行,“范巨卿”一拱手,说了一句,
“若有缘,来年再见!”
“范巨卿”一介戏子,天天在戏台上,演那些风花雪月的戏文,他哪里能不懂这青春女子的隐秘心事?他为这痴情感动,却无以回报。他一个戏子哪里敢存那么大的一份痴心?这也是他盼着早一点离开这悲情之地的原因,他一腔的怜惜和喜爱不能出口,这让他痛苦莫名。他拱手说出那句告别的话时,眼睛湿了,朝阳洒在他没有化妆的清素的脸上,竟像神一样俊美灿烂。
青儿别过了脸,也哭了。心,好像一只扯断了线的风筝,风筝后面一片万里无云的天。
他们真是有缘,半年之后,再次相逢。只不过,这次相逢是酷烈的、血腥的,此刻他们都还没有嗅到那血腥的气味。
就在这一天,悲伤的青儿回到家中,看见了一件奇事。她看见还不会走路的粉孩儿不知何时一个人爬到了户外。远处,山坡上,牧童在吹着村笛,只穿一条红肚兜的粉孩儿在草地上挺着脖子扭动着。小小的脑袋,一探一探。他在闻笛起舞,扭动的小身体有一种奇异怪诞却又无比熟悉的灵动,像极了一条蛇。
青儿目瞪口呆。恐惧使她忘记了自己的悲伤。
她冲上去,抱起那孩子。他在她怀中狂扭,闭着眼睛,脸上是一种沉沉的陶醉。笛声住后,许久他才安静下来,变成一个平常的吃奶的幼儿,只是满头大汗。青儿刹那间做出一个决定,这事她要瞒过姐姐,她不能让姐姐为孩子这不祥的异秉伤心。
三
秋风起,山蛇肥。
此地人嗜蛇,入秋后,寿安城几十家酒肆饭庄茶楼,全用“蛇”做招牌菜。蛇羹、蛇粥、蛇全席,烹煮煎炸,清蒸红烧,再加上蛇血蛇胆酒,花样不计其数。捕蛇人入山去,满载而归,捕来的蛇,全卖给了酒家做下酒的佳肴。
蛇养在笼子里,不再是生灵,全是砧上肉。
居家过日子的人家,也吃蛇。蛇肉是天下至味,哪里能白白放过?入秋以来,城里城外,无不弥散着蛇的腥气,蛇的血腥。蛇胆泡在酒里,像宝石沉在水底,美轮美奂。碧桃村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泡了蛇胆酒,用它清心、明目、去火。碧桃村差不多家家户户有人进山捕蛇,捕蛇人吹奏一种特制的、奇异的短笛,诱蛇出洞,再用一把特制的叉子刚好叉住蛇的七寸:碧桃村成年男丁差不多人人都会这一手绝活。
被蛇咬伤的捕蛇人也渐渐多起来。前山有个壮丁,吃了蛇咬,还没抬回家里就死了。邻村也有个壮丁,吃了蛇咬,挣扎着爬到村口咽了气。流了血,死了人,进山的人还是要进山去。只不过,人人都要备一包“回春散”自救,许家生药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方圆百里、数百里的村庄,许多人专程赶来或辗转托人来买“回春散”。不久,许家生药铺门前就挂出了“回春散告罄”的告示。
“回春散”告罄也依然阻挡不了人对蛇的捕杀。世世代代,这里人就这样生活,捕蛇是他们的祖业。他们吹奏着特制的短笛,引诱着一代又一代的蛇们上当。秋风起,山蛇肥时,满山遍野,到处都能听见这清脆无比暗藏着杀机的笛声。这笛声,让许宣心惊肉跳,让娘子和青儿,忧心如焚,夜夜难眠——他们这算是逃难逃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忽然有一天,山下胡爹家里贴出了告示,胡家也炮制出了一味疗治蛇伤的奇药,叫“同春丹”,这自然是那小金郎偷艺的结果。“回春散”的原料,不在奇,而在于搭配的匪夷所思。那搭配,一点不入医理和药理,哪本医书药典上也不见记载,环环相克,步步险着,让华佗扁鹊惊诧,最后却是以毒攻毒,绝处逢生。听小金郎说出了这症结,胡爹心里的疑惑也就更大:觉得这一家人来路诡秘。
娘子原以为只要自己闭口不提,别人就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来路和过去。她真是太低估了人的心机。平日里,那小金郎在店里勤恳听话,任劳任怨,娘子和许宣也从不有意避讳这聪明的孩子;回到家中,他爹存心套他的话,他三言两语,句句说中要害。知他言者无心,却不料听者有意。那胡爹悄悄进山采药,按方摸索炮制。几个月下来,竟越来越有心得和把握:此方不是仙方便是鬼方。又见正是赚钱的大好时机许家突然收手,挂出“告罄”的告示,胡爹知道机会来了。
这天胡爹手提一坛家酿的上好米酒,来与许宣对饮。席间,娘子上来布菜,胡爹突然借着酒意说道:
“许家娘子啊,近日胡某遇见一桩奇事:前日我做一梦,梦见一个白胡子神仙给我一张海上仙方,着我抄录下来,说近来毒蛇伤人,让我拿这方救人。醒来后,真有一张抄录好的方子在我枕头边,竟还有个名字,叫‘同春丹’,你说奇也不奇?胡某不敢得罪神仙,只好按这方子采药配药,制成蜜丸——娘子,不是胡某不义,抢娘子家生意,实是不敢开罪神明,不敢违天理,还望官人娘子恕罪海涵。”
许宣听罢,久久不语。娘子则沉吟片时,回答道:
“干爹说哪里话?既是仙方,一定胜过我这凡方百倍,医家讲的是治病救人,既能救人,何罪之有?”
