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世界,风雪人间》是丁玲一本没有写完的回忆录的名字,而最能表现这一主题的莫过于“文革”中那段苦难的岁月。在极度狭隘的生存空间中,丁玲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对光明的嗅觉乃至一点阳光就灿烂的精神都着实让人称叹,于黑暗中发现光明,在丑陋中感受美好,这种能力,在现代的社会我们的身上正在逐渐缺失。
风暴潮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虽然丁玲躲在远离政治中心的北大荒,但是仍然逃不过这一场风暴的侵袭,刚刚和陈明过上了一点安稳日子的丁玲随即被抛入无休无止的批斗之中。
由于丁玲在北大荒的人缘不错,一开始并没有被作为批斗的重点。但是北京的红卫兵到了农场串联后,这种好运也就到头了。
丁玲第一次挨批源于一起阴差阳错的事件。本来红卫兵们准备斗一个造纸厂厂长,连纸帽子都糊好了,然而这个造纸厂厂长事先听到了风声,跑得比兔子还快。红卫兵小将们抓不到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顶纸帽子该给谁戴?这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干脆找丁玲吧,她是‘大右派’!”于是众人拍手称好,丁玲就成了这个厂长的替死鬼,脸上被抹了灰,戴着高帽子去游街。红卫兵还要丁玲站在板凳上,让她交代问题,丁玲却高喊口号:“毛主席万岁!”小将们听了先是一愣,但马上有人意识到这其中的严肃性,只好跟着丁玲一起喊口号。这样丁玲不像一个被批斗的罪犯,倒成了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由于丁玲的“大右派”身份,一些大人物被批斗的时候,常常让她去“作陪”。有一次,东北农垦总局副局长高大钧被押到宝泉岭农场批斗,丁玲“被邀”相陪。批斗时,红卫兵们让两人跪下来,头靠到地上,又往他们身上踩上一只脚,这是当时批斗的常见招式,意味打倒敌人,再踏上一脚,让敌人永不得翻身。丁玲在宝泉岭干了不少好事,大家都喜欢她、同情她,两个农场的两个女职工见丁玲被折磨的万分痛苦也十分着急,两人灵机一动,在旁边喊:“丁玲,站起来,抬起头来,让大家看看你的鬼样子。”丁玲这才站起来了。
到了1967年,“革命”进一步升级,几乎天天晚上有人来抄家,丁玲和陈明的衣服、饭票、菜票、笔记本、书等东西都被抄走了,刚开始红卫兵听到“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毛语录”还会有所收敛,但到后来连“毛语录”也管不住这群人了。中国的红卫兵最早是由“红二代”组成的,“二代”的破坏力有多大,现代人都很清楚。陈明被打的时候,丁玲心疼他,总是用手遮挡,结果有一次她的手被擀面杖打肿了,后来她的胳膊一直没有完全恢复好。
还有一次在批斗会上,丁玲被人从台上推到台下,腿扭了,肿的很大。陈明带她去医院,但医院不敢给她看病。陈明无可奈何,只好到兽医院拿了点治牲口的药,回来给丁玲敷了。这就是当时的现状,人的地位连牲口都不如。
不仅肉体上受到攻击,精神上也有人落井下石。有一个女的住在两人对门,平时丁玲和陈明对她不薄,常常帮助她。但是在夫妻俩落难的时候,这个薄情寡义的女人竟然恩将仇报,对他们说:“你们这样遭罪,还不如死了好呢。”这样的话有时候比肉体的攻击对人的伤害更大,估计一个意志薄弱的人听了之后真得撞墙死掉了。但丁玲和陈明越挫越勇,两人约定:一不能死;二不能疯。
还好,大部分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很多善良的人们千方百计要保全丁玲。丁玲从宝泉岭农场被纠到汤原农场去批斗时,大家净给她评功摆好,以至于批判会竟然开不下去了,最后不了了之。监视丁玲的是一个老工人,丁玲在汤原农场的时候,有一次看到他在缝衣服,对他说:“我今天没带眼镜,要是带了眼镜,我来给你缝。”这个老工人对这句话一直铭记在心,他监视丁玲的时候便一直照顾她。
众生相
在“文革”中,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在“牛棚”时代的劳动改造中,丁玲与一群革命女将同住一屋,这些人以摧残和折磨丁玲来显示自己的觉悟和革命性,许多年后,丁玲回忆起当年的场景,仍然觉得宛如一出荒诞剧。
有一次,丁玲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包大众牌香烟,她还没有打开烟包,就听见旁边有人尖声大叫:“烟,你们看,她还抽烟呢!”马上有人冲过来,喝道:“什么东西,不准抽烟!”丁玲冷冷的看着这群人,她忽然打心眼里可怜起他们来了。她拍拍灰,把烟包塞到枕头底下。在回忆录中丁玲这样描写此时自己的心绪:这可能是由于已成为我的逐渐习惯了的顺从,可以少挨些打。同时也夹杂有无理可说,对牛弹琴,懒得周旋的情绪。之后,为了不再偷偷摸摸的抽烟,丁玲干脆把自己多年的烟瘾戒掉了。她说,戒烟虽然困难,但是比起那些面临在她头上的政治难题,简直是轻如鸿毛。这足以让现在的戒烟者引为榜样。
