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敢轻视我的对手和敌人,然而,我却谬误地相信了我的同胞。这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让那个胆小鬼去做内应,真乃荒谬绝顶。我确实需要相助,需要一个帮手做内应,但是还有另外的原因,更为隐秘的原因,也许那才是促使我做这决定的真实动机,也是我最终留下这篇文字的缘由:
它(她)使我困惑。
多年前,跟随吾师慧澄四海云游,曾在洛阳城遇到过一位道家真人,俗姓蒋,人称蒋真人。其时,洛阳城街肆书场中,说书人都在争说这蒋真人的典故:《洛阳三怪记》。说的是,洛阳城外一个叫刘平事的家中有一座废园,荒芜多年,废园中有三怪盘踞,中有一怪,化做一个美貌妇人,专诱青年男子上当,将其骗进园中,行男女之事,做露水夫妻。待骗得新人至,就将前夜旧人缚于柱上,活活剖出肝胆下酒。不知已作害多少无辜。幸而后来人们从中岳嵩山之上请来了这蒋真人,书灵符,念咒作法,呼啦啦请来天宫神将,将三怪一举拿获,在神坛前立时打死现形,原来那三怪,一是白鸡精,一是赤练蛇,一是白猫精。
擒妖之事,听来如同儿戏般欢喜。
可那才是世人心中的妖精,花容月貌掩盖着吃人不吐骨头的本性,残忍、淫荡,古往今来,如出一辙,也是我心中妖孽的形象。蒋真人那样的除妖人,亦是世人心中的除妖人,调天兵遣天将,无往不胜,神奇到儿戏化,却也是我心中除妖人的楷模:直到师父喷溅的鲜血洗去了我这一谬见。
直到我碰上了这命中注定的对手。
一个另类的妖精,或许更阴险、更恶毒、更可怕。吃人心剖人肝的只不过是一些小妖小怪。大奸若忠,大智若愚,讲的就是这一番道理。一个“良善”的妖精,一个看似“无辜”的妖精,一定是包藏了大祸心的,这是我用来说服自己的唯一理由。
我用师父的钵盂贮水,做照妖镜。水中映出的是我自己的脸。我还远没有吾师“无我”的道行。我顿悟,这宝器,在“无我”之境的人手中,是照妖镜,乃镇妖之宝;在凡夫俗子手中,照见的只能是自己的心魔。我捧起钵盂饮三大口清水,闭目打坐,水过之处周身寒彻空明。我再与钵盂中的“我”对视,知道了那心魔即是我的“不忍”之心。
我与那蒋真人曾有一面之缘。吾师慧澄是他的旧相识,他们相见会晤,我于一旁侍立:真是一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高人。说起擒妖诛三怪之事,不屑一顾,道,“区区小妖,诛之如荡腥秽,何劳相问?”那神闲气定的语气让年轻的我钦佩到五体投地。过去这么多年,我仍然常常想起这位高人,是什么样的苦修和力量能使他除尽人心中最后那一点“不忍”?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这位修炼到化境的真人和这蛇妖遭遇?
何况,单说斗法,我亦没有胜算。若没有那蒙在鼓中的许宣相助,我又有什么方法让那蛇妖自己饮下雄黄?我空有七宝镇妖塔和紫铜钵盂,却近不得她身。当年,师父与那九尾妖狐意念交锋,恶战七天七夜,最终同归于尽,也是因为无法近身之故。我远无师父之法力,更无天上神兵神将相助,我只能用人间兵法巧取,所谓兵不厌诈和里应外合的偷袭。这是我说服自己放那许宣归去的光明正大的理由。
我本当在许宣归去之后立即赶赴杭州,但第二天发生的一件事情阻隔了我的行期,这是我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自吾师诛九尾妖狐,时间已过去十多年。老皇薨,新皇即位,年号更替,祸乱宫闱的妖孽已除去多日,但天下仍是一个暴政和流血的天下。战乱和边患,灾荒和饥饿,猛于虎的苛政,使大批流民、饥民年年自北南下,或是自南北上。面对这人间的恶行,人的大恶和大罪,我无能为力,我的宝器亦无能为力,我的宝器在人的罪恶面前还不及一件摆设。我、师父、蒋真人,我们能对付能惩罚的不过是狐狼蛇鼠,而红尘中的万丈罪恶,我们只能“度”。审判者不是我们。
有时,我会忽然冒出一个十分可怕和罪孽的念头,我想,在“人”和大罪恶面前,师父的血流得是否值得?