第二天,胡家就挂出了布幌,上书“同春丹”三个大字,旁边则有一行小字,写的是:海上仙方。胡爹坐在树下,给人讲他的梦中传奇。不想当天就有同村人被毒蛇咬了抬回去,病急乱投医,买了两丸去,用酒研开,一丸外敷,一丸内用,竟还真有效验。这一下,一传十,十传百,海上仙方“同春丹”声名大振,又正当其时,胡爹就在家里开起了生药作坊,专制一味药:“同春丹”。
胡爹对前来买药的人信誓旦旦,大讲他的海上仙方,金郎和顺娘,羞红了脸。金郎对他爹说道,“爹,你让我怎么有脸见师父?”顺娘说,“爹呀,许家娘子救过你的命,是咱家的大恩人,你怎么能做这等忘恩负义的事?”胡爹回答道,“咦?你们这两个不肖的东西,怎么见得我就是忘恩负义?神仙托梦给我仙方,我难道说‘不要’不成?”
这一来,金郎哪还有脸来和师父学艺?顺娘也没脸见许家的人。青儿远远看见顺娘走过,一扭脸,就当不认识。
先有“回春散”,后有“同春丹”,这一来,进山的人,捕蛇的人,有恃无恐。这一年,是捕蛇人的丰收年,也是山蛇的灭顶之年。捕蛇人囊中有了叮当作响的银子,人有了笑脸,家中有了余粮,孩子有了冬衣,而方圆四野大城小镇,则到处弥漫着蛇血的腥味和蛇肉的浓香。心满意足的人们没有料到,被“同春丹”所引发出来的贪心,也正把一场灾难引到眼前。
先是田里收秋的农人,接二连三被蛇袭击,接下来就是路上的行人,好好地走着突然就遭了蛇咬。这仍然没能阻挡住人们对蛇的屠戮。再后来,某一天,早晨起来,突如其来,蛇变得无处不在。人们烧火做饭,蛇盘在柴堆旁灶台边,咬了做饭的大姑娘小媳妇;人们去挑水,蛇盘在井台旁,袭击了挑水的壮丁青年。人们端起饭碗,蛇却从屋梁上蹿下,一口封了吃饭老人的命脉咽喉;一掀被子,剧毒无比的毒蛇嘶嘶吐着蛇芯缠在了小婴儿身上;仓房里是蛇,天井里是蛇,牲口圈里是蛇,草垛麦秸垛上爬满了蛇,树枝树杈上也是蛇,蛇行大地,蛇盘踞了所有的村庄。愈演愈烈,起初只有几十条,后来就来了几百条,几千几万条!几千几万条毒蛇,不知来自哪里,嘶嘶地吐着毒芯,来报灭门的血仇。不光一个碧桃村,前村后郭,寿安城,方圆百里,不知多少个庄子被愤怒的山蛇占领。天下所有的蛇们都听到了同类的召唤,它们千里迢迢赶来报仇。
人一个一个倒下,老人,孩子,男男女女,“同春丹”哪里救得了这许许多多的伤者?即便是有药,人们也常常来不及服用就咽了气。人们拿起叉蛇的木叉,拿起镢头、锄头、镰刀、菜刀、斧头、木棒,抄起所有能抄起的东西,与山蛇搏斗。叉、砍、削、砸、剁,杀得血流成河,杀红了眼。这一场人蛇恶战,从近午时分,直杀到月上东山,直杀到人不成人,蛇不成蛇,人成了血染的厉鬼,蛇成了刀剁的肉糜。几千几万条山蛇,生还者无多。人从血泊中站起,看着惨淡的星光,遍地蛇尸,也不知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
到早晨,太阳升起来,太阳慈悲地照亮了山林、大地、城郭和村庄,人们像从噩梦中醒来一般,看见了变成地狱的家园,放声大哭。人们望着遍地血污和尸体,庆幸着自己竟还能看见熟悉的日出,看见大地和亲人,这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让他们泪流满面地庆幸自己留在了人间。胡爹一家人,劫后余生后抱在一起,热泪狂流。顺娘、金郎在死里逃生之后的这个早晨,原谅了父亲的无情无义。
可人们不知道,他们实在是庆幸得太早了。
这一天,早晨一开门,青儿就看见了那奇观:蛇爬满了他们家院子,磨盘上、树杈上、柴堆旁,蛇盘着、卧着,蓄势待发。她惊叫起来,“哎呀呀,姐姐呀!”
一条蛇“嗖”地窜过来,一吐蛇芯,忽然缩回了头。它惊愕地望着眼前这人形的同类,悲伤地摇头。十几条蛇“嗖嗖”地游来,挺起上身,惊愕地朝她张望。它们悲伤地摇头、哭泣、诉说。青儿蹲下身,展开双臂,把这些备受摧残的生灵揽进她的怀里。她心痛如割,说道,“我知道啊,我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