还有一次,丁玲中午劳动回来之后,浑身又酸又疼,正要躺下去休息一下。可是还没等她的身子倒下去,就有人喊道:“她怎么也敢睡觉?她怎么能和我们一样?我们是革命派,她是反革命,我们休息,她也休息,那还有什么区别?”于是众人嚷起来:“出去,出去!下地干活去,你还配睡午觉!”当年日本人对待中国俘虏尚且没有这么苛刻,丁玲面对这一群丧心病狂的人,不屑于跟她们讲理,披起衣服就往外走。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但是,只要别人给她一点微弱的光线,丁玲就可以将它放大并照亮自己,她对光明的嗅觉简直令人称叹。
丁玲被关进牛棚之后,每月只有15元的基本生活费,在二十一队劳动改造的时候,由于肩负着沉重的体力劳动,加上严重的营养不良,她犯上了严重的夜盲症。有一个晚上,她给同屋的革命小将们提洗脚水,突然间眼前一片白茫茫,结果碰到一块石头上,水泼了一身。此后连续几天晚上,她的眼睛都不好使,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于是,丁玲只好请假到队上的医务室看眼睛。医生冷冷地给了她半瓶鱼肝油丸,让她每顿吃三粒。丁玲忐忑不安的拿着这半瓶鱼肝油丸回去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眼睛就是半个生命。
没想到,连吃了五天之后,丁玲的眼睛竟然完全恢复正常了。此后的日子里,丁玲对于这位医生的“大恩大德”总是铭记于心,一有机会就向别人宣传这件事。实际上,这位医生对丁玲这位“大右派”并不友好,寒冬腊月里,丁玲感冒了,他还让她夜晚去医务室看炉子,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但丁玲并不在意这些,在她心里这位医生救过自己,这就足够了。
另一个被丁玲视为恩人的人是给厨房种菜地的老王头,他说服了队里,让丁玲跟着自己在菜地种菜。尽管菜地的活也很多,但是在这里,跟丁玲一起种菜的几个老头起码会把她当成“人”,虽然对她一点都不热情,但从来不会虐待她。在难得的闲暇时光,丁玲还可以“坐在菜畦的地埂上,眺望无垠的田野,欣赏着蒸腾的袅袅上升的雾气,望着那变幻无穷的云团……”这里干活的“轻松”自由与精神上的解放让丁玲有了一种得意忘我的快感,她甚至把几个干活的老头看成自己的亲人了,在回忆录中她感慨万千地说:“这几个老头,老好人,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
打开心扉,迎接阳光
在二十一队的劳动改造中,丁玲拿镰刀的手远没有她拿笔时灵活,为此时常遭受革命女将们的斥骂。但她对此并无怨言,为了赶上别人的进度,在别人小休的时候她也不休息。本来就犯有骨质增生的她这时候病情更加严重,每一次弯腰出力都给她带来了巨大痛苦,手上也磨出了血泡,但她咬紧牙关,强打着精神亦步亦趋地跟着别人,绝不做落后分子。
这一年的夏秋之间,有一阵几乎天天下雨,地下水上涨导致茅坑里上漏下渗,臭不可闻,人人畏而远之。革命女将们为了“锻炼”丁玲,给她安排了打扫全队公共厕所的苦差事,要求她不仅要将厕所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要将茅坑里的粪水淘干。丁玲用一个自制的铁瓢舀粪水,一天从早干到晚,但地下水渗的很快,今天的劳动成果到了明天马上就被涨起来的水位吞没了。丁玲感觉自己成了希腊神话中被神惩罚的那个人,她每天从井里淘水,今天把水淘干了,但隔夜立即又涨满了,永无休止。但她看到在自己辛勤的劳动下,粪水每天短下去一截,厕所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全队的每个人都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厕所,心中还是充满了自豪感与幸福感。
在打扫厕所的同时,丁玲还“兼职”帮忙一个给食堂喂猪的老头,两个人一起喂六十来头猪。为了给这么多的猪拌猪食,丁玲每天要用两只承重四十斤的大桶外出挑水,一天要来回几十趟。由于丁玲只会用右肩,不会换肩,以至于右肩肿起来一大块,每天晚上火烧火燎的非常疼痛。但丁玲没有畏难,她悄悄地鼓励自己,不仅要在肩膀上磨炼出一块厚厚的茧子,来承担这八十斤重的水桶,而且要把心也磨炼出一块厚厚的茧子,来承担无限重的精神上的痛苦,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倒下去,才能生活下去!
丁玲不仅任劳任怨,甚至在笔下对这艰苦的劳动充满了感激与赞叹,她说:“不管怎么样,我可以不用关在黑屋子里,我可以见到太阳了。我可以在阳光底下劳动了。”“劳动是累人的,是苦的,但在劳动中我是可以得到乐趣的。而且是在太阳底下,我是多么的长时期的渴望阳光啊!”“尽管我背负着创伤与恐惧,但我仍然鼓起我生命中仅有的力量……打开一丝心扉,向着阳光,迎接阳光。”
这种对于阳光、对于光明的热爱与追求,以及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的精神,一直贯穿了丁玲生命的整个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