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闻名天下、如日中天的大作家到北大荒汤原农场落魄的养鸡工人,丁玲丝毫没有“杀鸡焉用宰牛刀”的自怨自艾,相反,在她的精心照顾下,和她同病相怜的弱雏茁壮成长,丁玲也成了闻名北大荒的养鸡能手。原来,跟鸡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容易多了。
汤原农场
丁玲到了北大荒之后,受到了时任农垦部部长的王震将军的欢迎。由于王震的关系,垦区领导对丁玲这个“大右派”也刮目相看,和她商量:“是不是到一个条件好些的农场去?”丁玲拒绝了领导的好意,说:“我是来参加开发北大荒劳动的,当然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于是,丁玲被安排到了汤原农场养鸡,从此,北大荒多了一个养鸡能手。
汤原农场的房子都是50年代中期由铁道兵所建的营房,丁玲所住的大院以前是一个连队的集体宿舍。而现在除了丁玲和几个养鸡姑娘之外,其余的所有房子都住上了莱亨鸡,大概有两千五六百只。在这里,人至少和鸡是平等的,而在别的很多地方人的地位往往还比不上鸡。虽然这里的鸡也欺负陌生人,尤其是一些大公鸡,每次丁玲走过去的时候,总有几只猛地扑过来,让她躲也躲不及,她越躲,鸡就越凶。这些头上戴着红冠的大公鸡很有点红卫兵小将的霸道。
不过,丁玲还是很快学会了怎样跟这些鸡打交道,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大公鸡也不会再像一开始那样对丁玲穷凶极恶了。鸡毕竟是鸡,鸡心到底比不上人心的复杂,因此跟鸡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容易多了。我想,这也是丁玲喜欢上养鸡的重要原因吧。
此外,之前无数次的被批斗和泼脏水以及被逼着向自己的同志和好友泼脏水,这样的经历让丁玲对“人”产生了恐惧。丁玲在笔下记述了自己到了汤原农场后第一次到食堂吃饭的情景。食堂在另外一个大院里,丁玲一走进这个院里,立即听到一阵轰隆隆的人声,这让她心里顿时产生了一阵恐惧:是不是又一场风暴在等着自己?她的眼前忍不住闪现出以前自己被众人批斗时那一幕幕的残像,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幸好,这两天陈明还没有到自己所属的单位去报到,一直陪在丁玲身边。他鼓励丁玲:“你又不是没有经过风雨的,你一向都是坚强的。你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示众!尽管去,看他们能把你怎样。”还没等丁玲反应过来,陈明就自己走了进去,丁玲见状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进去了。到了里面,丁玲才松了一口气。他们一进去,立即淹没在人群中,众人对他俩熟视无睹,根本没有在意其存在。丁玲这才感觉到之前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可笑。
我们在这里绝不能以“懦弱”二字来看到丁玲,在南京幽禁的日记里,丁玲曾有过自杀未遂的经历。而相比当年被国民党逮捕,她这一次在反右斗争中所受到的折磨远远超过上一次,然而丁玲却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着,活着就是对敌人最好的惩罚!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然而,“士可杀,不可辱”,有时候,以辱惧之比以死惧之更加令人恐惧,其背后正是一个真正的士对自己名节超乎生命的热爱。
养鸡能手
虽然养鸡比起写作来显得档次低了很多,但丁玲丝毫没有懈怠,她的韧劲在这当中再一次得到了印证。
丁玲刚被派到畜牧队时,畜牧队队长张正延见她头发都花白了,有点于心不忍,但丁玲主动揽活,张正延便安排她去孵化室选蛋。本来以为这活比较轻松,但是对长期犯有脊椎骨质增生病的丁玲来说,这恰恰是最难以承受的。半个小时下来,丁玲腰痛的直不起来,手也发僵了,满头大汗,满脸通红,但她却强忍着一声不吭,硬挺着不叫累。每天在孵化室选完蛋回家后,丁玲常累得伸不直腰,上不了炕,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没有因为病痛而放弃一天的工作,这样的精神让身为畜牧队队长的张正延也不禁肃然起敬,他由衷地赞叹丁玲:不愧是延安来的老革命!
