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街道旁的路灯亮着明黄色的光,车子在马路上呼啸而过,车尾灯闪着红色的警告。
从酒吧出来和厉娜道别后,林曳晓一手拎着包一手拿着外套,漫无目的地走在宽阔的大街上。晚风吹来,带着初冬的寒意,吹在脸上有些冰冷。虽然如此,她还是因为酒精的缘故把外套脱掉。
行人从她身边匆匆走过,却多数都是淡漠的表情,宛若给整张脸戴上冰冷的面具一样,冷冷的毫无生气。
迎面走来两个穿着工作制服的妇女,神色紧张交头接耳着什么。
“喂,听说了吗,前面撞死了个人哎。”左边的女人拎着包,对身边的人讲。
“是啊,看到了,好大一摊血哪,真可怜啊,还那么年轻就……”
“据说是个小伙子,二十几岁的样子,看他那样子估计也还只是个大学生,小小年纪就被车撞……如果他父母知道的话……啧啧——真不敢想象……”
“好了好了,别说了……”
心跳陡然加快,停下脚步,林曳晓迅速转过身,跑向那两个人。高跟鞋在人行道上发出一连串的响声,她抓着其中一个人的手臂,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开口就问:“对、对——对不起,麻烦你……麻烦你可不可以把之前……之前的话再复述一、一遍?”
“之前的?”女人皱着眉,脸上一片迷茫,“你指的是什么时候的?”
拍着胸口喘了会儿气,把气息放稳之后她开口:“你们刚刚说有人被车撞了?那人是男是女?年轻吗?”
“是啊,你都不知道啊,好多人都围着看呢,就在前面第二个十字路口。挺年轻的一个小伙子,二十出头,长得还蛮清秀的,你看看就这么被车撞了,撞得好惨……一个大好青年,多可惜啊……”话还没说完,女人就见着她转身快速往前跑,就连手里的外套掉在地上也顾不着捡,“哎——这位小姐,你的外套!”
对于她的话置若罔闻,她只顾着往前奔跑。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吹起她已经凌乱的头发,高跟鞋的鞋跟磨着脚踝,隐隐作痛,但她却已经顾不上这些,脑袋里满满的都是那两个人的话。
二十几岁的青年……帅小伙……大学生……
被车撞……撞得好惨……好大一摊血……
心口蓦地被狠狠刺了一下,吹过来的风势那么的寒冷,冷得让她连喘息都显得那么的困难。眼前的那个十字路口,黄色警示灯一闪一闪,而她视若无睹般,依旧快速奔跑着。
一道刺眼的光从左边上来,她转头,鞋跟一崴,身体斜斜倒在马路上,手撑着地,从手掌心传来钻心的疼,跟着听见“吱——”一声,一辆小型货车停在她不过三厘米的地方。
一个油光满面肥头大耳的车主从车厢里探出脑袋,对着她一脸的凶神恶煞:“喂,臭女人,你不要命了?!知不知道我车上装着很多东西啊?而且要寻死也不要在这里,很晦气的!”说完,脚踩上油门,车子扬长而去。
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身,她顿也不顿继续往前跑,一直跑到人群围着的地方,快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她每走一步就觉得眼前的景物模糊一分。当她奋力拨开人群挤了进去时,却没看到她要看到的,入目之处,只有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的血迹,早已不见了那个被撞的人。
有人说因为司机闯红灯,就撞上了。
有人说肇事司机已经逃走了,寻不回,赔偿费什么的别指望能拿得回来。
有人说那人被撞得面目全非,都认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有人说他已经被救护车抬去了医院,但还是生死未卜……
跪坐在地上,她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能了,心口的痛楚四面八方地蔓延开去,尖锐地刺入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风吹起地上的沙子,刮进眼睛里,痛得她不得不闭上眼。
“轰——”一声巨响,雷声阵阵,金色的闪电划过夜空,将整个天空劈成了两半。黑发凌乱地飘舞在风里,有些紧紧贴在她脸上,衬得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俊……涛……”
颤抖的声音从唇里逸出,那么的无助那么的飘渺,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一般。眼前尽是他的影子——那个干净的一尘不染的男孩;那个笑起来眼底孕育着温柔的男孩;那个认真而执着,动不动就会脸红的男孩;那个会帮她准备好香喷喷的美味的饭菜,然后不管有多晚都会安安静静无怨无悔等着她回来的男孩……
“……俊涛……俊涛……俊……涛……”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向你道歉,还没来得及尝你做的饭菜……为什么……为什么?
