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岔路多,不一会儿,沈誉宁便已迷失了方向,正当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远远地,《如若》的琴声又一次传来。
循着琴声,沈誉宁很快从岔路中走出,看见怡雀依旧坐在湖边的亭中一遍又一遍地弹奏。另一侧,杭晋承亦是远远望着,只是沈誉宁与杭晋承皆被草木遮掩,隔了距离,都不曾见到对方。
终于,怡雀弹奏完了这一遍,起调,准备重新再弹,沈誉宁却从草木中走出,怡雀一下慌乱,暂且止住了琴声,低头十指扭在了一起,如一个犯错的孩童,见沈誉宁越走越近,轻轻而语:“对不起。”
沈誉宁的眼眶又湿润了几分,但只当作没听见怡雀的道歉,勉强笑笑,客气地询问:“怡雀姑娘能否让我也弹奏一曲?”
怡雀慌忙从琴后让了出来。沈誉宁上前,并未坐下,就这么站着伸出了左手,眼眸闭上,手指落下,曲调便已流淌而出。
同样的《如若》,只是由沈誉宁弹奏起来,更是哀婉伤感。
这支曲子,让站在一旁的怡雀和在树丛之中的杭晋承同时一惊。
曲终,沈誉宁让开了位置,笑容更是上扬了些许,对怡雀淡淡而道:“谢谢!”
怡雀看了看琴,看了看沈誉宁,慌乱间理顺思路,忙问:“夫人……你如何会……会这首曲子?这曲子只有婆婆会弹……她只教了姑姑,后来才教了我!”
看到沈誉宁也会弹奏这首曲子,杭晋承的心神一乱,慌忙扶住一旁的树干,而发出的细碎响动让沈誉宁与怡雀同时侧目,杭晋承慌忙蹲下,将身子藏匿在灌木丛中。
见那边并没有什么,沈誉宁才回过头,回答怡雀的问题:“这是我娘教我的曲子,她教我的时候,是那么温柔,耐着性子,手把着手……后来,我遇到了自以为是命中注定的男子,我弹琴,他吹曲,那样美好……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首曲子是我一生的劫难,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弹了。如若……人生如若都只是初见,那样该多好。”
一番话说罢,沈誉宁离开,她的脚步依旧缓慢,心只如死灰。
等沈誉宁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而怡雀也缓缓叹息将琴收拾好了离去,杭晋承依旧躬身在杂草丛中,一动都不动。
天渐渐暗了下来,铃儿发现杭晋承不见了,四处寻找:“公子,公子……”
声音由远及近,可杭晋承依旧是一副什么也听不见的神情,茫然地看着前方。
“公子!你在哪儿?婆婆找你!”铃儿走一段,就将双手拢成喇叭形朝着四方呼唤,渐渐地从杭晋承所在的草丛过去,忽然眼前晃过片湖蓝的衣角,立即折回,扒开那些野草。果真看见杭晋承的时候,铃儿还是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公子,你待在这里做什么?”
杭晋承瞟了瞟铃儿,支撑着站起,双腿全部麻木,根本就挪不动了,可语气淡淡地道:“没事。”
铃儿将信将疑,但还是说道:“没事就好,婆婆在等着你呢,你身上的情蛊还没有治好,婆婆还要细细查看一番。”
杭晋承平静地点头:“好,你先去吧,婆婆是不是还在药房?我随后就去。”
“是啊,你……随后去吗?”铃儿重重地问了一声,抬头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天色,不等杭晋承回答,就自己先说道,“那好,我先去药房,你快点来,可别让婆婆等着急了。”
待了一会儿,觉得腿上的麻木之感消失,杭晋承才朝着药房走去。
轻轻敲门,铃儿便来开了门,刚踏进屋子,抬头,看见沈誉宁正坐在那里,婆婆的手正握在她右边的肩膀上。
“嘘,婆婆在为夫人治手呢!”铃儿轻声提醒了杭晋承一声,就将他让到了一旁的座位上,随即走到婆婆的身边,随时待命,不时将婆婆所需要的各类草药递给她。
婆婆缓缓用功力将几种草药逼入沈誉宁右手臂弯之间,猛然之间,抓着沈誉宁的手一扭。只听骨头交错“嘎达”一声,随即是沈誉宁低低的一声呻吟。
但随即,沈誉宁咬紧了嘴唇,将痛苦的声音吞入肚中。婆婆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将一个小瓷瓶递给她,嘱咐道:“十五日之内,这只右手还是不能动,每天服五粒药丸,连续服满十五天,差不多就好了。”
沈誉宁将瓷瓶接过,谢了婆婆,就往外走,对杭晋承只如不见。
可铃儿见了,立即去抓沈誉宁的手:“夫人,接下来婆婆要为你夫君治蛊毒,难道你不看看吗?”
