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人间:重述白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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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如梦令(2)

“走啊青儿,我再带你去一处热闹地方散闷。”

两个人,改了装,扮成了清俊的书生和秀才,足蹬皂靴,摇着百摺描金春罗扇。那青儿,穿不惯皂靴,走得一扭一摆——一扭一摆走进了戏园子。台上生旦净末丑,装扮了,不知道唱个什么。两人要了一壶香茗,一碟瓜子,几盘细点茶食。起初,听不懂人家唱的是哪一出,听着听着,听出了些门道。那一生一旦,原来是一对生死爱侣,幽明两隔,男人思念死去的女人,忧伤成疾:“相思透骨沉疴久,越添越瘦。”于是拜托和尚道士,遍寻碧落黄泉,去觅女人的魂魄。那道士在仙山找到了女人杨太真,对她诉说男人的思念之情:

自回銮后,日夜思,镇昏朝潸潸泪滋。春风秋雨,无非即景伤心事。映芙蓉,人面俱非;对杨柳,新眉谁试。特地将他一点旧情,倩咱传示。

人家唱到这里,只见那小青儿,忽地从座上站了起来,对着那台上喊,“仙姑姐姐啊,你别听他胡说八道,都是骗人的,我家姐姐就被骗了呀!”

台下大乱,人们不看戏,都回头看她,还以为碰上了砸场子的。娘子赶忙起身,朝四周一拱手,说,“得罪得罪!”扯着那小青儿就往外走。出了园子门,娘子点着青儿的脑门说道:

“那是做戏呀。”

“做戏怎的啦?做戏就能骗人呀?”青儿理直气壮,一挥手,搅起一阵风,将那戏园子高悬的金字招牌“咣当”掀落在地,过往行人一片惊叫,这才稍觉解气。看着那乱作一团的背影,青儿忽然回头问道,“姐姐呀,什么叫‘做戏’?”

娘子把手中的折扇打开又收回,收回又打开,眯起眼,轻轻拍拍掌心,“做戏嘛,就是把真事当假事,把假事当真事——这,就是做戏吧?”

“那我们此时岂不就在做戏?”青儿恍然大悟。

这一天,两个乔装改扮的姐妹,去了湖边的酒楼,要了一桌的酒菜,边吃边饮。酒是桂花米酒,菜是西湖新鲜的鱼虾和莼菜。还叫了唱曲儿的来助酒兴,好不快活。只听那唱曲儿的小娘子莺喉婉转地唱道:

江左昔时形胜,钱塘自古荣华,不惟往日风光,且看西湖景物:有一千顷碧澄澄波漾琉璃,有三十里青娜娜峰峦翡翠。春风郊野,浅桃深杏如妆;夏日湖中,绿盖红蕖如画;秋光老后,篱边嫩菊堆金;腊雪消时,岭畔疏梅破玉……

西湖四时的美景,都让她赞到了。而真正的西湖,就在她们眼前,晴光潋滟,如真如幻。青儿听着听着。伤感起来,她就是贪恋这人间美色才踏上不归路的呀!娘子也沉默不语,桂花米酒,喝了一盏又一盏,两个人,不知不觉吃下去一坛。那米酒是有后劲的,两人都醉了,出得门来,已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暧昧时刻。那西湖,正如曲中所唱,“满湖星斗漾珠玑”,就像黑夜璀璨的心事。她们摇摇晃晃踏着月色回家去,走着走着,只见娘子忽然用百折扇掩住了自己的脸,不一会儿,就见娘子的肩膀抖动起来。

她哭了。

落泪无声。止不住的眼泪落进深不见底的空荡和冰凉之中,她哭得痛彻心脾。

青儿不说话,就让她哭。她知道她憋了太久太久。她知道,她这么疯、这么胡闹其实都不是她的本意。她哭得无声无息,这无声无息让青儿无限心痛。许久,她从折扇下面抬起了泪脸,她说:

“青儿啊,我来人间,不是为了做一个妖啊!”