暴雨哗然洒落,气势汹汹容不得半分的游移,就这么从天而降,那么的快那么的猛又那么的烈。雨点砸在脸上,痛彻心扉,连一个细微的呼吸都痛得难以言喻,都不知道到底是被雨水砸得这么痛还是因为心痛的缘故了。
雨水迷离了视线,却不知在脸上淌过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路上聚集的人纷纷离散,或顶着公文包、外套遮挡雨,或找寻可以避雨的地方躲进去,或打车回去……天地间似乎就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坐着,即便浑身上下被雨水打湿,也丝毫地不在意。
她一分分将脸埋进臂弯里,泪水肆意纵横,没过了眼、鼻……
雨忽然小了些,就连那嘈杂的雨声也慢慢退到了遥远的地方。还没待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在头顶响起。
“晓晓?”
肩膀微微一颤,从臂弯中抬起头,男子担忧的双眼闯进了眼帘,浓密黝黑的眉毛拧成了“川”字,他静静立在她面前,手里夜空般的大伞撑在她上方,遮去了愈发肆虐的风雨。
“你怎么了?为什么坐在这里?”
像是找到宣泄的出口一般,泪水愈发地从眼里涌流出来,混着还粘在脸上的雨水一起滑落,怎么收也收不回。
他轻轻地俯下来,微一收臂,将她紧紧护在了胸前,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的情绪:“没事了,没事了……乖,没事了。”
背上是他有节奏带着安慰的拍打,他低沉而不乏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身体被更紧地拥进了他的怀抱里,他身上的温度传递了过来,满满地将她包围,即便她的衣服被打湿,却依然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得到。
林曳晓低低一声啜泣,明明要推拒的手却变成了抱住了他的脖子,眼泪泛滥着滑落眼角,滴落在手背上烫得让她惊心。
坐在傅方毅车子的副驾驶座位上,林曳晓转头,额头贴着玻璃窗看向外面。
窗外的雨依然下着,铺天盖地的,好像整个天空都要被倒下来似的。天上堆叠着厚厚的云层,雨水倾倒下来,浇在马路上、花坛里,街道上积起了大面积的水,来来往往的汽车驶过,溅起的水花在空中划过,溅湿了路旁行人的衣裳。
雨水打在车子的玻璃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巨大的声音,雨刷将玻璃窗上的雨水刷向两边,汇成一道道水流流了下去。
转头看了眼身边的人儿,从她上车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二人就没说过一句话,弥漫在车厢里的,只是无尽的沉闷与默然。傅方毅几次开口想说话,到了最后却还是把话吞咽了进肚里去。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那么的毫无生气,像没了灵魂的躯体一样;而之前,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得那么凄惨大声,宛若丢失了什么至宝的东西。
他记得从他们分手那一天起,他都没有看到过她哭得像个孩子,但是这一次,她却……
心口忽然堵得发慌,慌得他连握着方向盘的手的骨节都微微泛着白,他多想问她是为了什么而哭,只是却没有那个勇气。也许,现在的他不应该过多问关于她的事了。
趁着红绿灯的时候,他摁了音响开关,随即轻柔的钢琴曲在狭窄的车厢里响起,也暂时缓和了一室的沉默。
车子终于停在林曳晓的别墅前,傅方毅看了外面,见雨势没有变小,他偏过头看着身边的人:“晓晓,我们到了。”
回过神,她拨了下额前的刘海,无神的双眼眨了下,无力地扯了抹笑:“谢谢。”
看着那张无光泽的笑脸,他只觉得心口抽痛得厉害——明明你笑不出来,为何还要勉强自己?