这念头让我冷汗淋淋。
那天深夜,有人叩响了山门。小徒将一个不速之客带进了我的禅房。来客是一个少年人,农夫打扮,浑身血迹。他脚步踉跄冲进来倒头便拜,说,“师父救命!”我认出了他。城中四城门口,东西南北通衢大道,到处悬挂着他的画像,是朝廷重金缉拿的钦犯。他父亲乃朝廷重臣,因言获罪,被判谋逆,满门抄斩。一个狱吏冒死救出了这少年,他让自己的亲生儿子顶替少年赴了法场,是想为这忠良之家留一条血脉根苗。事情后来是怎样败露的,我不得而知。只知狱吏一家也被灭门。此刻,这两家人以鲜血成全的少年跪在我面前,浑身颤抖,满身是血。我扶起了他,我说:
“能进这山门来,便是檀越与佛门和贫僧有缘。”
我不动声色,心里却如卷狂飙。我知此事关系重大,丝毫不能走漏风声。我让最信赖的弟子悄悄将少年藏进寺院最深处一间僻静的厢房里。第二天那孩子昏迷高烧,原来他摔伤一条腿,伤口红肿灌了脓。我用草药煮水为他清洗伤口,仍不见大效。三天后孩子说起了谵语胡言,喊叫着爹和娘。我心急如焚,我不能让这吃尽千辛万苦叩开佛门的孩子、这两家人性命鲜血成全的一根独苗,倒在这菩提莲台之下。我是通一些岐黄之术的,我吩咐弟子点上火盆,端进屋来。那少年人身上有一把短刀,够锋利,吹毛断发,想来是有人赠他防身用的——如今刚好用来救他性命。我净手焚香,在佛祖面前告罪,恕我动了杀人的刀兵之具。我将那利器在火盆上烧红了,“噗”一刀剜开伤口,一股烧焦的恶臭冲天而起,黄脓汩汩涌出,少年人一声惨叫,昏死过去。
外面,传来诵经声,伴着钟磬和木鱼。我有意选了晚课时间动这一刀,是为了掩盖那一声惨叫。
我救活了那少年。一月后,我送他上船,将乔装改扮的他送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即使在此刻,我也不能透露他的行踪。我知道他过得还好,也安全,只是内心痛苦。我日日为他念禳灾平安经,不管我是在哪里,在这个世界,抑或是彼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求浮屠立地,只盼望在这少年身上留下一点善根,或许能给这罪恶昭彰的红尘大漠里留住一片绿荫。
一月后,当我赶往杭州城双茶坊巷时,哪里还有许宣和那妖蛇的踪影?早已是人去屋空。我并不太觉意外,我甚至松了一口气。那是太阳下山的时分,几个小童放学归来,唱着童谣,很欢乐。我想起几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傍晚,人群中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个极欢愉、幸福的许宣。我默默站了一会儿,一个小童经过我身边,问道,“师父,你可是要化缘?”我摸摸他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身走了。
但是吾师追我到梦中。吾师神情严峻,对我说,“法海,宝器在此,你是一个铁面无私的除妖人!”