那一晚她大醉,狂呕不止,搜肝刮胆,最后呕出鲜血来。她哗哗流着眼泪,醉话连篇。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青儿啊,我来人间,不是为了做一个妖啊!”青儿抱着她,把她抱在怀里,青儿也哭,青儿哭着说道,“姐姐呀,你不是妖,你是人,你是人里面最好的好人……”青儿其实想说的是,“人算什么东西?那些人哪里配得上你?”她依然泪如泉涌地摇头,说道:

“青儿啊,你别宽慰我了——我的泪是冷的,我害怕雄黄,三杯雄黄就毁了我三千年苦修才换来的珍宝……说到底我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可为何我也不能像你一样,甘心情愿做一个妖?若我是个真正快乐的妖精该多好啊!若我是个真正的不掺假的人该多好啊!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是——”

她不是问青儿,她是问天,问地,问神灵和造物主。她不知道自己是一个错误,是一个神的错误。神也是会犯错的啊!神给了她一颗人的心,却又给了她一个蛇的身体,让她忍受这种撕裂的剧痛。她是造物的怪胎,生而不幸,不管是做人还是为妖。

“青儿呀——若有来生来世,让我变成石头吧,让我变成草木吧,我们等,我们一起再等三千年……”

那一夜如同地狱,青儿眼睁睁看着她受难,却没有丝毫解救的方法。她抱着她,不知道她的痛楚是来自身体的哪一处地方。她的手上染了她呕出的血,红得触目惊心。天快亮时她们方沉沉睡去。梦中,忽听她大喊一声“官人呐——”青儿被吓醒了。青儿怔怔地流下泪来,终于明白,原来,她对那无情无义的官人是如此的不舍,如此地痴迷。原来,舍不下一个尘世间的凡人竟是这么煎熬可怕的事。

从第二天起娘子就病倒了,昏沉沉卧床不起,吃不下饭,咽不下水,吃进一点东西就呕出来,呕到最后就是血花四溅。青儿没了主意,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街上去,请来了给人看病的郎中。那郎中隔着帐子诊了一回脉,一拱手,对青儿说道:

“恭喜恭喜,娘子这是喜脉。”

青儿听不懂,“人病成这般模样,怎还会有喜脉?”

“娘子这是有喜啦,”郎中说,“有小官人啦。”

这话,如雷轰顶。送走那郎中,青儿一撩帐子,只见娘子竟然起身靠在榻上,满脸是泪。

娘子怔怔地发问,“青儿,我不是做梦吧?”

青儿回答,“恐怕不是。”

“我真的有喜了?”

青儿点头,“有小官人了。”

“阿弥陀佛——”她猛然双手合十冲天念了一声佛,“我怀上了我官人的孩子!我怀上了人的孩子!”

一切病症,如同奇迹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病愈的娘子如同蛇蜕一般出落成了一个新人。她一下子能吃能喝,脸上有了光辉,眼睛里汪着活水。她安静下来,再也不胡闹。她常常凝神静气,聆听身体深处那神秘的巨变,一点小动静也让她害羞或是惊喜不已。青儿被娘子这变化弄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是桩好事还是坏事,可冥冥之中,她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时刻,她要为她的姐姐坚守这个宝贵的时刻。“青儿呀,”她告诫自己,“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啊。”她陪在娘子身边小心翼翼,规规矩矩过着人的日子,但娘子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这小蛇妖无限怀念着刚刚过去的欢乐和疯狂。看着小心翼翼的青儿,娘子心里生出无比的歉疚,她把青儿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她说:

“青儿呀,姐姐今世给了人间,姐姐来世还你。”

青儿笑笑。青儿说:“我不给人看不见的东西。我也不要姐姐的来世。能和姐姐今生今世在人间高高兴兴,我心满意足。”

那一刻,娘子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清风白月。

一天深夜,青儿忽然被娘子推醒了,只见娘子坐她床边,屋里没有点灯,也没有涌进来的月光,可是娘子的脸白得令人恐怖,在漆黑一团中鬼魅般触目。她吓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只见娘子直勾勾望着她,问道:

“青儿啊,你说,我肚子里怀的,真的是个小官人吗?”

“是啊,郎中说是,”青儿回答,“要不就是个小娇娥?”

“青儿——”她一把抓住青儿一只手,把它按在自己肚子上,“你说,我肚子里,会不会是一个,是一个——”她恐惧地说不出那个“妖”字,“会不会不是一个人?”

“呸呸呸!”青儿叫起来,“天哪天,姐姐呀,你怎么会有这种怪想法?”青儿仰起脸朝天空喊,“过往神灵,各位仙兄仙姊,你们听好了,我姐姐可是在说胡话!”