别人都是把养鸡当成一项简单而又重复的工作,然而丁玲却不这样认为,她的儿子蒋祖林对此感慨地说:“妈妈做什么事都十分执著。不能写书了,就养鸡,对养鸡也这么投入。”为了养好鸡,丁玲自费买了不少养鸡的专业书籍来看,而她对鸡的体贴和照顾更是让人感动。养过鸡的人都知道,要把每一只小鸡都“抚养成人”是非常困难的,身体不好的小鸡淘汰率很高。在丁玲之前,养鸡场对于病弱小鸡的处理近乎残忍,这些“弱雏”往往被下锅煮了当肥料。而丁玲在孵化室养小鸡的时候,专挑别人不要的“弱雏”来喂养。她把这些小鸡像人一样放在热炕上,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细心照顾。丁玲养鸡还有一个秘方,她自己花钱买了维生素和鱼肝油丸偷着喂给小鸡吃,这样“弱雏”就容易成活了。
打扫鸡舍对于犯有脊椎骨质增生病的丁玲同样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儿,同时鸡舍的温度很高,又闷又热、气味极其难闻,常人难以忍受。但是为了让小鸡保持卫生,远离病患,丁玲还是坚持着一丝不苟地打扫下来,虽然她的衬衫全湿透,腰也累的快断掉了,但她却认为物超所值。
饲料室的赵玉芬怀孕了,丁玲怕她累坏了身子,主动揽下了她的活给养鸡场一万来只鸡剁菜拌饲料,北大荒的冬天,大白菜、胡萝卜冻的跟石头一样硬,丁玲三更半夜就得起床到饲料室干活,最后干到右手脖子都肿了,砍刀都拿不动了。赵玉芬向指导员求情,没想到指导员的心更硬,他竟然说:“右手脖子肿了,不是还有左手脖子吗?”赵玉芬气得七窍生烟,丁玲却一笑了之,不以为意。
后来丁玲还向农场提建议发展良种鸡,农场接受了她的意见。从汤原到牡丹江要坐十来个小时的火车,农场特地让养鸡排的副排长邓明春和丁玲一起去。种鸡买回来之后装在笼子里放在返程的车上,天热鸡渴,一路上要不停的给鸡喂水。结果,邓明春下车给鸡找水,没注意停车时间,火车到点就出发了,把邓明春给甩下了(据丁玲儿子蒋祖林的回忆是另外一种版本,说是两人忘了买饲料,邓明春半路下去买饲料结果没赶上火车,丢了)。
后面的旅途中丁玲只好一个人照顾种鸡,为了完成邓明春没有完成的事业,丁玲在路上不得已也要下车去,结果她差点重蹈覆辙。当她回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开动了,她拼命地向前跑着,抓住最后一节车厢的扶手,跳上了车。一个病弱的老太太竟然完成了一个身手敏捷的铁道游击队员才能完成的高难度动作,这连丁玲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
丁玲的精神和作风让养鸡排上上下下都对她钦佩不已,尽管上面经常告诫他们要跟丁玲这个“大右派”划清界限,但大家跟丁玲早就没有隔阂了。在丁玲所住房间外面的窗台上,每天有人从野外采来一束小红花放在上面,在花凋谢之前还会有人换上新开的花。尽管场部的领导对此暗中调査,但并没能阻挡大家以此来表达自己对老丁这个“大右派”的爱戴。
鸡鸣不已
提到养鸡,我想起了另外一个重要的政治人物——陈立夫。陈立夫、陈果夫兄弟在大陆权倾一时,CC派长期把持国民党党务,素有“蒋家天下陈家党”之称。然而到了台湾以后,诺大的台湾岛竟然没有陈立夫的容身之地,落得个远赴美国躲避政治迫害的下场。陈氏兄弟当权时是国民党内少数不贪的典型,因此积蓄无多,后来,在生活所迫下,陈立夫办起了养鸡场,养的鸡跟丁玲所养的正好是同一品种——莱亨鸡。
友人问陈立夫为什么养鸡,他说:“鸡很听话的,叫它排队,排横的就横的,直的就直的。你拿一把鸡食来这样一刷,刷一条直的,它就排个直的队;刷一个横的,就排个横的。”厌倦了人心险恶的陈立夫再也不想跟人打交道了,他说:“从今以后,我不想再侍候任何人。”
尽管丁玲和陈立夫政见不同,但我想在养鸡的时候他们的心灵应该是相通的。
《诗经?郑风》中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句,意即在风雨交加天色昏暗的早晨,雄鸡啼叫不止。它描写一个女子在风雨交加、天色阴沉、鸡鸣不已的时刻对丈夫的强烈思念。汉代的《毛诗序》对此的解释是“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也就是说,身逢乱世,人们更加思念品德高尚的君子。到了后世,人们常用“风雨如晦”比喻社会之黑暗、前途之艰辛,“鸡鸣不已”则意味着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中,君子仍不改自己的气节。
雄鸡一唱天下白无疑是主流印象中的雄鸡,但暴风雨中雄鸡高昂的头颅无疑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