我又开始了我的云游,只身一人,怀揣我的宝器。我似乎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没有方向,走在路上,就像水在没有河道的平原肆意地流,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可能改变我的目的地和行程,今天朝东,明日向西。追寻变得不再急如星火:我相信她的隐藏是真正的大隐,不管在市在野,能隐藏一个妖的本性,心甘情愿过人的日子才是大隐藏!在人海中寻“妖”是容易的,因为那“妖”与众不同;但在人海中寻觅一个平常的人,就如同大海捞针,靠的是运气和缘分,也许在明日早晨,也许一生一世。
走在路上,常常会经过一些有典故的地方,都出过著名的拿妖除怪的掌故。一次我路过定山,“新罗白鹞”也叫“定山三怪”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说的是一个丞相之子崔衙内,一日,带着新罗国进贡的白鹞游春打猎,遭遇了骷髅神、虎妖和红兔怪的故事。那三怪,吃人心人肝,用人血酿酒,其中这红兔怪,化身成美貌妇女,自然是缠上了美丈夫崔衙内,追随那衙内到家,苟合成欢,欲坏他性命。最后,来了一个神通广大的罗真人,兴风作法,请来天上两个道童,一个拿“缚魔索”,一个持“黑柱杖”,三下五除二,降伏了那三妖。后人有诗为证:
虎奴兔女活骷髅,作怪成群山上头,
一自真人明断后,行人坦道永无忧。
又是一个“洛阳三怪”的故事,又是一个和蒋真人一般的罗真人!可惜我没有他们那样的运气,我没有见过如此罪恶昭彰的妖孽,命中注定我要追寻一个没有劣迹的妖精!那一日我宿在一座荒村野庙,北风呼啸,伴着声声狼嗥,我点一堆篝火,一宿打坐,盼着一个作恶的妖精推门而入,和我恶斗一场,却一夜平安无事。头顶上,黎明前漆黑如墨的夜空晨星寥落,渐渐升起的曙光告诉我,太阳将要照亮的人海就是我的苦海,就是我的宿命。
冬去春来,星移斗转,又是一个端阳了,又是一个中秋了。我从北向南,跋山涉水,也不知走了几千几万里,也不知穿破了几多芒鞋。这一日,我翻过了梅岭,宿在一座小城郭,短短一条小街,只有一家车马大店。我托钵在店中化了些素斋,听一旁的客人闲话。客人在说瘟疫之事,说南边山地在闹一种可怕的怪病,染上那病,浑身青紫、溃烂,不出七天必死。说那病流传极快,也许要不了多时就会蔓延到北边。还说,那病是有预兆的,说有一天,有人看见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儿,爬在草地上,闻笛狂扭起舞,怪异无比,原来那是一个大凶之兆。
我霍然而起。
我铸成大错了。那蛇妖,果然是有大祸心的。洛阳三怪、定山三怪与它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它要祸害的原来是千人万人,它吸的是千人血吃的是万人心!它不仅祸害今世还留下了孽种祸害后世!可是,是谁让它留下了孽种?我冷汗涔涔,手脚冰冷。我想起师父临终的教诲,想起师父喷溅的鲜血,一个除妖人的恻隐之心是大罪孽!法海,你罪不可恕!
我从行囊中取出我的宝器,我的钵盂,我从缸中舀起一瓢冷水注入钵中,一饮而尽。我为昨日之我羞愧。妖蛇,你等着,我就要来了,我日夜兼程来了,上天入地来了。我已经在人海中踩住了你的尾巴。
二
有一个叫范巨卿的秀才,赴东都洛阳应举,不幸身染时疫,病倒在客栈之中,无亲无故,奄奄待毙。又有一个叫张劭的秀才,也是赴东都应举赴选,夜宿客店,听间壁有人呻吟求救,深觉诧异,向小二打听,小二说,是一个害时症的读书人,要死了,因害怕时症过人,所以无人敢相救。张劭闻听此言,不由黯然,同是斯文一脉,竟客死他乡,心中好大不忍。遂不顾别人劝阻,忙进那病人房中探问,请医延药,亲自奉汤送水,寸步不离照料服侍。十多日后,范巨卿病愈,两人却都误了那应举赴选的大日子。范巨卿心中好生不忍,说,“因为我的病,耽误了足下的功名,这可怎生是好?”张劭回答说,“功名富贵,不过身外之物,今我得一兄弟,何误之有?”范巨卿闻言,十分感动,两人遂焚香结拜,结为金兰,范巨卿年长几岁,为兄,张劭为弟。
这一对结义兄弟从此朝暮相随,倏忽数月。然两人毕竟都是有家之人,张劭乃汝州南城人,尚有老母在堂;范巨卿则是楚州山阳人士,已娶妻生子。汝州与那楚州,相隔千里,尽管两人兄弟情深,却终须一别。这一日,两兄弟来在了分手处,在酒肆中对饮,心中伤感,但见四周黄花红叶,秋声雁阵,更添离愁。斟酒时,见杯中泛起茱萸,方知今日乃重阳佳节。范巨卿触景生情,说道,“我自幼父母双亡,虽读书,却为妻子生活所累,屈身商贾,幸贤弟有老母在堂,贤弟老母就是我的高堂慈亲。来年今日,我必到贤弟家中去拜见母亲!”张劭听罢,大喜,回答说,“乡村田舍,没有好款待,倘蒙兄长不弃,我一定备下肥鸡和黄米饭,恭迎大哥。大哥切勿失信。”范巨卿答,“怎敢失信于贤弟?”