林曳晓解开安全带,开了车门正要出去,手腕却被身后的他一把拉住。
“我送你进去吧,外面下雨,你又没伞,这样很容易感冒的。”他说,声音里透着低沉。
顿了会儿,她才点头:“那么……麻烦你了。”
握着她手腕的大掌不由得紧了几分,她这种礼貌却疏离的态度让他觉得在她面前,他不过是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吗?眼睑轻轻垂下,心底的酸楚刹那间泛滥成灾,翻涌着快要满溢出来似的。意识回来时,他的两条手臂已经自发自觉地绕到了她的后背和腿窝处,紧跟着抱起她走出了车厢。
“喂?”林曳晓一惊,抬头却发现他已脱下了他身上的外套,挡在她头顶。他消尖的冒着胡渣的下巴落入眼,似乎比记忆里的他更加苍老也更加颓废了些。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个样子地抱着她,穿过一条条的大街小巷,任穿过树叶间隙的点点光斑照在彼此的身上;曾几何时,她也靠近距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也曾几何时,他就是用这双有力的双手拥她入怀,在她耳边低声诉着甜言蜜语。只是此去经年,这些早已成了记忆拼图里的一角,零零散散的,拼凑不成一副完整的画面。
坐在沙发上,脑袋上盖着白色的毛巾,哗哗的雨声穿过毛巾传进了耳朵里,虽没有之前在外边那么嘈杂,却也还是那么的闹心。头发还湿淋淋着,贴着头皮有些难受,身上早已换上了棉质睡衣,即便如此,林曳晓也依然觉得冷。
“来,喝杯温水暖暖身吧。”将玻璃水杯递到她面前,傅方毅说。
木讷地接过水杯,她机械般喝了一口,水的温度传递到掌心。
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双手拿着毛巾,他手上的力度恰到好处地替她轻轻擦拭着头发。指尖穿过她的发,从发根一直到发梢,一遍遍擦拭,那动作娴熟地跟擦自己的一样。他边擦边注视着底下那张小脸,良久都不见她有反应。
“俊……涛……”
细如蚊翁的声音从唇里逸出,他侧过耳,想听得更仔细,听到的却只是她瓮声瓮气不成词的话。
“……俊……涛……”
“晓晓,你在说什么?”
“方毅,俊涛他……不见了……”她抬起头,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微颤抖着,泪花凝聚在眼眶里,“俊涛不见了,之前听别人说有个大学生被车撞,我……我很害怕是不是他……我真的好害怕……等我赶过去时,那人已经被救护车抬、抬走了……我不知道被撞的是不是他,但是我真的好害怕……真的真的真的……好害怕……”
“如果当时我没有赶他走,如果当时我没有把气撒在他身上,如果……”双手抓着他的手臂,她身体前倾,额抵着他的腹部,泪水划过眼角,一滴滴落在脚下的褐色地毯上,洇出一朵朵细小的水花。
“方毅……我,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好害怕……好怕出车祸的是他……”
俊涛,刘俊涛,那个和她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男孩,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竟然她……
这让他嫉妒得发狂!
但是,他又能如何?现在的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朋友而已。
眸底的色泽渐渐变深,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最后又缓缓放开,双手轻轻环住她的身体,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晓晓,先安静一下,我想俊涛他不会有事的,我们可以先联系他看看。”
“联系?”林曳晓抬头,目光由迷茫渐渐转为清明,最后又变成迷惘,“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任何形式的都没有……”
她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就连他的同学、好友也没有,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下来,她竟然连他的手机号码,他身边人的号码都不知道……她、她到底在干什么?这些天下来,她对他所有的事几乎一无所知,还答应天恩照顾,她这是在干什么?
天恩?啊——对了!天恩!
从包包里掏出手机,她迅速拨通了吴天恩的号码,摁下通话键,那边传来的只是语音小姐温馨提示无人接听的声音。林曳晓急了,手机挂了按、按了又挂,如此反反复复也不知道连续了多少遍。
豆大的汗滴从额头上滑下来,林曳晓急得贝齿咬住下嘴唇,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却怎么也打不通他的手机。
“怎么办……天恩这个混小子,紧急时刻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
“……快点接电话啦……”
几十分钟后,她终于气馁地放下电话。
“怎么样?联系到天恩了吗?”走上前,傅方毅问。
双手怀抱住自己,她转过身,看向他的目光闪着无助:“怎么办……方毅怎么办?天恩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你别怕,别怕,没事的,先坐下,”搂着她的肩膀带她坐到沙发上,他理顺她的发,“我在医院有认识的朋友,我可以问问当时出车祸被送去医院的人的名字,相信一定会查出来的,你放心,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有我在,你不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