杭晋承虽未言语,但看向沈誉宁的眼神中也生出几分期盼。可沈誉宁最后只是冷冷说道:“他不是我夫君,他能不能治好这蛊毒,跟我也毫无关系。”
“是吗?”这下接口的却是婆婆,“他中的情蛊十分厉害,能暂且压制住毒性的只有所爱之人的精血,我刚刚替你接骨的时候,看见你右手的掌心上好像有几道伤口,那个地方受的伤,该是自己划的吧?为什么呢?我猜你是为了控制住他所中的蛊,让他清醒。他既然跟你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帮他压制蛊毒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铃儿听罢,也连连附和:“是啊,夫人,公子他深爱着你,才会中毒,你也深爱着公子,才会陪他千里迢迢找到这里来,不是吗?”
沈誉宁不说话,但在铃儿的拉扯下,勉强靠着墙坐了,只是眼眸低垂着,仿佛并不在看杭晋承。
看到沈誉宁没有离开,杭晋承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朝着婆婆走去。
婆婆叹息了一声,从一侧拿出一个东西,杭晋承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婆婆,这是什么?”
婆婆瞧了那东西一眼,难得地耐心解释道:“也算是天命,不仅怡雀求我救你,连老天爷都在帮你。我说过,情蛊一旦被种下,极难被根除,仅靠驱虫草是不成的,还需要化蛊盅,这化蛊盅极难得,多数被古珈国的皇族占有,连我们山庄也没有,可天意啊,这化蛊盅竟然出现在了药房。”
“化蛊盅?那婆婆你的意思,这是化蛊盅?可这明明就是一根簪子。”杭晋承的目光不曾离开婆婆手中的簪子——那是紫萝的簪子,白日被沈誉宁遗落在了药房。
“对,这是一根簪子,但簪子里面是空的,藏着的就是化蛊盅,若非里面藏着化蛊盅,那用黄金制成的簪子又怎么会变得污浊发黑?”婆婆说着,就将簪子掰开,里面果真藏着一小团黑色的东西,瞧了瞧,满意地点点头,“有了这化蛊盅,解你的蛊毒轻而易举。”
婆婆小心地用指尖挑出一丁点儿,放在掌心,双手相合,凝力指尖,一缕青烟从双掌之间冒出,就在这个时候,婆婆的双掌朝着杭晋承背后猛力一击,随后拿了个瓷碗,端到了杭晋承的嘴边。
杭晋承正是诧异,突觉胸中翻江倒海,随即,一缕黑血顺着嘴角流下。
就在此刻,婆婆已经将手中的碗用盖子盖上了。铃儿在一旁瞧得明白,不解地问:“婆婆,那碗中什么都没有,你又为什么要盖上盖子?”
婆婆看了铃儿一眼,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说过,这情蛊的蛊虫微小,肉眼是无法看见的,你以为碗是空的,其实那蛊虫已经在里面了。蛊虫吸食不到精血,不过两三个时辰,就会自己化成血水的。”
听婆婆这样一说,铃儿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随后,婆婆正准备给杭晋承几声嘱咐,突然若凤直接推门进来:“婆婆,不……不好了……”
婆婆眉头皱起,恢复了她素来的威严:“什么事,这么慌张!”
“婆婆,姑姑她……姑姑出事了……”若凤并没有因为婆婆的责怪而收敛自己的慌张,只是带着哭腔将这个消息说给婆婆听。
婆婆脚步一下踉跄,一旁的铃儿慌忙将靠在墙壁上的拐杖递给了婆婆,目光却追寻着若凤,似乎是想知道她口中的消息是真是假。
婆婆拄着的拐杖一直在发抖,可说出的话语依旧平静:“能出什么事,慌张成这副模样,还有个当师姐的样子吗?”
“姑姑她……姑姑她死了……”若凤的手捂住了嘴巴,努力忍住想让自己不要抽泣,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此言一出,婆婆拿着的拐杖重重往下一撑,拐杖的底下却是顺着地板一滑,婆婆的身子也跟着向前滑去,幸而及时收住,才未跌倒。一站稳,婆婆便蹒跚了脚步往门口而去:“若凤,你再这样口无遮拦……小心我把你遣出山庄……死了,怎么可能?月儿中了软骨散,只能待在那里出不去,怎么可能死!你再胡说,我就拧烂了你的嘴。”
若凤摇着头将自己看到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那屋子的门被谁给推倒了,姑姑就出去了,等到丫鬟晚上再去送饭的时候,姑姑就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匆忙去找,最后……最后在湖里找到了姑姑的尸体……”
听到若凤这样一说,沈誉宁一下站起,牙齿咯咯作响,慌忙去追随婆婆一行的脚步。
木屋之外,早就围了山庄里的许多丫鬟,纷纷用衣袖擦拭眼泪。有人带了火把,将那儿照得明亮。
见是婆婆来了,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等婆婆过去才又聚拢。
人群之中,夕月的尸身躺在冰凉的泥地之上。
婆婆一步一步走过去,目光是少有的坚毅,走到了夕月身侧,婆婆昂了昂头,突然一顿拐杖:“站起来!”