可是这念头,来了,就不走了,住进她心里,和那团血肉一起长大。最初单纯的狂喜,一个母亲的狂喜,被这疑问摧毁了,变了形。她开始忍受另一种折磨,她抚摸这看不见的生命,神秘的生命,她不停地被一个止不住的想法折磨,“我把你带到人间了,孩子,可是你是什么?”她想象这个生灵将会遭遇和自己一样的苦痛,这想法让她发抖,也让她对这个可能遭遇不幸的生命更加珍爱和怜惜。只有想到孩子的父亲,她才会松一口气,她宽慰地、心存侥幸地想,这是一个父亲的孩子,“人”的孩子。

佛祖保佑他是人的孩子。

一直,她都不忍心对这个弃她而去的人做狠毒的事,不忍心报复他。她一怒之下烧了那曾经容留法海的净慈寺,她伤心欲碎地恣意狂闹胡为,却没有追到金山寺去和法海清算。多少次,青儿从梦中醒来,高兴地对她说,“姐姐呀,好痛快呀!我梦见咱俩兴风作浪,水漫金山,那贼法海喂了鱼鳖啦!”她明白青儿讲的不仅仅是她的梦,那是一个愿望。可是她不答应。他在法海手里,她的亲人。她不能以一个“妖”的手段去夺他回来,她不能以一个“妖”的面目和这亲人面对,她不能做如此狠毒的事,由恨成妖,恰恰正是法海所希望的。

她不恨这背弃的人。没有一个“人”甘心情愿和一个“妖”厮守:那需要至情至爱和大悲悯,需要一颗佛心。而她的官人许宣,不过是一个凡俗的、平常的、令人心疼的凡夫俗子。第一眼看见他,她就心疼。他挟一把破伞,穿一件打补丁的青布长衫,弱柳临风似的站在船头。她一阵心疼:喜爱到心疼。她的人来了,这是人间给她的至宝。

最幸福的日子是他给她的,最快乐的日子是他给她的。那时她不知道这是梦幻般的幸福,她以为和他厮守,做一对烟火夫妻是一生一世的事。她不知自己是在隐藏。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苦修埋葬了她作为一条蛇的前生前世,她用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时间换得了一个平凡的肉身凡胎的今生。她不要呼风唤雨,不要奇迹,不要长生不老,她只要这几十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生”。她用二千九百九十九年投生再造迎来的“今世”,是光明磊落理直气壮的。

但是法海的到来毁了这一切。

这个残忍的审判者以三碗雄黄酒结束了她作为一个人的历史,或者说,结束了她作为一个人的幻觉。他假她亲人之手,使他们俩同时沦入地狱。他逼她重回首,再做“妖”。他逼她的亲人,和他一起联手来屠杀自己的结发之妻。

可是孩子来了。这是那个挟着破伞、穿打补丁长衫、弱柳临风似的叫人喜爱到心疼的男人给她的馈赠,是“人”给她的馈赠。法海最终没能让这个男人真正背弃她,他留在了她身子里,和她一块受难。当三盏雄黄酒发作,她周身上下每一寸体肤从内到外忍受着如灼如割如撕裂般剧痛的时候,他在她体内,和她一起忍受了这地狱般黑暗的疼痛。原来,他从没背弃她,在她以为他远走高飞离她而去的那些痛苦的日子里,在她伤心欲绝、发疯胡闹、作践自己的日子里,她不知道,他其实一天也没离开过她,一刻也没离开过她,没有谁能把他真正夺走——他们已融为一体。

她抚摸那谁也夺不去的生长的血肉,她想,儿,你就是你父亲。

当内应、奸细许宣在涌金门码头下了船,一路心事重重行来,行到箭桥双茶坊巷时,天已黑尽。他踌躇再三,反复掂量,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推开了那妖精盘踞的家门。可是他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情景,油灯下,如花的娘子正在垂头做针线,缝着一件小衣服,是婴儿的红肚兜,鲜红的绫绸上绣满了鲜花。床榻上,摊着一床这样的东西:小袄小裤、小被子、小鞋小袜、小小的虎头帽。听到门响,娘子抬起了头,他看到了她脸上的蝴蝶斑,那是人间有孕的女人最常见的标记,羞涩静谧,那是要发生天底下最大事件的证据。他惊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那些小袄小裤纯洁无瑕地躺在温暖柔和的灯影里,天真安静地斜睨着这个就要做父亲的叛徒。

最后,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