两人订下这著名的“鸡黍之约”,饮下杯中残酒,执手依依,洒泪而别。
范巨卿回到楚州山阳家中,为养活妻儿,操起旧业,溺身商贾之中。尘世滚滚,岁月匆匆,倏忽又是一年。商人为利所牵,忙昏了头,不知今夕何夕。这天一早,邻居叩门送来了茱萸酒,巨卿见到这茱萸酒,大惊,方知今日已是重阳。想起与兄弟订下的“鸡黍之约”,就在今日,顿时心急如焚。想那山阳与汝州,相隔千里,岂是一日可到?这一急非同小可,正无计可想之时,忽然想道,“常听古人云:人为肉身所累,走不快行不远,但是魂魄却能日行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范巨卿说一声,“贤弟,我来也!”遂拔刀自刎,一缕魂魄出窍,飘飘荡荡急匆匆往汝州而去。
再说张劭,早许多日之前,就挑选了一只肥鸡,酿下一坛好酒。到这日一早,洒扫草堂,铺排座椅,采来菊花插瓶,点起信香供案,又吩咐他弟弟忙忙地杀鸡煮饭。他母亲说,“山阳到此,一千里地,恐怕巨卿未必能应期到来,等人来了,再杀鸡不晚。”张劭回答说,“巨卿是一个信士,说今天来,今天必至,我要让他一进门便看见烹好的鸡黍,才是我待兄相迎之诚。”他娘听他如此言之凿凿,急忙下厨烹煮去了。
一切收拾停当,张劭换上新衣新冠,来到了庄门外,肃立恭迎。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村路洒满秋阳,不见尘起,亦不见人来。我们如今当然已知道了那原因,可张劭不知道。看看已是晌午,张劭兄弟先下田收秋去了。再等,正午已过,忽听前村犬吠,以为是人来了,忙赶到前村去相迎,来来去去,如此六七遭。看着看着,红日西沉,新月初上,他娘出来,让他兄弟去庄口唤张劭回家,说,“今天巨卿恐怕不来了,你都站一天了,先回家吃晚饭吧。”张劭答,“你怎么知道巨卿不来了?若范兄不来,我也就不回去了。”他母亲和兄弟,再劝三劝,张劭只是不理。眼看更深夜静,家人劝他不过,只得各自歇息。剩张劭一人,倚门独立,如醉如痴。银河耿耿,偶有风吹草动,皆以为是巨卿至。话说到了三更时分,万籁俱寂,月光都没了,忽然远远见一黑影,从村路上挟风而来,张劭仔细看,不是范巨卿又是谁?范巨卿日夜兼程终于赶来了!张劭大喜过望,喜极而泣,迎上前去,倒头便拜,说,“我知道兄长一定不会失信,兄长快请,鸡黍之物早已经备下多时了!”
兄弟二人,一人一鬼,幽明两隔。此时张劭还不知真情,范巨卿为赴重阳日“鸡黍之约”,不惜捐生赴死,他的魂魄日行千里赶来赴会,不枉张劭盼他一场,信他一场。他做了鬼,只为千里赴约,用生命践一诺,真乃天地间最情深义重的男儿!
那一天,农历四月初十,乃谭爷爷宝诞。谭爷爷是此地供奉的尊神,香火一向旺盛。地方上按旧俗请来了戏班子为尊神庆寿,顺娘和小青二人去看戏,戏台上演的就是这出《生死交》。
小青被那“范巨卿”迷住了。
散了戏,那生角除下冠带戏装在后台喝凉茶歇息,忽听有人喊,“范巨卿!”抬眼一看,门口站着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娇娥,粉面桃腮。所谓“后台”,不过是戏台后面搭的一座大席棚。此地的气候,四月已如同盛夏一般炎热,席棚里就如蒸笼一样热浪翻滚。那丫头却像一缕清泉一样,让人心里一爽,眼前一亮。
“你叫我?”那小生诧异地问。
“不是叫你是叫谁?莫非还有谁是范巨卿?”丫头莺声燕语回答得理直气壮。
小生笑了。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丫头呢!倒像是戏文中、话本里那些深夜闯入客舍来的狐妖花怪小女鬼!谁家的丫头如此放肆?
“我不叫范巨卿,我叫——”小生的艺名就写在戏牌上,人人都知道,是个正在蹿红的小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