夕月的目光安详,嘴角还带着微微笑意,依旧躺得安详。
婆婆一下生气:“顾夕月,你给我站起来听到了没有?”
这个时候,沈誉宁也赶到了人群之外,人群遮挡了她的视线,可听到婆婆呵斥过“夕月”这个名字的时候,身体一震,再也忍不住,就此哭号起来。
沈誉宁的哭声隐在众人的哭泣之声中,并不醒目,不曾被婆婆发觉。
婆婆依旧带着高傲站着,看着夕月的尸首没有半滴眼泪,只是点点头:“好,很好,你还在跟我犟是不是?从小你就喜欢跟我犟,我让你学医术,你却非要学武功;我让你好好待在山庄,你却非要带着鸣鸾乱跑;我让你不要嫁给沈奎山,你却非要嫁给他……好好,现在我不让你死,你就非要死给我看,是不是?!”
看着婆婆如此声势,无一人敢上前相劝,任她一直在那儿絮叨个不停。
婆婆绕到了夕月的另一侧,背过光,落下一滴浑浊的泪,却马上擦去,依旧骂道:“顾夕月,你确定不站起来了,对吧?你真的是准备气死我是不是?你以为我辛辛苦苦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容易吗?越大你居然越不听话,你也不看看你多少岁的人了,跟个小孩子一样。好,你在恨我,恨我这么多年来跟你割裂了母女情分,从来没有来看过你,那你呢?你分明知道我不喜欢跟朝廷有瓜葛的人,你就非要嫁给沈奎山,这世上的好男人那么多,只剩他一个沈奎山了吗?你恨我这么多年一直恨着沈奎山,所以你就以死来威胁我是不是?那你说,我能不恨他吗?他抢走了我唯一的女儿,到死了也不放过你!他已经死了,这辈子你们夫妻的缘分已经尽了啊,顾夕月,你不仅是沈奎山的妻子,你还是我的女儿,你还是你孩子的娘亲,你就这样死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娘的感受!”
婆婆一番话,让沈誉宁暂且止住了哭泣,透过人群,看着婆婆,不敢置信地摇头,转身跌跌撞撞地要逃离,可一下就撞到了始终跟随在她身边的杭晋承的身上。
“没事吧?你……怎么了?”杭晋承将沈誉宁扶起,关切地问。
沈誉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了,与你有关吗?”
杭晋承点点头,将抓住沈誉宁的手松开,看着她匆匆跑向远处。
沈誉宁做梦也不敢相信——婆婆是她的外婆,而她的娘,竟然就是他们口中的姑姑。
这一天,起起伏伏太多,沈誉宁觉得自己几乎都要承受不住,跑向了偏僻之处,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下变得惊恐:“娘,是我害了你对不对?我不把木屋的门打开,你就不能出去,你就不会跳入湖中,你就不会死。”
哆嗦着将自己的推测说出,沈誉宁一下子就傻了,觉得浑身冷得厉害,左手伸出拼命地想将自己拥抱住。突然想到了什么,匆忙地从怀间掏出那块带着“沈”字的玉佩,细细凝望,自己否定:“不是的,不是我害死娘的,不是我……”
沈誉宁说着,将玉佩贴于自己的胸口,想借此汲取些许的力量,可她的身躯还是颤抖得厉害:“是,我是伤心你心里只有如锦,可是我也不希望你死。娘,为什么你要对我那么残忍,才让我知道你并没有过世的消息,紧接着就又马上离开?娘,难道你对这个世界真的一点留恋都没有?是,那个世界,如锦在等你,父亲在等你……你们统统走了,然后将所有的仇恨只留给我一个人。娘,你真的忍心……”
杭晋承就此慢慢地向着沈誉宁靠近,等到沈誉宁发觉,杭晋承已经近在咫尺,沈誉宁匆匆将玉佩放回怀间,不想与杭晋承有只言片语,就此站起,准备离开,冷不防,杭晋承用手一伸,对着她用力一拉,她一下没能挣脱,伏在了杭晋承的肩头。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接近我究竟是什么目的……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什么功名利禄,我统统都不要了,我们离开这里,离开皇宫,找个山林,隐居起来,只有我们两个,我会照顾你一辈子,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不会让你哭、让你难受……”杭晋承看着沈誉宁的哭泣伤痛,感觉自己的心都已经揪起来,终于控制不住自己。
“重新开始?离开皇宫?为什么以前你不说,现在已经晚了。”沈誉宁伏在杭晋承的肩头,冷冷将这两句话说完,就强行离开了他的怀抱,站起身,擦干泪痕,又朝着那木屋走去。
婆婆依旧站在夕月的尸身旁边,可话语已无,周围的丫鬟也渐渐停止了哭泣之声,变得安静,怡雀环顾左右,终于还是自己走出人群走到婆婆身边:“婆婆,你若是伤心,就哭出来吧!”